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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9:16:54
作者: 許開禎
河化的改革眼看就要中途夭折,李木楠終於拿出一個整體出售的方案。
他對林子強說,將分公司來個整體買斷產權,整體買斷工齡,整體負擔養老,整體安置職工,整體承擔債務,一步轉換機制。簡單說就是「五整一改」。
林子強一時聽不清楚,說你能不能往明白里說說?李木楠詳細說:整體買斷產權是職工一次性全部購買國有企業產權,使職工由無產者變成有產者,成為企業產權的所有者。整體買斷工齡是國家以國有淨資產給予補償的方法,買斷職工的國有身份,由國家職工變為企業股東。整體負擔養老是切出一塊國有淨資產,由企業無償使用,解決退休職工的養老費用,確保老有所養。整體安置職工是職工買斷工齡後,由企業全部負責安置,不得隨意推向社會。整體承擔債務是企業改制後仍然承擔原企業債務,今後逐年償還。
一步改制就是將企業原有的機制一步轉換為股份合作制。通過改制,職工既是生產者又是產權所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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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木楠講了半天,林子強說,你的意思不就是連廠房帶工人全推出去嘛。李木楠失望地搖搖頭,你怎麼能這樣理解?林子強自知失言,忙說,這樣吧,技術問題你處理,工人工作我來做。
誰也沒想到,幾個還沒領買斷金的分廠很快統一意見,強烈要求按「五整一改」方案進行改制。李木楠自然很高興,既不用為出售分廠發愁,更不為買斷金四處求人,而且還能多少收回一點資金,他的心立馬輕鬆許多。
資產重新評估後進行處置時,財務部牛部長站出來反對,說處置國有資產必須徵得董事長同意,不見董事長的親筆簽字財務不予辦理手續。李木楠強調,這是董事會的決議,而且經市上批准了的。牛部長固執己見,一口咬定董事長是法人代表,不能沒有他的簽字。
李木楠沒想到事情會讓一個小小的財務部長難住,他找來林子強,商量解決的辦法。林子強委婉勸道:「要不你親自去徵求一下董事長的意見?」李木楠不服氣地說:「現在是我全面主持河化工作,這是市上的決定,不是我李木楠個人爭的權。」
林子強遲疑片刻,小心翼翼說:「那就只有動一動下面了……」
很快,包括牛部長、汪小麗在內的幾個對改革持不同意見者被免職,新提拔了一批年輕幹部。
牛部長是位四十多歲的中年婦女,最初是同董事長陳天彪一起創過業的,在河化,也算是元老級人物。被免職後,她沒發什麼牢騷,提出自己也要買斷。李木楠這時才有點怕,畢竟她是河化的財政大臣呀,萬一將來陳天彪怪罪下來,自己豈不是有改朝換代之嫌?
他決計採用緩兵之計,先將牛部長穩住,等改革告一段落,重新聘她到中層崗位。
他主動找牛部長談話,面對比自已大一輪的牛部長,李木楠談得很吃勁。「這次調整也是迫於上面的壓力,你是老同志了,也是我的老大姐,希望你能顧全大局,改革一結束,我保證第一個恢復你的職務。」
「你以為誰都像你一樣在乎這個職務?」牛部長盯住他,一臉陌生。「聽我一句勸,現在就跟我去見董事長,你應該多聽聽他的意見。」
李木楠臉一沉,沒好氣地說:「我做的事我自己負責,你以為河化不改就沒問題?不改是等死,改是找死,我寧肯找死,即使改死了,我也無怨無悔。」
「那好,你改你的,我走我的,誰也甭勸誰。」
牛部長當天就到醫院,把「五整一改」匯報給了陳天彪。陳天彪說:「這等於還是吃大鍋飯。表面上人人有其股,說穿了最終人人啥也沒有。股合制?這能叫股合制?」
牛部長說:「董事長,你應該找市上反映反映,不能讓他們再這麼幹下去了。」
陳天彪淒笑一聲:「小牛呀,你以為上面不清楚?沒準這五整一改還能讓市上樹成典型呢。」
陳天彪的話果然言中,河化分廠的改制還在進行當中,市上就派出由體改委牽頭,五家單位組成的工作小組進駐河化,總結和完善「五個整體,一步改制」。工作組在充分聽取李木楠,林子強匯報後,廣泛深入群眾,聽取職工對「五整一改」的心聲。有消息說被列為試點單位的幾家分廠職工這次沒對工作組發任何牢騷,不說好也不說不好。也有消息說跟工作組談話的並不是分廠職工,林子強巧施調包計,將老廠職工冒名頂替進去。總之,工作組沒聽到反對意見,他們將河化的經驗高度凝鍊,反覆推敲,提交到河陽最高會議上。
正在苦苦摸索國企改革路子的河陽高層討論了三天三夜,最後確定,將「五整一改」確立為河陽企業改革的新思路,並且提出了20條具體要求。
《河陽日報》以重題新聞刊發了記者林山采寫的報導:《「五整一改」指明方向,企業改革再奏凱歌》。記者林山的這篇文章被譽為是扛鼎之作,掀開了河陽歷史新的一頁。
「五整一改」一經推出,便獲得極大成功。省報很快組織力量,深入河陽調查研究。李木楠一時成為新聞媒體關注的熱點人物,他的名字和事跡頻頻見報,被譽為強硬的改革派代表。
李木楠出名了,河化出名了,河陽城跟著也出了大名。
老城裡人黃風如今已是很少出門。冬季的嚴冷阻擋了他朗兒朗當的腳步,整日躺在貧民窯小院裡,曬著稀薄的太陽,喝著女兒黃二丫從金昌帶來的黃山毛峰,想著一些非常久遠的事情。他的眼睛時常是閉著的,如果沒有太大的響動他寧肯合著也不會輕易睜開。他對河陽的時事已失去熱心。自從元旦市委小廣場那一幕掃了他的興,他便對河陽的時事不聞不問。廣場茶屋的塌鼻樑男人專程來請過他。「您老不去茶客們寡味得很啊。」黃風將眼睛微微啟開一道縫小縫裡塌鼻樑男人的鼻樑骨越塌了,背也駝下來,黃風慢悠悠說:「他們寡味關我何事?」
「大夥惦著您哪。」塌鼻樑男人越發彎了腰說。
「跟他們說,甭喝茶了,干點正事。」
塌鼻樑男人真是氣得,不喝茶他掙誰的錢?
過幾天北門一家茶屋的老闆又來請他。
「您老關屋裡不憋悶呀,出去走走,吸點新鮮空氣。」
「新鮮空氣?!——」黃風雙目洞開,跳出兩個巨大的問號,瞅了一眼矬個子老闆,瞬間又合上了。
「您老不去,這河陽城的茶喝起來就少了味道,茶客們心裡堵啊……」
黃風穩穩地躺竹椅上,表情漠然。
「河陽城又出名人了,叫啥李木楠,搞了個污蒸一騙,又要挖工人們腰包哩。多的一萬,少的五千,說是不讓當工人,讓當股東哩。茶客們想聽聽您老咋說……」
矬個子男人不依不撓,軟法兒泡他。
黃風耳朵動了一下,嘴唇微微啟開,想說句啥,呶了半天卻輕輕嘆出兩個字,然後在矬個子老闆的期待里嚴嚴實實合上了嘴。
矬個子老闆在冬日的太陽底下站了一個鐘頭,仔細地回嚼著剛才黃風嘴唇一張一合吐出的兩個字,可是回嚼了半天,仍是琢磨不透,他到底說啥呢?
二女子黃二丫經過一段時間的調整,給人打工去了。雞窩一樣的頭髮第二天便收拾得整整齊齊,據說花了三十塊錢。黃風並沒問她給誰打工,打啥工。見她早出晚歸,就覺這爛鳥像個人了。現在讓他煩心的反倒成了小鳥丫兒,怎麼說呢,這鳥長大了,長大便讓黃風揪心。有天黃風裝做隨意地跟她問起一些事,小鳥丫兒支支吾吾,不說實話。這些日子索性家都不回了,好像攀了高枝,忘了她這個窮窩。黃風心裡有氣,嘴上卻從未露出來。女大十八變,越變越離心。說不定丫兒這鳥哪天也離他飛走,飛自己那片林里喳喳去了。
這麼一想,一股孤獨襲來,黃風覺得周身發寒。他沖天空軟弱無力地「呔」了一聲,便又沉沉地垂下頭。
爛鳥二丫並沒去給別人打工,她徑直找到雷嘯公司里,沖化妝品一樣擺在總經理門口的田二小姐說,我要見雷嘯。雷嘯跟二丫離婚後,一怒之下從信訪辦跳出來,辭去公職到田大小姐開辦的藍鳥GG公司打工。黃二丫嫁給蘇朋享受人生的幾年裡,他整天屁顛屁顛跟在經理田大小姐後頭,夾個黑皮包包,跑遍了河陽城大大小小經理的辦公室,終於成功地將田大小姐趕出了GG界,還用六十多萬買下了田大小姐的GG公司,並將田大小姐的妹妹田二小姐收留到身邊,給公司公關。
黃二丫打聽雷嘯的同時,捎帶著把田大小姐田二小姐姊妹倆也打聽了個清楚。田大小姐本名田蔓芳,父親原是河陽公路段設在北部騰格里沙漠縣城一個道班的小頭頭,八十年代中期,騰格里沙漠的這座縣城因為大板瓜子在全國享有盛名,不少江浙一帶的商人長期駐紮在縣城,做著大板瓜子的生意。田蔓芳的父親因此認識了一個外號叫陳扁頭的浙江老闆,還跟他成了朋友。當年不到二十歲的田蔓芳早已厭倦學校生活,纏著父親硬給陳扁頭做起了收購員。田蔓芳自此走上一條河陽人看來非常輝煌非常了不起的人生道路,她幸運地成為河陽第一代二奶,並因此聲名大振。給陳扁頭生下一個兒子後,河陽開始放開搞活,田蔓芳想離開騰格里沙漠到河陽城大幹一場,兒子連同五年的青春向陳扁頭清算了一百萬,隻身回到河陽,創辦了河陽歷史上第一家GG公司。包括陳天彪車光輝在內的河陽人還不知道GG是啥玩藝的那個年代,田蔓芳卻從南方帶來了霓虹燈技術,單調乏味的河陽城因她一下流彩奪目,她將一張化妝品GG噴到樓頂的鋼筋箍架上,那艷麗性感的女人幾乎讓河陽城發生地震。等本地企業知道大打GG時,她已開著私家車,享受著河陽第一代豪宅,領著河陽城第一代白領男生,招搖於河陽人的眼睛裡。人們驚嘆她的傳奇人生時,漸漸忘了她名字,習慣性地稱她田大小姐。此時妹妹田蔓麗以更讓河陽人吃驚的膽略在河陽城開起了第一家歌廳,從四川一次性招來二十多個漂亮小姐,著實令河陽男人開了眼。田二小姐的名號也一下響起來。歌廳賺錢後,又擴大規模,開了酒店,幾年下來也買了豪宅,但畢竟抵不住田大小姐,至今還沒開過私家車。直接原因是她和一個外號叫「棒棒」的調音師有了感情,「棒棒」不爭氣,白白淨淨的小伙居然抽起了「白粉」,差點將田二小姐的老本給抽光。田二小姐這才怕了,將酒店歌廳變賣,躲在一個「棒棒」找不到的地方,直等「棒棒」銷聲匿跡,才回到河陽城。這時她已無力東山再起,迫不得已進了田大小姐的GG公司,想混口飯吃。誰知田大小姐很快就將GG公司低價賣給雷嘯,作為附帶條件,她也被讓利銷售了。
田大小姐和田二小姐都已三十好幾,但從未嫁人。她們的財富和經歷使她們榮登河陽四大寡婦榜首,壓過了後來的河陽名艷徐虹和河陽美容業皇后吳美人。
田二小姐並不認識黃二丫,更不知道眼前這位皮膚細潤,眉目里暗含萬種風情的少婦就是總經理雷嘯的原配。她瞅了一眼黃二丫,用當年那種不可一世的口氣說,總經理不在!
黃二丫毫不理會這個遠看一朵花,近看豆腐渣的處理貨,徑直往裡闖,被心生嫉恨的田二小姐野蠻地擋住。爭吵聲驚動了雷嘯,開門一看是黃二丫,雷嘯以為太陽從西邊出來了,不過他很快便鎮靜,將二丫請進辦公室。
黃二丫就這樣給雷嘯打起了工,具體工作是啥到現在也沒弄清楚,雷嘯不給她安排,她又懶得問。雷嘯請她吃飯,她毫不客氣給拒絕了。
「你是老闆,我是打工者,你付給我工錢就行,沒必要吃啥飯。」
「我們之間就沒別的?」
「沒。」
「你是不是嫌田二?要不我把她辭了?」
「辭不得,她是你的搖錢樹哩。」黃二丫說的是實話,田二自從被雷嘯收留,工作當中一點沒當年的那份張狂,賣力得如同一匹騍馬。特別是為公司利益勇敢獻身的精神,令全公司員工感動。黃二丫又說:「你要辭田二,我這就走人。」
雷嘯搞不清黃二丫的真實想法,可他又實在想請二丫吃頓飯,一狠心就拿孩子做武器。「你可是我女兒的親媽……」
黃二丫猛然淚如雨下,豆大的淚珠子滾了一臉。
雷嘯越發懵怔。
二丫在公司本本份份上班,幹些力所能及的活,實在沒事幹就拿本書看。那些GG書簡直跟天書一樣,什麼創意呀,文本呀,策劃呀全在她腦子裡變成瞌睡蟲,讓她覺得GG是件百無聊賴的事。雷嘯怎麼就能靠這東西賺錢呢?
她想不通,也懶得問。平日她很少進雷嘯辦公室,她覺得那兒離她很遠,很陌生。
田二小姐一定把她當成靠關係跑來混飯吃的角,每每看見雷嘯叫她,總是驚恐不安地伸直目光,像沙漠裡突然遭受侵擾的兔子,張惶至極。等她出來,那目光便成了熨斗,在她臉上,身上細緻地熨,直熨得她起一身雞皮疙瘩。
二丫不想讓田二小姐嫉妒,更不想造成什麼誤會。雷嘯需要田二,就像她需要這份工作。
「往後你別叫我,叫我也不進來。」她說。
「幹嘛非要躲我?」雷嘯很不理解,他記憶中的二丫不是這樣的。「難道你忘了……」他一臉深情,這麼些年,他居然對二丫沒恨。
「我啥也不記得,你最好也忘掉。」
「我不想忘,也忘不了。」雷嘯猛地抓住二丫手,臉色血紅。
門外響起田二清脆的咳嗽。
這天正吃晚飯,大丫來了。大丫很久沒來了,葉開病情咋樣,誰也不知道。黃風想問,但又張不開口。
二丫放下碗,到廚房去盛飯,臉上卻是一層冰。黃風挪了挪屁股,給大丫騰了個坐的地方。大丫猶豫著,到底坐還是不坐。
二丫盛了飯,將碗擱茶几上,瞅都沒瞅大丫一眼,繼續吃她的飯。黃風「叭」地把筷子摜碗上,罵二丫:「把你餓死了,慢點吃別人能搶你的碗?」又沖大丫說:「還站著做啥,讓我請你哩?」
大丫這才坐下,剛端起碗,黃風問:「好些了沒?」大丫說:「怕是好不下了。」一家人便悶聲吃飯,屋子裡響起面片子滑進嘴裡的浠溜聲。
飯後,黃風支起二丫,問:「沒盼頭了?」大丫說:「沒了。」「他們家大人呢,就不往前走走?」大丫強忍著難過,「閒的,到哪都一樣,晚期了。」黃風長嘆一口氣,「你也別壓力太大,這號事,攤上了也得硬挨,你把你操心好,日子還長著哩。」
大丫的淚再也忍不住了,浠里嘩啦的,「這是我的命,我認了。」黃風不滿地瞥一眼大丫,「啥命不命的,一遇事就給命賴,自個的命自個握著,打起精神來,別讓人家笑話。」
一股暖流湧上來,大丫頓覺心情好出許多。她並不是跑來訴苦,對葉開的病情甚或死亡她早已做好心理準備。她盡心了,也盡力了,為給葉開治病,她已借了好幾萬的債,包工頭子車光輝的錢她都借了,還能咋?醫院是個無底洞,填進多少都聽不見響聲。葉開一天比一天瘦弱,皮包骨頭,那個遭罪勁,誰望了不掉淚?她來是求二丫,葉開不知犯哪門神經,突然提出要見見二丫,她把這事跟父親說了,黃風登時變了臉,半晌沒有言聲。
離開貧民窯,黃大丫並沒回醫院,在一家公用電話廳撥通車光輝手機,片刻後,她聽到車光輝的聲音。大丫一時語塞,想好的話瞬間全忘了,抱著話筒發愣。
車光輝在那邊不耐煩,口氣很壞地問:「誰呀,說話!」
「是我。」大丫最終還是說話了,車光輝好像正在吃飯,電話里傳來亂鬨鬨的猜拳聲。
「是你……你在哪?」
黃大丫說了地方,車光輝讓她別走開,馬上來接她。
不大功夫,車光輝的車停在了路邊。「去哪兒?」上車後車光輝問。
「我也不知道。」大丫心裡一片亂,說不清為啥,這段時間一見車光輝她就發怵,很怵。
「要不,去我那兒?」車光輝徵求道。
「不!」大丫頭搖得直響。一想上次發生的事,心就要跳出來。
……是她把鑰匙扔給車光輝不久。本來她是鐵了心不想再見車光輝的,可沒辦法,葉開要化療,一天接近四百塊的治療費,老公公給她的一萬塊很快便沒了,她借了幾處,人們總是以這樣那樣的理由拒絕,婆婆懷疑她把錢私藏起來,跑醫院裡對帳,她跟婆婆吵了一架,實在沒轍時她想到車光輝,跟他電話里說了借錢的事,車光輝讓她到小洋樓去取。
那天和該她出醜,本來心情就不好,婆婆脹的氣還窩在肚子裡,車光輝又拿話氣她。「我還以為你再不理我了?」
「借就借,不借算我沒張口,何必拿一個跟你借錢的人開心。「車光輝的話令大丫很不舒服,人窮志短,她算是嘗到了這種滋味。
「好好好,算我沒說,我道歉。」車光輝趕忙陪笑。
「我可擔當不起,只要車大老闆別拿我當要飯的就行。」
「幹嘛那麼凶,來,喝杯酒,算我向你賠情。」車光輝舉過酒杯,目光楚楚地望住她。
大丫哪有這閒情逸緻,錢是能毀滅掉很多東西的,它能讓擁有者變得惡俗,更能讓欠缺者心貧如洗。大丫此刻盼的,就是儘快拿錢走人。車光輝偏是要折磨她,閉口不提錢的事,跟她繞著彎子套近乎。
大丫一發恨,端起酒杯就灌。車光輝也不攔她,一杯接一杯給她斟。
「凡事想開點,別太難為自己。」車光輝這才勸慰。
「你少管,貓哭耗子,發的啥假善心?」大丫已有點控制不住自己,心裡的怨不知朝誰發。車光輝再次斟上酒,發自內心地說:「人這一輩子,誰沒個溝溝坎坎,忍,再就是放開了哭。不瞞你說,我也哭過啊……」車光輝一下變得煽情起來,濃眉一鎖,看上去真就要哭。
大丫猛就失去了控制,一頭歪車光輝懷裡,借著酒勁,哭開了。
車光輝撫住她的頭,任她濕熱的淚水滾在自己胸上。那一刻,他被這女人的脆弱擊倒,仿佛淹沒在痛苦裡的不是黃大丫,而是他自己。不由得用力摟緊她,用自己寬厚的胸膛給她一點支撐。
黃大丫後來發現半個身子偎在車光輝懷裡,著實迷怔了一陣。她太需要幅胸脯靠一靠了,單槍匹馬支撐著生活的她這時才發現,一個女人,沒有一副寬厚的胸膛做支撐,是很悲哀很淒情的。她閉上眼睛,頭又往磁實里靠了靠。那份感覺真讓她踏實。
她想不到自己會睡著,興許真是酒精的作用吧,後來她回想過多次,卻什麼也想不起來。只記得睜開眼時,已是半夜,朦朦朧朧中發現睡在床上,身上穿著柔軟的睡袍。床下,竟坐著傻傻的車光輝!
車子在街上毫無目的地打轉,車光輝一句話也不說,他在耐心等。轉了一個多小時,黃大丫終於忍不住說:「到我那兒去吧。」
從小洋樓搬出來後,大丫果真在東大街紅星巷租了一間房,這是河陽城老早的一片民房,據說已賣給一位姓張的包工頭,還沒來得及拆。低矮的民房散發著年代久遠的氣息,一到這裡,便讓人生出一片懷舊感。黃大丫住在這,一是圖便宜,二是離醫院近。
車剛停巷口,黃大丫就後悔了。
我怎麼能帶他到這兒?
她有種莫名的後怕,快快跳下車,也不管車光輝,一個人惶惶朝巷子裡走。車光輝又被她弄傻了,想不明白哪兒又得罪了她。緊跟幾步追上去,巷子太黑,腳下磕磕絆絆,車光輝追得疾,差點絆倒。
進了屋,車光輝傻眼了。大丫租得是間幾平米的小屋,破爛不堪,這冷的天,竟連爐火也沒生,冷氣逼得人打顫。
大丫不說話,也不看車光輝,扔給他一個冷脊背。
「你就住這兒?」車光輝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嫌了你走,我又沒請你。」大丫的自尊似乎受到傷害,她已聽不出車光輝是在心疼她,反覺得他在挖苦,譏笑。
車光輝心一酸,開始收拾東西。大丫轉身瞪住他,「你……你做啥?」
「跟我走。」車光輝將東西甩得騰騰響,他是在跟自己生氣。這麼長時間,居然不知道她住這種地方。
「你放下!」大丫喊了一聲。
車光輝沒停,此刻,除了內疚,還有一層更深的東西在折磨他,他是欠下這女人的了。
「放下,誰說要跟你走?!」大丫撲上來,奪車光輝手裡的東西,車光輝猛地摟住她,不由分說把她摟懷裡。「不要跟我耍性子好不,都怪我,都怪我還不行麼?」
大丫只覺得身子一軟,心一酸,然後就找不到自己了。有時候,女人要的只是一句話,一句能把自己心暖住的話。女人為了一句話,往往就付出一生。大丫又是性情中人,車光輝就這麼一句,她便浠里嘩啦崩潰了。
此刻,黃風剛剛把大丫的話跟二丫說完。二丫坐沙發上,一陣子沉默。臉埋在手掌里,身子一陣緊過一陣地打顫。
「你倒是吭個聲呀,去還是不去?」
二丫抬頭白了黃風一眼,鑽裡間去了。黃風無奈地搖搖頭,他叫這些鳥們早挼得沒了脾氣,算了,愛去不去,都是些不成器的東西。
這夜,黃風和二丫幾乎同時憶起多年前的那一幕……
那是四月的一個下午。那年黃風還在上班,那個下午他突然坐立不安,辦公室里走出走進,總覺什麼東西不是拉家裡就丟街上了。細心一想,又覺什麼也沒有。可心裡頭還是一個勁地急,那份急,急得叫人想上吊。後來他走出辦公室,穿過亂鬨鬨的街道,不由自主就到了自家院門前。那時黃風一家住在西關街的平房裡,房子是城建局落實政策補償的。站在院門前,他似乎想了想,該不該開門進去。黃風一向做事光明磊落,從不干偷偷摸摸的事。那天卻突然生出很陰暗很狹隘的心理,謹慎至極地打開院門,沒讓粗重笨拙的門軸發出一點兒響。穿過一丈深的門洞時,他的心快要跳出來,害怕極了,他分明已聽到一種聲響,很急,很迫切,又很惶亂。老城裡人黃風想停下來,當時他真這麼想過,他怕,怕啊。但是,他堅持住了,他知道自己想要證實什麼,更知道一旦證實了,後果將是多麼嚴重。可他沒法讓自己半途而廢,其實,這可怕的一天,早就藏在他心裡了。
往前走的過程相當漫長,老城裡人黃風每挪一步,都要使出渾身的力,不,不只是渾身,簡直把一生的力都用上了。腳步落了地,心仍懸在半空,放不下呀,天下哪個父親能放下這心。黃風高一腳低一腳,一丈深的門洞差點沒把他的命要掉。
聲音是從二丫房間傳出的。補償給他的這院子一共五間房,大丫、二丫、丫兒各占一間,二丫的房間在最西邊,窗簾嚴嚴實實拉著,門也關得死緊,但那聲音就是關不住,硬往黃風耳朵里灌。黃風還沒到門邊,裡面便很誇張很尖利地「呀」了一聲,是二丫。黃風定住了,再也走不動。二丫的嗓子很尖銳,像被鈍器刺穿似的,很誇張。緊跟著便是一連串的「啊」,一聽這聲音,黃風頓覺被擊中了,擊穿了,頭裡「嗡」一聲,潰然倒地。
葉開和二丫幾乎是赤條條奔出來的,黃風倒地的聲音似晴天霹靂,一下將他們從雲層擊回到地獄……
二丫輕輕翻個身,那一幕便翻了過去,往事如同一張發黃了的舊報紙,再也激不起什麼微瀾。她驚訝自己現在的心態,從金昌回來,她的身心有了質的變化。要是換以前,只要想起那一幕,身心立刻會被仇恨淹沒。她曾認定美好的一生就是在那個四月的下午被葉開和父親合著毀去的。那個下午之前,她的人生是多麼的充滿嚮往啊,自信像一把所向披靡的劍,可以砍向任何一個男人。是的,男人。被青春燃燒著的二丫一開始便把男人樹為自己暗想中的敵人,想一個個征服他們。每個夜晚,她都能聽到男人在她青春刀劍下中傷倒地的聲音,好激動喲。還能有什麼比征服或擊穿更刺激的呢,沒有。二丫堅信,只要自己願意,再偉大再出色再不可一世的男人,也會在她嫵媚的一笑里軟軟倒下,如同挺拔偉岸的白楊總會在正午的陽光里垂頭一樣。二丫的這種自信在對葉開輕而易舉的征服中得到了空前的膨脹,如果以前僅僅限於幻想的話,對葉開,卻是一場實戰啊。
說來奇怪,對葉開,二丫原本不屑一顧的,甚至暗暗嘲笑大丫,有什麼顯擺的呀,不就一爛磚頭。忽然的一天,她不再這麼想。每每看見這個會擺弄文字的瘦黑男人對大丫做出親昵的動作時,她身體的某一個部位開始不舒服,吃飯或是喝水,嗓子便跟她作對,很香的飯菜一到那兒便難以下咽,而且沒有味道,抵達胃部的儘是白開水般的寡淡。因此飯桌上她的表情總是爛白菜一樣死青,不像大丫那麼神采飛揚,下巴的顏色都如粉色內衣般充滿了肉感。後來她無意偷看到大丫洗澡的情景,天喲,這鳥的胸又高又大,完完全全變成了兩座山峰,再看自己,那兒簡直就像懶惰的農人隨手鏟的兩個干土堆,既無形也無狀,水分更是少得可憐。
原本她們是一模一樣的啊!
她把這一切都歸罪於葉開,是他的勤蘿拉開了兩人的差距。這麼一想,她看葉開的目光便變了。每當飯後,大丫手挽住葉開出門時,她會陰森森說上一聲,走好啊——
陰謀便是那時產生的。
事實上二丫從未動過從大丫手中爭搶葉開的腦子,她和葉開上床完全是大丫無意中漏了嘴說出一句讓她怦然心動的鳥語,大丫是在跟葉開完事後意猶未盡地跟她耳語:「他在床上那個瘋喲……」便美死過去。臉上像夕陽塗抹上去的紅霞,久久不肯褪去。二丫傻傻地站在大丫床頭,當下心便成了一片汪洋。很多個日子裡,她被大丫這句鳥語折騰得夜不能寐。等那個下午黃風和大丫上班後,她忽地憶起那句鳥語,臉頰滾燙一片,一股無法遏制的衝動讓她騎車就去找葉開,等她跟葉開關起門來喘粗氣時,她的五臟六腑都讓大丫那句鳥語掏空了……
那個下午不但沒能讓二丫體會到大丫鳥語裡的那種瘋顛,更可氣的是慌亂中葉開將一大灘污物噴在了她平坦滑潤的小腹上,自此,二丫對男人所有的美妙幻覺都化成手紙里的污物,以至嫁給雷嘯很長的日子裡,一看到雷嘯完事後用手紙擦那丑物,便恨恨地生出將雷嘯一併扔進垃圾筒的衝動,直等到她跟蘇朋在浴盆里完完美美有過一次後,才將那髒兮兮的記憶徹底沖洗乾淨。
想起來,那是多麼漫長多麼污濁的一段記憶啊。
現在葉開要死了。經歷了葉開經歷了雷嘯經歷了蘇朋經歷了三兒又經歷了許許多多男人最後像母親痛失兒子一樣痛失亞海的二丫突然對男人有了另一種看法,這世上,男人是需要好女人去疼的,他們個個都是傷痕累累呀。
躺在床上,二丫腦子裡儘是支離破碎的碎片,每一個碎片都跟男人有關,但她無法將它們串聯起來。仿佛每個碎片都是她不經意中扔棄的一片手紙,這陣卻以異常堅硬的方式刺痛她。她的心快要痛得出血了,她聽到自己哭泣的聲音,那是一個女人痛悔自己一生的聲音,有懺悔、羞怒、怨恨……更有深深的期盼,焦灼的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