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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40

2024-10-04 19:16:39 作者: 許開禎

  新一年的第一縷曙光灑向河陽城的時候,河陽四大名人邸玉蘭正在檢查家裡的暖氣。手剛觸到暖氣上,她便燙得哇哇亂叫。這是她冬天每個早晨都要例行的一件公事,如果暖氣不能燙得她在家裡哇哇亂叫,她就要跑到市政府去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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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市教委上班的女兒仍在睡覺,大約嫌屋裡熱,居然把被子蹬到床下。她替女兒蓋好被子,又靜靜端詳了一陣女兒酣睡中的臉。1999年的最後一天,她的女兒失戀了,勾引她女兒戀愛又差點弄大她女兒肚子最後又慘毒地將她女兒一腳踹開的臭男人是市信訪辦的一個小科員。女兒正是在他不厭其煩上門來落實暖氣燙不燙手,下水道堵沒堵塞,對面樓上有沒偷窺狂之類問題時被這個臭男人迷惑的,邸玉蘭絕對不會放過這個欺辱她女兒的小角色。她結結實實吃了頓早餐。進入冬季後,她的早餐改在家裡吃,街上的小吃攤太冷,再說全河陽城數她吃早餐的時間最早,這陣子所有的小吃攤還沒擺出來哩。

  「敢耍我女兒,狗日的雜種。」邸玉蘭罵著小科員,手腳麻利地拾掇她的道具。這個時候她並不知道接下來的一天河陽城會發生那麼多的大事,否則,她會靜下心來思考一會兒,好讓自己有個輕重緩急,也不至於在新年的頭一天就累出病來。

  她給小喇叭換了三節電池,對在嘴上試了試效果,又把罵陳世美的那盤賢孝帶裝進錄音機。一切收拾停當,隔著臥室門望了望仍在熟睡的女兒,便踏上了替女兒復仇的征程。

  一出樓口,陰冷的西北風刀子一樣朝她刺來,她拽拽衣領,讓裸露出的脖子儘量藏在衣服里。然後推起一輛嶄新的自行車,朝市委方向走去。這輛自行車是信訪辦主任掏錢給她買的,她在城西洗頭一條街閒逛時無意中發現這個老男人從一家新開的「追憶似水年華」的舞廳里走出,上計程車的一瞬,她清楚地看見一位二十多歲的少婦也鑽了進去,為了追上他們,她讓自行車飛出了汽車的速度,最後在一家私人招待所堵住這對狗男女。自行車卻不翼而飛,定是讓剛剛打完野食的大菸鬼順手牽了羊。大菸鬼沒敢拿她的道具,否則,小嗽叭和錄音機也早換成了新的。

  經過農貿市場時,一顆明晃晃的腦袋耀入她的眼帘。她急捏手閘飛身下車,丁萬壽露著燦爛的笑容已來到她面前。她握住丁萬壽伸過來的手,另一隻手友好地在他比西瓜亮比電燈泡暗的光頭上撫摸了一下。丁萬壽咧開嘴,憨憨地笑了笑,模樣兒就像傻孩子遇見了娘,想撒嬌又撒不出來。她們站在馬路邊,親熱地寒暄起來,舉手投足甚至透出一份初涉愛河的少男少女神秘的嬌羞。那神神秘秘的親熱勁一下子讓河陽城的空氣暖起來。市場門口幾個乞丐遠遠地望著這一對冤家,口水都流了出來。早起的攤販們齊齊把目光聚過來,盯住這對河陽城的寶貝,兩大名人的會晤一下拉開他們的想像,他們猜不透今兒個河陽城又要出些啥事。

  告別丁萬壽,重新騎上自行車,邸玉蘭哼起了「妹妹你坐船頭,哥哥我岸上走」的流行小調。正哼著帶勁,猛覺眼前一片紅紅綠綠,河陽城在她眼裡不像了。她放慢車速,朝那些紅紅綠綠騎去,才發現樓上貼滿了GG。媽喲,幾乎街道兩旁所有的樓面都貼滿這玩藝,一下子讓街道染上了某種色彩。

  邸玉蘭的神經立時興奮起來。她推著自行車,劉佬佬走進大觀園一樣東停停,西望望,嘴裡已換成「大河向東流,天上的星星參北斗……」的調兒。行至老工行大樓前,她似乎聞見了什麼味兒,奇奇怪怪抬頭朝上張望,全街道上獨獨這幢樓沒貼。心裡納悶,憑啥這幢樓不貼哩?正張望著就見頂樓一扇窗戶的玻璃猛地碎下來,緊跟著一個黑勢勢的影子從窗戶飛出來,晃晃悠悠朝她頭頂飛來,她「媽呀」一聲,嚇得慌忙閃開。耳朵里「膨」一聲巨響,就見一個人像碎了的雞蛋一樣癱在了她剛才站的地方。鮮紅的血從那人頭上流出,迅疾染紅一大片街道。鮮紅在她的視線里慢慢變黑,黏黏糊糊的腥味瀰漫開來……

  身經百戰的邸玉蘭讓這突如其來的事件嚇懵了。雙腿僵在地上,手木然地扶著自行車,眼睛大睜著半天反應不過眼前出了啥事。

  樓上的人飛身趕來時,她脊背里還直冒冷汗,前心貼在後心上,身子忍不住地打嗦兒。當幾輛警車先後「吼啊」著停她身邊時,她立馬明白過發生了什麼。很快把自行車推馬路中間,選好一寬暢地帶,支車、取錄音機、接線……一切收拾停當後,樓底下的警察也剛剛用繩子把現場圍好。

  新年的第一個早晨就這樣開始。當太陽升起的時候,老工行樓的四周讓人圍得水泄不通。邸玉蘭早已忘卻替女兒報仇的私事,她在人堆里扭著秧歌,嘴裡唱一首新編的順口溜:

  我們河陽好地方

  警察貪官結成幫

  百姓有苦難上訪

  貪官和警察比誰髒……

  一曲秧歌扭完,圍的人更多,邸玉蘭又換一首便衣警察的曲子,隨口唱道:

  跳樓了,摔死了

  摔死別忘記功勞

  跳樓了,摔死了

  警察的線線斷掉了

  斷掉了——

  東邊有個貪官,西邊有個警察,

  貪官說,你別查了

  查了你就傻逼了

  警察道, 我線斷了

  線斷你就自由了

  自……由……了——

  邸玉蘭的唱聲里,河陽城的領導和警察一點也不敢輕鬆。此時,他們已分布在各主要街道,指揮著一批一批緊急調集來的學生、工人、幹部,抓緊清洗樓上的GG。

  制售假證者實在可惡。一夜功夫,居然把河陽城的四街八巷給貼滿了。更可氣的是,這次的GG不是即時貼,是一種高科技不沾水彩色紙,粘到牆上就跟印上去一樣,怎麼洗也洗不下來。批發市場的個體老闆們趁機拿來積壓幾年的各色涮子,最後選中一種鋼涮。矬個子老闆見天賜良機,一口氣將平日只賣一塊還銷不動的鋼涮漲到了二塊五,買就買,不買拉到。負責人沒辦法,牙一咬,買吧!

  陳天彪此時正在辦公室里。河化職工新年放假,市上讓立即集合3000人的隊伍,去涮主要街道西大街。他正在打電話叫人時,手機又響了。是一個女的打來的,聲音怯怯的,陳天彪覺得有點耳熟,說河化有人今天要領著職工上訪,讓他留點神。陳天彪一驚!河化有人要上訪,我咋一點消息沒聽到?正愣神時,公安局又打來電話,讓他立即趕到老工行大樓,說檢察院收審的河化職工跳樓自殺了!

  今天這日子咋了?!陳天彪腦子裡頓時亂成一鍋粥。他拼命讓自個先冷靜下來,憑直覺他斷定自殺的絕不是林子強,也不可能是汪小麗,一定是財務部副部長江上月。他趕到出事地點,果真見江上月俯臥在地上,右臉貼住水泥地面,嘴裡,鼻孔里,耳朵里全往外冒著黑乎乎的血。半個腦袋已經破碎,腦漿迸濺在四周。陳天彪望了一眼,忍不住嘔吐起來。

  這一幕曾在他腦子裡閃現過,記不清是啥時候,大約是檢察院帶走人不久。非常清晰,非常準確。當時他只當是夢境,沒怎麼在意,想不到現在竟活生生擺在了眼前。

  江上月在上市小組負責財務,也就是每一筆資金的具體支出。如果非要有人跳樓自殺,他不跳誰跳?

  半小時後,江上月的老母親、媳婦和十歲的女兒哭天喊地地從人堆里撲過來,想衝破武警的防線,往江上月屍首上撲。陳天彪不忍看這悲絕的一幕,在副檢察長的陪同下上了樓。

  江上月少時喪父,母親寡婦拉娃娃,賣盡家當供他讀完大學,又給他娶了一個賢慧的媳婦,誰成想卻是這麼個下場!

  在一間臨時改成辦公室的客房裡,副檢察長神情灰暗地對陳天彪說:「原打算過完節就放人的,沒成想弄成這樣。」

  陳天彪斜瞪住副檢察長,覺得他那哭喪著的臉極為做作,有一種欲蓋彌彰的虛偽。自從林子強事件發生後,他們之間就斷了聯繫,過去的友誼早已成為一堵冰冷的牆,此時橫在中間。陳天彪想說話,卻覺有根魚刺卡在喉嚨里,嘴動了動,但發不出聲來。

  「還希望你能主動配合,把這事處理好。」

  陳天彪猛地彈起身,冒著嗓子被魚刺劃破的危險,激動地說:「我主動時,你在哪裡?現在出了人命,你讓我咋主動?」

  副檢察長的臉仍舊躲在灰暗後面,心裡因曾經故意躲陳天彪,今天不得不求他彆扭得有點拐不過彎兒,不過他畢竟是場面上混的人,面不改色心不跳,臉厚話軟這點基本功還是有的。他調整一下心理,說:「家屬的工作,我想還是由你們來做。至於案子嘛,今天我就表態,這案結了。」

  陳天彪驚大眼睛,啥叫見好就收?這時他才明白。看來真是有吹簫的就有捏眼的。熬到關鍵人證跳樓,這案就結鐵實了。拿一個無辜者的性命去熄滅一場火,這就是所謂的立案偵查?

  「這工作我沒法做,你們還是另請高明吧。」

  說完他扔下副檢察長,氣恨恨地下了樓。他本來是想到樓下把江上月的老母親和媳婦孩子勸到廠里,冷月寒天的,別把老人家再鬧出啥事,不料剛到樓下,便碰上惶惶張張的李木楠。

  「出事了!」

  李木楠一看見他,就驚乍乍地說。從他臉上陳天彪看出事不小,壓低聲 音問:「慢慢說,慌個啥,又出了啥事?」

  李木楠抹了把頭上的冷汗,上氣不接下氣說:「郭春海那雜種,竟領著下面幾個廠子的上千號工人去市委鬧事,我阻止不住,你趕快走,去遲了就來不及了。」

  陳天彪腦子裡轟一聲,像提前埋好的雷管正點爆響一般,眼前炸出一片黑。李木楠忙伸手扶住他,說你不要緊吧?陳天彪閉目微養一會,睜開眼問:「領頭的還有誰?」

  「幾個分廠的廠長都在。」

  陳天彪心想這陣去也晚了。既然成心謀算著要鬧,索性就讓他鬧吧。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他陳天彪已經無能為力了。到這時,陳天彪才真真切切感觸到啥叫瘸腿上拿棍子敲了。一股莫名的傷悲襲上心來,他覺得自己被無邊的黑浪包圍著,隨時都有可能被吞沒,被撕裂。他把這邊的事給李木楠交待幾句,坐上車回到了廠里。

  打完電話,潘素雲焦灼不定地站在電話亭旁,心裡祈禱老天爺能給陳天彪幫忙,不要讓郭春海的陰謀得逞。當看到街上一撥一撥的人往市中心走時,她焦灼的心更加不安了。

  正在這時,郭春海領著五六百號人搖搖擺擺走了過來,她趕忙躲到電話亭後邊,等廠里的人全部走過去後,才怯怯地站了出來。

  黑壓壓的人群,真是可怕呀。

  潘素雲放心不下,遠遠地吊在大隊人馬後面,走一步,想三步。她在猶豫該不該衝上前去攔擋住郭春海。有一刻她甚至感到自己有了衝上去的勇氣,剛想拔腿往前沖,就見又有三、四百號人從西街走了過來,領頭的好像是廠里的勞模老葛。她再也沒有沖的勇氣了,連葛師傅都摻和了進來,這事八成是要往大里鬧哩。

  怎麼辦?再給陳天彪打電話?這念頭很快讓腦子裡浮出的那張威嚴、冷漠的臉壓了下去。潘素雲自感太渺小了,這渺小立刻打消心裡所有的念頭。身子癱軟地蹲在地上,嘴角那一縷嘲弄自己的苦笑下隱著深深的痛苦和無奈……

  密謀是在十天前開始的。市上開完會,廠里又接著開會,緊跟著河化的改制工作大刀闊斧搞了起來。這次不是分流,市上在河化一步到位搞買斷改革。每人年均一千元的買斷金,買斷後解除勞動合同,勞資關係全部進入人才交流中心或再就業中心。郭春海這才意識到刀已經架在脖子上。而這時他的小情人和小白臉已將印務中心賣給別人,雙雙遠走高飛,郭春海被逼上絕路。他把心中的怨恨和惱怒全集中到陳天彪身上,認為是陳天彪砸了他的飯碗。

  不讓我好活,你也別自在!他開始悄悄聯繫各分廠廠長。分廠廠長們有氣沒處使,正窩在家裡生悶氣哩。廠子再不景氣,自己大小還是個頭,好歹還有幾百人供自己使喚。這下全讓陳天彪給砸了,一夜之間啥都不是了,這不讓人折壽麼?郭春海一鼓動,分廠廠長們二話沒說,干!豁上老命也得讓陳天彪滾下台!

  他們分頭發動職工時,碰到一個非常尷尬的難題。昨天還俯俯貼貼指東不敢西的工人立馬翻臉不認人,做出一副驚詫的樣子,陰陽怪氣問:「你現在還當廠長啊?」

  分廠廠長在郭春海家裡碰了一次頭,都說這口氣實在沒法咽。不把陳天彪這龜兒子整個雞巴爛絕不甘心。郭春海望著大夥,他心裡的氣比誰的都大,但他忍著,陰狠狠問:「咋個整法?」

  幾個廠長几乎同時想到了老葛。這種時候,他們再發號施令已形同放屁,要想把工人煽動起來,就得抬出一個工人們服的人。老葛擔當這個角色再也合適不過。

  老葛是河化老廠的職工,是河化資格最老的機修工,河化兼併這些分廠後,老葛幾乎一個分廠半年,挨著維修設備,還帶出一大把徒弟。本來河化改制怎麼也改不到老葛頭上,但老葛的兒子小葛在印刷廠,分流方案剛出台,老葛找到集團人勞部,提出跟兒子對換,小葛給照顧到了老廠,這才有了今天老葛買斷的命運 。

  郭春海親自上門做老葛的工作。沒想到工作做得相當艱難。當了大半輩子勞模的老葛最瞧不起背底里整人的人。「這缺德事我做不來。」他一口回絕郭春海,半點商量的餘地都沒有。郭春海走進臥室,殷勤地在老葛久病的老婆床前坐下來,問寒問暖。直問得老葛鼻子發了酸,才告辭出來。

  二次去時郭春海帶著大夥的一點心意,將五百塊錢的一個紅包遞到老葛手上。人窮志短,老葛早已家徒四壁,親戚朋友四下里都借得路斷人稀。錢的事上早已直不起腰來。正好小葛談起了浙江人要買河化的事,郭春海在邊上煽風點火,說這都是 陳天彪一手搞的陰謀,明著搞改革,暗中搞打劫。老葛不信,說我不信他會幹這號缺德事。老葛的老婆原先是鏈條廠的工人,鏈條廠賣給浙江人後,她到義烏商貿城做起了服裝生意。半年賠進去幾萬塊錢不說,還把工作也給丟了,一口氣悔不過,躺在了病床上。

  郭春海見老葛話雖硬,神色卻發生質的動搖。當下心裡便有了主意。等李木楠跟浙江女人沈佳在酒吧門口約會時,郭春海則領著老葛站在馬路的對面。那天他花了一百多塊錢,請老葛到酒吧經了回世面。回來後老葛的脾氣就給抖翻過了。

  「媽媽日!這幫狗娘養的。老子們辛辛苦苦賣了一輩子命,給幾個藥錢就打發了。他們倒好,裡通外國,當賣國賊。」

  老葛是那種一桿子插到底打死不回頭的人。脾氣一抖翻,九頭牛都拉不回來。「整!整死這幫賣鎖子鐵的!」

  老葛一出馬,情勢立刻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老葛是工人們心中的一面旗,他說「整」,沒有誰再會心滋手軟。這場 轟轟烈烈的上訪就給發動起來了。

  他們繞過北關十字,排成四路縱隊,每個人臉上都染著一似喜實悲的莊嚴神色,仿佛不是去上訪,而是為某項神聖的使命赴湯蹈火。一千號人整整齊齊來到市委大門口。街上的人起初以為是來洗涮標語的,還在心裡說河化畢竟是河化,連洗標語這樣的事都做得有聲有色。等他們到市委門口,突然四下散開,盤腿坐在新建成的市委小廣場時,人們才知道河化工人也終於上訪了。

  瞧瞧人家,大企業就是大企業,上訪都是大氣派!

  街巷裡擦洗牆壁的人立馬停住了手,扔掉水桶,臉盆,圍過來看熱鬧。

  一聽說江上月跳樓自殺,李木楠忍不住暗暗興奮。江上月的死仿佛一支興奮劑,讓他麻困的神經重新興奮起來。第一個反應是檢察院這次倒霉了,偵查期間涉案嫌疑人自殺,檢察院有十張嘴也說不清,這樣他林子強還能出來?李木楠嘴角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站在遠處,儘量不讓江上月家人撕心裂肺的哭嚎鑽進心裡。

  江上月的屍體被四個警察抬上警車,更多的警察則護著哭喊的家屬。江母的嗓子已經啞了,頭上碰出了血。江上月的妻子一陣一陣昏過去,醒過來又詛天咒地。那場面令在場的群眾傷心悲憤,有不少人跟著落淚。江母見兒子被警車拉走,瘋了似地掙開警察的手,連碰頭帶抓臉,使出全身的力氣,吶喊一聲「我的兒呀——」就一頭撞在樓上,昏死過去。殷紅的血從額頭上汩汩流淌出來,將她花白的頭髮染成一片血紅。江上月妻子的兩條胳膊讓一男一女兩個警察架在脖子上,整個身子像柔弱的白紙飄在風中,她的嗓子已經哭啞,只見嘴皮動,卻聽不到聲音。她十歲的女兒兩隻小手揉著紅腫的眼睛,弄不清爸爸死了是多大的災難,但一看奶奶在樓上碰破了頭,哭聲猛一下撕裂開來……

  這是一個讓人無法不悲痛的上午,整個河陽城瀰漫著濃厚的悲愴氣氛。李木楠被請到頂樓那間臨時辦公室,檢察院,公安局和廠里就家屬的問題開始扯皮,公檢兩家一致認為家屬應該由河化集團負責,李木楠卻說江上月不是死在工作崗位上,河化沒這個義務,再說家屬也不答應呀。

  副檢察長剛開始還很有耐心,慢慢就浮躁了。他沒想到李木楠居然比陳天彪還難說話。這個斯斯文文的年輕人竟然不給他面子,甚至有意要讓檢察院在這事上出醜。他本想教訓他一頓,但一想事情的棘手,還是忍住了。

  「你討價還價啥?這事是討價還價的嗎?」

  李木楠平靜的臉上泛起波瀾,他聽不慣這種訓人的口氣,最煩這些當官的頓不頓拿官腔壓人。平日裡拿官腔壓人倒也罷了,出了人命,還這麼有理?他心裡立刻生出一股逆反來。「江上月的死因沒查清以前,河化是不會做家屬工作的。而且,你們最好也給我們一個說法。」

  副檢察長醬紫色的臉唰地變黑,怒氣從眼圈四周往外擴散,從沒有哪個企業的廠長經理敢這樣跟他說話,他猛地一拍桌子,「你想要什麼說法,這是辦案場所,不是你們河化集團,容不得你在法律面前撒野!」

  李木楠一聽他將自己比做法律,鄙夷地笑了,想這人咋混上副檢察長的?他腦子裡迅速轉出一個計謀,他要把這人惹翻過,讓這位副檢察長心裡存下對河化的恨。

  「我們一個職工不明不白死在你們手裡,難道我們連過問的權力都沒有嗎?」他語氣堅硬的質疑立刻激起副檢察長更大的不滿,兩個人在辦公室里幾乎吵了起來。幸虧有公安局一位負責同志在,要不然,副檢察長的臉面全讓他給撕破了。

  三家商談最終破裂。沒辦法,公安局只好先管了起來。

  市委門口,此時也已讓人圍得水泄不通。

  哪裡需要我,就到哪裡去。這是河陽四大名人邸玉蘭的座左銘。人們剛才還見她在老工行樓下振臂聲討,這陣又見她在市委門前擺好了自行車,手拿小喇叭,清脆的女高音隨之響起:

  說河陽,道河陽

  河陽是個爛地方

  市委修樓建廣場

  老百姓住的塌塌房

  河陽的工人忙下崗

  河陽的領導忙賣廠

  大小企業都賣光

  拖兒帶女來上訪

  邸玉蘭嘹亮的歌聲中,信訪辦主任和一個小科員顫顫驚驚走過來。一碰見邸玉蘭鋒利的目光,兩個人的頭齊齊縮進脖子裡。腳步僵在離大門四五米處,怯生生朝這邊張望。

  看著他們鬼頭鬼腦的樣子,邸玉蘭扭起小步兒,手裡抖著紅綢兒,扭怩作態地唱:

  兩個小冤家呀

  快點走過來呀

  今天是元旦呀

  我給你們來過年呀

  一聽邸玉蘭要給他們過年,信訪主任領著小科員,轉身逃也似地朝里走去。那兩人正是給邸玉蘭買了車和蹬了邸玉蘭女兒的,他們跑進去,就沒敢再出來。後來,一位更老一點的科長走出來,繞過邸玉蘭,站到河化職工面前。

  「我們要見書記!」

  「我們要見市長!」

  「 我們要與河化共存亡!」

  工人們見只有一個科長出來接待,心裡的火嗖地躥了上來。有人趁機呼起了口號。

  老科長是個極有耐心也極能沉得住氣的人。幹了一輩子信訪,啥棘手的事沒遇上過?他的目光掠過幾個分廠廠長,掠過郭春海,盯在老葛臉上不動了。憑經驗他斷定這將近一千號上訪者今日只有這一顆腦袋。他走過去,在老葛對面坐下來,慢悠悠地掏出一盒煙,給老葛遞上一根。老葛橫眉冷眼,說:「不抽!」老科長笑笑,自個點上抽了。他一邊吸菸一邊跟老葛嘮上了。

  「我說老哥哥呀,這大冷天的不在家暖著,幹嘛也來湊這份熱鬧?」

  老葛瞪他一眼,沒心思跟他搭話。老科長並不介意,自顧自地說:「不瞞你老哥說,我也是快退休的人了。幹了一輩子,這臨退時腦子裡卻犯糊塗了。你說這河陽城,咋就有那麼多的人喜歡上訪哩?你不來他來,東家不來西家來,反正天天有人上訪。這不,連你老哥也來了不是,還帶了這麼多的人,這在河陽城呀,可算是熱鬧的一次了。」他自嘆口氣,揶喻地笑了笑,突然伸直目光,問老葛:「可你說這上訪到底能頂多大用?」

  老葛從他的話語裡隱隱聽出些什麼,揚起眉毛反問:「你說頂啥用?」

  「要叫我說呀,啥屁用都不頂。」老科長吸口煙,一絲不漏地全咽進肚裡。神色出奇地平靜。

  「這話咋說哩,有你這號當幹部的嗎?」老葛顯然對老科長的話感了興趣。

  「好我的老哥哥哩,你就讓我說一回實話吧。」老科長索性平坐在地上,一點也沒了幹部的架子。「你知道貧民窯吧,那些人從河陽上訪到省上,還不甘心,聽說又要跑北京。可那樓修了沒有?沒有!為啥?你把你的訪上,我把我的事忙。這世道哇,就這麼回事。上疲了,上習慣了,也就不是個事了」

  「那……上頭就不管?」老葛詫詫地問。

  「管!咋個不管哩?可能管過來嗎,就說這個下崗,現如今有多少?上頭能管多少。唉……靠上頭頂啥用,臨完結底還是靠自個,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話是對著哩,理也是這個理。可他們 要把廠子往掉賣哩。」

  「這你又外行了,現如今賣個廠子算啥?人家大城市連地都賣了。要叫我說,早賣比遲賣好,賣了興許還有救,糖廠的例子在前頭放著哩,到了那一步,一分錢拿不上,你還不得照樣下崗。靠不住呀,老哥……」

  老科長的一席話像田野里的一股清風,慢慢把老葛僵住的心給說活泛了。見老葛的神色有了轉機,老科長不溫不火勸道:「聽我一句話,回去吧,回去早點尋思著自己幹個啥,日子得自己過,難處得自已克服,誰的話都靠不住……」

  老科長不再說下去,他的目光飛向遠處,仿佛在為自個的明天打算。老葛牛反芻一樣咀嚼著他的話,開始明白自個讓人當槍使了。如果接下來河陽城再不要出啥事,說不定老科長的工作就做成了。可偏巧這個時候,人群里嗡嗡傳 來話,說糖廠的工人坐到了市政府門口,發誓要絕食 。

  「我們要求見書記!」

  「我們要求見市長!」

  「我們要誓死保衛河化!「

  ………

  聲浪一浪高過一浪。老葛再想站起來制止,已有點遲了。

  糖廠的工人真的坐在了市政府門前。

  事實是郭春海在做老葛工作的同時,跟糖廠的蘇濤泉暗中聯繫了幾次,商議好今天一同上訪。要鬧就往大里鬧,這是他們的共識。

  臥軌事件結束後,糖廠的工人連個錢毛也沒有見著。有人懷疑是蘇濤泉和王福壽出賣了他們,跑去找他們鬧事。王福壽發毒誓說,誰出賣了誰是丫頭子下的。蘇濤泉恨不得掏出自己的心叫大夥看,發誓說砸鍋賣鐵也要上省上上北京,替大夥把工資討回來。事完沒幾天蘇濤泉的兒子蘇朋就給判了,連兒媳婦黃二丫都給離了婚。人們這才確信兩個人沒出賣他們。後來蘇濤泉果真去省上上訪,得到的答覆是河陽市正在處理此事,要他回去耐心等。這一等就等到了現在。

  郭春海找到他時,蘇濤泉正在籌措盤纏準備上北京上訪。經郭春海再三勸說,才推遲了去北京的時間,挨家挨戶通知元旦上訪的事。

  有了河化做後台,糖廠的工人們更是理直氣壯。他們一隊兒排開,靜坐在政府門口的馬路上,東大街的交通立時給堵了。啥快也不如邸玉蘭的腿快,糖廠的工人剛坐穩,邸玉蘭的聲音就響起來,

  一更里來月兒升

  糖廠的工人去臥軌

  我的天呀,我的天呀

  糖廠的工人去呀去呀麼去臥軌

  二更里來西北風吹

  工人的血汗錢沒了音

  我的天呀 我的天呀

  工人的血汗錢沒呀沒呀麼沒了音

  三更里來月正中

  工人的死活誰關心

  我的天呀 我的天呀

  工人的死活誰呀誰呀麼誰關心

  四更里來起烏雲

  這世道叫人說不清

  我的天呀 我的天呀

  這世道叫人說呀說呀麼說不清

  五更里來天漸明

  工人們圍住了河陽城

  我的天呀 我的天呀

  工人們圍住了河呀河呀麼河陽城

  誰也沒想到,邸玉蘭的五更哭得腸斷肝裂,聲聲淚下。仿佛一個蒙受不白之冤的冤魂對天痛訴心中的悲憤。天有了感應,地有了感應,一股沉沉的怨氣彌散在河陽城裡,久久不能散開。

  這天的上訪是那樣地不走運。仿佛尋親的人不遠萬里衝破一切艱難險阻懷著激動難耐的心情叩響親人的門,期待著與久別的親人緊緊擁抱,卻被告知他朝思暮想急切想見的親人有事出了遠門,迎接他的只是一隻老弱的看家狗,熱情頓時化作冰涼,多日的渴盼反倒演變成一股莫名的憤怒,恨不得一腳將拒絕他的門扉踢個稀巴爛。

  兩個廠的工個自以為這樣的陣勢足可以讓河陽的高官堆出一城的笑容俯首迎接他們。但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坐到中午時,才發現自己想錯了。除過信訪辦的幾張老面孔外,他們連領導的影子都沒見到一個。如果不是邸玉蘭不辭辛苦給他們帶來一曲又一曲寫實主義的歌謠,上訪簡直無聊透了。

  老城裡人黃風從這片謾罵里嗅到一股氣息,一股爛白菜倒大街上的腐爛味兒。他站在離人群五、六米處,眼裡是一片迷惑。這個上午河陽城接二連三發生的怪事讓他失去了鎮靜。腦子裡反覆琢磨這些事,試圖琢磨出個頭頭道道。不料這些事反在腦子裡團成個疙瘩,把他琢磨的路給徹底堵住了。

  陳天彪是讓市長的車拉到市委招待所的。剛進會議室,就被夏鴻遠劈頭蓋臉訓了一通。

  「你這董事長是吃乾飯的,上千號工人圍攻市委,你竟然一點消息都不知道……」

  會議室氣氛低沉,隱隱透出一份臨戰前的緊張。陳天彪本想解釋幾句,一看四周全是冷冰冰的臉,垂下頭,啞巴似的站著挨訓。

  市委副書記接過夏市長的話,語重心長地說:「職工接二連三地上訪,說明我們的思想工作做得很不夠。這很危險啊!企業無論改到哪一步,黨委的作用都不能削弱,這個教訓很值得我們深思——」

  陳天彪清楚,副書記的話是指向他的。一年前市上對河化這樣的大企業提出一種思路,意為董事長跟黨委書記不再一人挑。林子強做為黨委書記的候選人被提到黨代會上,結果表決時比陳天彪少了六票,未能當選。副書記對此耿耿於懷,今天借題發揮,也在情理之中。

  幾乎所有的領導都對陳天彪或明或暗批評了一番,會議才算告一段落。接下來討論如何答覆工人,儘快平息事態。

  會議很快形成兩種意見,一種是以夏市長為代表的強硬派,要把這次上訪定性為聚眾鬧事,破壞安定團結的大好局面。有人甚至要求公安介入,嚴肅查處。另一種是以副書記和副市長劉振先為代表的穩妥派,提議市上立即組織力量,深入到上訪工人當中,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讓他們體諒政府的難處,有問題按組織程序解決。

  意見不統一,會議出現了短暫的僵持。

  市長夏鴻遠把目光挪向陳天彪,徵求他的意見。

  陳天彪掃掃會場,用徵詢的口氣說:「能不能先做做工作,工人們的要求也不是沒有道理?」

  「好,你現在馬上去做工作,我們等你的消息。」夏鴻遠不耐煩地打斷他,將他第一個推到工人面前。

  老城裡人黃風覺得自己是在看戲。從早起到現在,他一直坐在離人群六百米遠的一間茶屋門口,一邊品著茶,一邊靜觀事態的發展。今天這場戲,早在他的預想之中。想買河化,哪有那麼容易?上萬口子人吶,一人一口唾沫,也把浙江人給淹死了。

  他想看看官老爺們如何來收這個場?甭看河陽人傻,就知道喝山芋米拌麵,逼急了,也給你天上搗個窟隆。

  他等得很耐心。甚至算好官老爺今兒個保證不露面,頂多打發個跑堂的來應付應付。這種事前,哪個官老爺敢輕易出來?他更想看看這幫工人,有本事把鑼敲響,到底有沒本事把戲唱好?若學了糖廠那幫孬種,這河陽人可真就叫人看扁了。

  黃風今兒個心境好,從他舊禮帽遮擋下的臉上便能看出來。昨晚爛鳥二丫終於畢恭畢敬坐他面前,承認自己錯了。二丫說她本打算這輩子就這麼糊裡糊塗過下去,可現在她醒悟了。說這話時爛鳥二丫臉上掛著悔恨的淚,那晶瑩的淚珠子就像春天的雨打在黃風乾裂的心上。等爛鳥二丫懺悔完自己的人生,黃風的心也讓雨水給濕潤了過來。他開始理解二丫,覺得這丫頭其實苦著哩。他甚至有點怨悔自個對二丫過於狠,過於苟刻,沒有及時醫好她的心,讓她走了這麼多的彎路。幸好,這丫頭自己撞南牆撞醒了。浪子回頭金不換,黃風遞給二丫一片紙巾,示意她把臉上的淚拭乾。薄薄的一片紙巾仿佛載了一顆父親重重的心,二丫接過的一瞬,「哇」一聲捂臉大哭,那哭聲載著太多太多的內容,也終於把裂了縫的父女情哭癒合了。

  黃風並不完全清楚二丫醒悟的真正原因,有些話二丫沒說,說了怕父親永遠不原諒她。

  ……二丫失蹤的那段時間,其實是去了金昌。是紅紅叫她去的。當時她並不知道紅紅干那個,等到了金昌,從紅紅的穿著打扮,言談舉止中察覺到有點不對勁,就問:「紅紅你跟我講實話,你到底在金昌做啥哩?」紅紅不想瞞她,照實地說:「做雞哩。」二丫瞪直眼睛,「紅紅你咋能做這個?」

  「不做這我還能做啥?」紅紅半點羞恥都無,神態里有種風塵女子看破一切的味道。二丫讓紅紅的變化弄傻了眼,一時之間自己反倒局促不安,半天了才無不擔憂地問:「那你以後還咋嫁人呀?」紅紅看著她的那副傻樣,以老練的口氣說:「你成天價就想著嫁人,離開嫁人你還有沒別的活法?」二丫說:「可也不能這麼活呀!」紅紅說:「這麼活有啥不好,我這幾個月掙 錢,上班三年都掙不來。那種窮日子我過夠了,過怕了,這輩子我再也不想過了。」

  紅紅勸二丫一道干,說趁你還有幾份姿色,最後撈一把。再不抓緊可真就沒機會了。二丫堅決搖搖頭,說窮死我也不會做,人不能光為錢活著。紅紅笑二丫的幼稚,這年月,笑貧不笑娼,誰還會在乎你怎麼掙錢?

  二丫雖沒答應一道做,卻跟紅紅一塊住了下來。紅紅在昌茂賓館租了一間房,有時候到客人那兒去,有時候把客人叫進房,客人一來,二丫就得到外面去等。等的過程漫長而且煎心,以前那個單純、內向的紅紅常常從腦子裡冒出來,一雙明亮清澈的眼睛看著她,讓二丫對人生的變幻莫測生出無比的惆悵和困惑。連紅紅這樣的女人都做起了雞,這世道還有什麼值得讓人珍惜?關於做雞的想法就是在這痛苦的等待中生出的。此時二丫已跟蘇朋離婚,她對自己的未來沒有一點信心。更重要的是她不是一個自己能養活自己的女人,她跟紅紅同樣需要錢。

  紅紅給二丫介紹的第一個客人是位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在政府部門上班,是個這方面沒啥經驗的人。他先是跟二丫講了一大堆自己的故事,說自己在單位里如何遭受排擠,四十好幾了還在科長的位子熬著。家裡老婆又怎樣嘲笑他的無能,背底里又跟她的老闆一家貿易公司的經理胡搞,一點也不把他放眼裡。中年男人說他找二丫的目的並不是為了那事,他很苦悶,想找個善解人意的女人聊聊。二丫開始有點惶亂,害怕男人像惡狼一樣撲上來,撕光她的衣服。紅紅說有些男人像八輩子沒見過女人,一進門就想把女人放倒在床上,只圖自己的高興,壓根不管女人的感受。二丫很慶幸自己第一次就遇上個好男人,她被中年男人的故事打動,心裡頭竟可憐和同情起他來。接下來她便忘了自己是只雞,仿佛面對的不是一個陌生的嫖客,而是一個需要讓她溫暖的受傷的小羊羔。她把男人摟在懷裡,一隻手不停地在男人滄桑的臉上撫摸,一切都是在施捨的心理下進行的,男人在她的體內沒幾下就瀉了,趴在她身上,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不敢抬頭看她。二丫很想鼓勵他再來一次,男人卻快快地穿起衣服,臉上還誇張地飛出一絲羞臊。然後又把頭埋在她坦露的胸前,戀戀不捨說:「我要有你這麼個老婆該多好,命,命呀!」男人嘆口氣,流下幾滴傷心的淚。那一刻,二丫真有嫁給他做個好老婆的心思。可男人放下二百塊錢就走了,把二丫孤零零地扔在床上承受寂寞。

  凡事最難的是第一步,第一步邁出去,以後也就無所謂了。二丫覺得做雞其實也不是多難。找她的男人多一半是帶著傷害來的,他們表面上威風十足,挺著腰杆,一到二丫懷裡,便忍不住將心裡的苦水倒出來。二丫這才發現,男人原本有這麼多的苦衷,她像個寬厚慈愛的母親,為孩子們一一撫平創傷,然後再給他們滿足。同是做雞,二丫跟紅紅有著截然的不同,紅紅明顯是為了錢,只要掏錢,啥男人她都敢要。二丫則不,她很少跟男人提錢的事,給多給少全憑男人自願 。碰上計較的男人,二丫會仁慈地笑笑,說你要覺虧了不給也成。反讓男人更下不來台。有次來了個不到二十歲的小男人,羞羞答答的,連褲子都不敢當面脫。二丫躲在衛生間,等小男人鑽進被窩,才上床摟住他。小男人是頭一次做這事,一挨二丫身子,身子猛地痙摩。二丫極盡耐心地教他,說些暖暖的話緩解小男人的緊張。費了好大勁還是沒成功,小男人連門都沒找到就全軍覆沒。二丫心疼地摟住他,說你這樣子以後咋做男人哩?去吧,過幾天再來,我得把你教會。小男人羞臊的抬不起頭,半天吭哧道,到我家裡教我行麼,外頭我 害怕。二丫問,不怕你爸媽?小男人說,我爸媽離婚了,我一個人住。

  去了之後才發現,他是一個輟學的高中生,叫亞海。父親在省城做生意,生意做得很大,女人自然也很多。母親在一家單位當會計,因為忍受不了寂寞,暗地裡跟一位同事好了。一次偷情時讓同事的老婆逮住,當下就鬧得沸沸揚揚。父親回來辦了離婚,本想把他帶到省城,可他堅決不去。沒辦法,暫時把他留下來,還請了個保姆,說下學期把他弄到省城去。

  「你咋不去?」二丫問。

  「我恨!」 亞海說。

  「可你還是個孩子呀?」二丫說。

  「我想當大人,你教我吧。」亞海求她。

  二丫猶豫了,她想她不能這麼做。可亞海說:「你不教我就去找別的女人。」

  二丫害怕了。亞海的目光告訴她,這是一個說到做到的小男人。她無奈地張開雙臂,將亞海摟進懷裡。

  亞海剛挨近她的身子渾身就抖起來,雙腿麻風病人似地亂打顫。無論二丫讓他怎麼放鬆,亞海還是四肢不聽使喚地亂抖。二丫一次次鬆開他,又一次次摟住他,亞海像個手扶拖拉機,一熄火平靜了,一點火就突突跳起來。

  二丫說你去找醫生吧,你這怕是病。

  亞海突然哭了。他說幾年前看到父親摟住一個比他大不了幾歲的女人,那女的就學他一樣渾身篩糠似地抖。打那以後,他就碰不成女人了。班上的女生說他有病才不理他。亞海哭著求二丫,我不要看醫生,我要你治好我。二丫想扔開他,順口說:「可我得掙錢呀。」亞海突然眼放亮光,說錢我有。當下便從柜子里取出一沓子錢,足足有一萬。亞海把錢塞進她包里,說:「要嫌少我再跟他要!」

  二丫無話可說了,只好點頭答應。這不是一萬塊錢的作用,她是被亞海身上正在瘋長的痛苦吸引了。她喜歡傷感的男人,覺得那氣息讓她親切,纏綿,有一種做母親的感覺,好像她已有點喜歡亞海了。她在亞海家住下來,是亞海執意讓她住的。白日裡她給亞海做飯,洗衣,還跟亞海一道上街。亞海是個很會花錢很會購物的主,想不到他小小年紀,花錢方面卻相當有主見。二丫多了份順存,臉上洋溢出做女人的幸福。亞海替她選了幾套時裝,包括那條皮褲,那件暖紅色羊絨大衣。二丫一一穿上,讓亞海欣賞。兩個人陶醉在夢幻般的幸福里。功夫不負有心人,亞海終於在她懷裡不抖了,還能用胳膊有力地箍住她。二丫很高興,亞海更高興。

  眼看就要成功了,一場飛來之禍突然降臨。那天晚飯後,二丫突然想吃西瓜,亞海毫不猶豫騎車去買。亞海有輛一萬多塊錢的摩拖車,他的車技真棒,二丫跟他兜過風,在空氣中飛的感覺讓二丫覺得自己簡直就在夢裡。臨出門時二丫多了句嘴,說:「騎車小心點。」從亞海家到水果店騎車頂多十幾分鐘,二丫等了半個多小時還聽不見樓下有摩托聲,心裡怪怪地閃過一個念頭,跑到陽台上朝下張望,猛看見一輛警車閃著刺眼的燈停在馬路中間,心一緊,當下渾身癱軟,跌倒在陽台上。

  亞海死了。

  一輛康明斯將他碰出50多米,摔成了肉醬。

  二丫的心也隨摩托車摔了出去,爛成一灘鮮紅的西瓜水。

  她離開了紅紅,離開了金昌,回到家時,覺得自己從頭到尾成了另一個人。

  老城裡人黃風換了個姿勢,儘量讓自己躺得舒服點。日頭已經西斜,冬日的陽光曬多久也不見熱,一旦遮擋住身子便冷起來。他的面前又圍了不少人,是從鄉下趕來看紅火的農民。農民們七嘴八舌,說出一些讓黃風吃驚的話。

  「市長呢,他狗日的咋還不出來,嚇死到女人的褲襠里了……」

  「鬧啊,砸啊,光蹲著做啥哩?蹲著誰怕?鬧他個浠巴爛,看他狗日們怕不怕。還當是我們農民哩,咋欺負咋受?」

  「破爛兒哩,破爛兒咋還不來?」

  「他狗日還有臉來,早成了搗死在洞裡的老鼠。」

  「……」

  「破爛兒來了——!」

  人群「嘩」一陣騷動,都躋著往前去。黃風暗暗一驚,想不到陳天彪真是個木頭鬼,今天這事,你躲還來不及哩,硬往火堆里跳,找哪門子死啊。

  果然,陳天彪進去沒多久,上訪者便發生一陣騷亂。他黑住臉,厲聲讓郭春海帶人回去。郭春海陰笑著,你算老幾?陣彪見沒人聽他的話,脾氣越發大了,衝上訪的工人說:「有本事你們鬧,能鬧出飯碗來我背你們回去。」

  「放你媽的賊屁!你把老子們的飯碗砸了還跑來當好人。」人群里爆出一聲臭罵。罵這話的人是張幹頭,紙箱廠的裝卸工,三十多來歲,身子很橫實,長一副凶神惡煞相。紙箱廠沒兼併前打群架傷了人,蹲過幾年監獄。這些年仗著這點資本,在河化混成了個人物。見陳天彪望他,張幹頭燥了,黑臉道:「望我個球!你趁早滾開,少礙老子們的事。」

  一看張幹頭也摻雜在裡面,陳天彪的火氣更大了。「都給我回去,聽上烏合之眾的話,你們有沒有頭腦?」

  「誰是烏合之眾?」張幹頭存心挑釁滋事。跳到陳天彪面前,指頭戳陳天彪臉上,惡聲質問。

  陳天彪哪能受下這等侮辱。厲聲道:「你這害群之馬,給我走開!」

  沒等陳天彪說完,張幹頭沖他面門就是一拳。臉上頓時血流如注,他捂拄臉,眼冒金花,鼻臉在手指間腫脹起來。張幹頭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喊了聲:「打這狗日的!」拳頭便像雨點似的朝陳天彪頭上砸去。老葛一看動了手,撲上前護住陳天彪,罵張幹頭:「你耍哪門子二球,你給我滾回去。」張幹頭沖老葛又是一拳,「敢罵老子二球,老子捶死你。」

  人群騷亂起來,工人們有的護老葛,有的護張幹頭。張幹頭瘋了似地朝人群亂砸拳頭,他幾個狗痞也乘勢起鬨,郭春海趁亂瞅准陳天彪的襠,猛踹一腳。那一腳,是能要掉人的命的呀!陳天彪媽呀一聲尖叫著倒下去。騷亂的人群從他身上踩來踩去,場面失去控制,若不是王大虎從外面豁上命地撲進來,沒準陳天彪就讓眾人踩死了。王大虎一陣猛撲,將張幹頭放翻在地,幾個狗痞一看王大虎豁了命,嚇得住了手。等事態平息下來,陳天彪已奄奄一息。

  王大虎背起陳天彪,拼上力氣往外跑。

  黃風看到這兒,恨恨地「呔」一聲,憤怒使他無法坐下去,一跺腳起身離開。走出很遠,心裡仍是一大片的失望。河化完了,徹底沒治了。烏合之眾,真正的烏合之眾!他徒生悲哀,說不清是為河化,還是為自己。

  接下來的一切便有點戲劇性。警車呼嘯著從大什字方向開過來,毫不遲疑地衝進人群,四個全副武裝的防暴警察跳下車,獅子一樣撲向張幹頭。張幹頭還在愣神,胳膊已被警察反扭到後頭,警察的手勁一點不比他差。他聽到胳膊「咔嚓」一聲,就再也不敢掙彈了。他看見郭春海把頭埋在褲襠里,藏得很露骨。心想這雜種是逃過去了,腦子裡非常清晰地閃出郭春海踢向陳天彪的那一腳,他感到襠里猛地一疼,忙閉上了眼睛。

  警車呼嘯著開走了,聲音有點張揚,有點示威,更有點賣賣弄的味道。

  郭春海趁別人不注意,貓腰溜出人群,不見了。

  人們傻傻地坐著,像一群無處覓草的羊,等牧羊人拿鞭子來趕。

  沒有人理會他們。就連邸玉蘭也扔下他們不管,坐下去還有什麼意思?

  天黑時分,上訪的工人都已散盡。幾輛警車仍在街上叫來叫去,給平靜的街道灑下幾分不安。

  夏鴻遠接到最後一個電話,告訴他事態已徹底平息。他的臉上浮出一層笑,打發秘書回了家,自個從前樓消消停停走下來,朝院子後面的211室 走去。

  他看見浙江女人陣佩玲正等在211門口,身邊還立著一個裊裊的女子。他微笑著走過去,握住陳佩玲綿軟的手。

  穿過乾枯的園子,踩著冰冷的碎石小道,陳佩玲走出市委招待所,眼前猛地一黑,一個推自行車的女人攔在她面前,嚇得她差點失聲尖叫。等看清是邸玉蘭時,才鎮靜下來。

  邸玉蘭不懷好意地盯住她,臉上是捉摸不透的獰笑。陳佩玲想了想,還是從皮包里掏出二張百元大鈔,扔給了邸玉蘭。

  邸玉蘭哼唱著騎車走了。一路騎得歪歪扭扭,看上去真是疲累至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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