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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9:16:36 作者: 許開禎

  元旦前的氣氛照樣淡而無味。河陽城冰冷如鐵。冬日的陽光癟癟地灑下來,很快被凌冽的西北風洗劫一空。

  老城裡人黃風穿著他那件過時的軍綠色呢子大衣,戴一頂咖啡色禮帽,躺在冬日的竹椅上。目光冰涼,臉色如鐵。身邊的茶館裡密密匝匝聚了很多人。寒冷將廣場裡閒散的人驅進了茶館,茶館的空氣更加污濁。黃風躺在門口,時不時被濃烈的旱菸或腳氣熏得發嘔,只好一次次往外挪竹椅。

  裡面不少人談論著暖氣的話題。因為交不起暖氣費,大片大片的居民樓至今還沒供暖。就連北關老城巷的家屬樓也沒供暖,那裡面住的多一半可是河陽的老幹部啊!

  「沒辦法,一個老鼠害一鍋湯。」一位模樣像老幹部的人發著牢騷,把怨恨發泄在死皮賴臉不交暖氣費的住戶身上。

  「昨兒個我們樓上又有一對老倆口往上抬爐子,五樓呀,想想看,生爐子是多麼麻纏的事……」有人附和。

  「不生咋辦哩,狗日的們硬是不供,我錢都交了三個月,還沒見過暖氣的毛。夜裡凍得牙巴骨響,你說這冬咋過?」

  人們怨聲如潮,紛紛發泄心中的不平。黃風冷冷一笑,還暖氣哩,再過些日子,連電帶水都給你停了,看你還敢不敢住樓!

  一進冬日,黃風對眼前的這座破城生出一股刀子般的仇恨。看啥都覺憋氣。他無比傷感地憶起少時的河陽城,憶起祖上那座古色古香四進頭的院子。那是多麼愜意的一種生活啊,白日讀書寫字,夜裡專程請文老先生說書。祖上給他留了總也讀不完的書,他沉醉在浩翰如煙的詩書里,每一天都有嶄新的收穫。哪象現在,不得不靠曬太陽打發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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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風的仇恨還來自大丫二丫那兩隻鳥。破鳥大丫的男人不久前被醫院判了死刑,沒得救了,手術都沒法做。年紀輕輕的得這種病,不是做孽是什麼?一想挨刀鳥狗屁作家干下的傷天害理之事,黃風就阻止不住自己心頭的詛咒。破鳥大丫先是哭鬧了一陣,接下來竟變得若無其事,好像要死的不是她男人。也好,死了倒也乾淨。爛鳥二丫更讓他無地自容。她像是欠男人似的,跟那個名叫三兒的碎鳥亂蹬了一陣腿,居然沒了影蹤。一個多月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那碎鳥隔三岔五找上門來,蔫嘰耷拉的,魂都讓勾走了。這爛鳥要害多少男人才夠,不知羞恥的爛貨!

  這個冬天,老城裡人黃風常常被一些爛事糾纏,讓他無法輕鬆自在。他的腦子裡經常冒出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這些想法大都跟河陽城有關。尤其夜深人靜,他會清晰地聽到一種斷裂的聲響。貧民窯的人找他商議上訪之事,黃風推說身子骨不舒服,硬是把人家打發走了。想起此事,多多少少覺得有點對不住人家。貧民窯有多少人家這個冬天連爐火都無法生起,他們為上訪花光了家裡僅有的錢,不得不靠大夥的救濟生存著。黃風覺得貧民窯快要被凍死了,河陽城也快要被凍死了。這座可惡的城市,這些可惡的人,居然對寒冷視若無睹。讓上訪者去鬧吧,鬧死這個歹毒的城市算了……

  他抬起頭,目光困頓地盯住那座寵然大物。樓頂的那團粉紅早已不在 ,黃風已記不清它消逝的確切日子。望不見粉紅物,黃風頓然覺得那樓沒瞭望頭。狗日的樓,炸球掉算咧!

  半個月前,那樓里又撈出個死人。是個歲數不大的小姐,讓大菸鬼們強姦後勒死的。黃風認定她就是幾個月前自己在廣場裡碰上的那鳥。都是這破樓造的孽,藏污納垢,晦氣漫天。想到這兒,黃風忍不住沖樓「呔」了一聲,驚得滿茶館的人齊齊拿眼瞅他。黃風憂傷地垂下頭,閉上眼睛,腦子裡轟然閃出文老先生死時眼裡那兩個巨大的問號……

  這個下午,失蹤一個多月的黃二丫回來了。她穿一件暖紅色羊毛絨大衣,腿上很是張揚地穿了一件黑皮褲,脖子裡圍一條長長的羊毛絨圍巾。頭髮焗成了棕色,還燙了幾個大波浪。看上去既時尚又前衛,一點也看不出她是貧民窯走出去的女人。

  她下了車,手提兩個大包,裡面鼓鼓的。在人們驚訝的目光里,趾高氣揚地走進老城裡人黃風的家。

  離黃風家不遠的潘素雲家,一場惡戰從中午持續到了現在。

  惡戰還是由林欣兒引起的。進入嚴冬後,林欣兒的舞癮越發重了。她跳遍了河陽城幾家舞廳,在婆婆的冷眼和丈夫的猜疑里,開始反感這種太大眾化的舞廳,腦子裡忽地閃出想去歌廳坐一次台的念頭。這個可怕的念頭並沒嚇著她,反讓她一陣子興奮。於是在一個冷風嗖嗖的夜晚,趁丈夫大軍外出蹬車的空兒,她略施粉黛,尾隨幾個小姐,溜進一家名叫「相思鳥」的歌廳。林欣兒從沒來過這種地方,心裡未免忐忑。歌廳里燈光昏暗,飄著一股劣質香水味。幾個小姐徑直奔了裡間,林欣兒不敢,怯怯地坐在廳子間的小轉椅上,渴望有人走過來跟她打聲招呼。約摸半個小時後,才有服務生走過來問她 需要什麼?她愣神地盯住服務生,不知他問這話是何意思。見她納悶,服務生忽然醒過神來,不相信地說:「你不會也是來坐檯的吧?」她極難為情地點點頭,心想總算有人發現了她。誰知服務生怪怪地盯住她上下打量半天,竟說:「對不起,我們這兒要的是小姐,不要老姐。」她的血立刻噴到臉上,顧不得生氣扭頭跑出來。出門時她清晰地聽見身後幸災樂禍的聲音:「嘿!這年月,連大姨媽都瘋了……」

  她在街上跌跌撞撞走了一個多小時,心態才算平靜下來。狗日的雜種!老娘有那麼老嗎?

  她不甘心,又試了一家,還是讓人家連嘲帶諷臊了出來。坐在街燈的暗影下,她覺得鼻子都歪了。可她不得不承認一個殘酷的現實,那些穿梭於歌廳讓男人摟摟抱抱的坐檯小姐,的確比她年輕許多。不到三十歲,竟連坐檯的權力都沒了。這悲哀徹底粉碎了她女人的清高,她開始變得現實,在一位同樣年紀的下崗女工引見下,她悄悄溜進了城北角開發區一家名叫「追憶似水年華」的舞廳……

  這舞廳據說也是河陽城娛樂界名女人徐虹新近開的。舞廳很大,能容得下四五百人。是原來一家保齡球館倒閉後改造的。舞池四周,全是用木板隔成的小隔斷,隔斷里只能坐下兩個人,帶點情侶座的味道。燈光暗極了,隱隱約約只能辯清是男是女,要往細看,還得藉助打火機的光亮。林欣兒第一次進去時,正看見不少男人點著打火機瞅來瞅去,挑揀女伴。帶她來的那位女友悄悄告訴她:「這兒跳舞能掙小費,10塊錢三曲。不過……不過得讓男人摸,你高興了也可以摸他,逢場作戲,反正誰也認不得誰……」

  跳了一下午才弄明白,這舞廳只跳貼面舞,而且貼得很緊。林欣兒就差點讓一個男人摟得背過氣去。第一曲貼,第二曲摸,第三曲就擁抱著坐在了隔斷里。

  林欣兒剛開始不習慣,男人的大手剝開她的衣襟在她豐潤的酥胸上瘋了似地揉摸時,她沒有暈眩,只是噁心,羞恥。有個男人手往她下面硬塞,她恨恨地打開了。可第一個下午她就掙到了50塊錢!這夠一家人五天的伙食。是她家大軍蹬三輪兩天的收入。不能不讓她覺得這錢來得容易。

  她矛盾著,苦惱著。但仍然禁不住三天兩頭往這兒跑。直到今天被大軍當場逮住。

  「你倒是放屁呀,你個窩囊鬼,沒出息的貨。女人在外頭偷漢子,你還當媽媽一樣供著。你給我離!離了打光棍,也不讓這婊子丟老潘家的人——」

  婆婆罵了一中午,這陣又朝兒子發起火。

  「你悄點聲行不——還嫌人丟的不夠大呀。」大軍蹲在門邊的牆角下,雙手抱住頭。母親罵急了他嘟嚷上這麼一句。

  「丟人?你還知道丟人呀——我和你爸的老臉都讓你們丟光了。窮,窮咋的?窮了就要賣尻子?下崗的又不是你一個,光這貧民窯里就不下三千號人,誰的女人也賣尻子呀——」

  林欣兒縮著脖子,眼睛哭得紅腫。舞廳里撈回來到現在,她一句話也不爭,不辯,只顧抹淚珠兒。

  「劉皇爺哭荊州,你假惺惺個啥?尿水子值錢得很?值錢了去賣呀!我老潘家幾世的清白,讓你這個狐狸精給毀了。你給老娘滾,滾得開開的。我娃子就是打光棍,也不要你這號騷貨!」

  「行了!少說兩句行不!斗大的麥子還得打麥眼裡下,光罵頂個啥用?」大軍讓母親罵煩了,罵得不能忍受了。

  「喲嘿,還成我的不是了。好,好,老娘還不管了,咸吃蘿蔔淡操心。當媽的我罵錯了,我給你賠不是。你把你親媽供著上頭哩,拉屎哩,戴綠帽子哩,你舒服,捨不得你親媽,你供去……」

  屋子裡立時又多出大軍媽嗚嗚咽咽的哭聲。

  潘素雲一個下午都在惶惶不安中。除了嫂子林欣兒,她心裡還惦著一檔子事,一直想瞅個機會去跟董事長陳天彪提個醒。她前後兩次走進辦公樓,但都只在門前緋徊了一會兒。這個下午的陳天彪似乎格外忙,辦公室里老是人進人出。潘素雲覺得人們盯她的目光有些異樣,沒敢多滯留,惶惶地離開了。直到下班,她還是沒能見著陳天彪。可那檔事對陳天彪很重要,擱在心裡總覺不踏實。她在街上的公用電話亭拔通了陳天彪的手機,聽見陳天彪的聲音,她的心禁不住怦怦亂跳,跳得她腦子一片混亂,想好的話飛得一乾二淨。抱著電話筒,傻子似的迷瞪著,直到話筒里響起「嘟——嘟——」的掛斷聲,她才醒過神來。

  她失魂落魄地回到家裡,才記起中午吵架的事。屋子裡黑著燈,母親和衣躺在床上,另一間屋裡,響著嫂子林欣兒嚶嚶的哭聲……

  老城裡人黃風還沒走到院門前,就已聞見一股香噴噴的味兒。他驚奇地推開院門,瞅見做飯的正是不知死活的爛鳥二丫。那股香味立刻化成一口悶氣,壓在了心上。他咳嗽一聲,算是跟爛鳥打過招呼。二丫望見他爸,臉上彆扭地綻出兩道子笑,忙將飯菜端茶几上。接過碗的當兒,黃風斜望了一眼二丫,那雞窩似的頭立刻讓他聯想到廣場裡整天亂轉的雞。他恨恨收回目光,心頭掠過一層近乎絕望的悲涼。茶几上一下擺了八個碟子,還端端正正擺擺放著一條中華煙,兩罐黃山毛峰。

  二丫早已換上以前穿的衣服,規規矩矩像個乖巧孝順的女兒。只是沒想到雞窩頭會出賣她,一時窘得像造假者見了工商,臉都不敢抬。見父親陰著臉,她的心撲撲直跳,耳朵機靈地豎起來,隨時準備她爸甩碟子摜碗。

  黃風並沒像二丫預期的那樣做出什麼有傷大雅的舉動,他只是默默地咀嚼著飯菜,從爛鳥二丫精心烹炒的一道道菜里,他咀嚼出另一種味道。這味道讓他慢慢化解開積鬱在心中的怨氣,臉隨之也略略舒展一些。吃完飯,他目光磁實地瞥了一眼二丫,如同石磨里碾壓出一般,沉沉地道了一聲:「他要死了,你該去看看……」

  父親黃風的這句話徹底洗涮了二丫心頭將近十年的冤恨,也使她混亂了十年的思維漸漸明晰。躺在床上,冬日的寒冷從門窗縫裡灌進來,將屋子裡稀薄的熱氣洗掠一空。可她並不覺冷,反倒覺得心裡暖暖的。父親那句話熱氣包一樣溫暖著她的心,她奇怪一向嚴酷的父親怎麼會在今天突然仁慈親善,他冷漠如鐵的心腸難道也有深愛在深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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