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2024-10-04 19:16:42
作者: 許開禎
聽到陳天彪挨打的消息,招弟風風火火從鄉下趕來。一進病房就說:「明白夜黑替他們操心,操出一頓打來,不操了,不幹了,有啥稀圖的,跟我回鄉下去,我養活你……」
陳天彪掙扎著抬了抬身子,說:「你就別瞎說了,讓人聽見多不好。」
「怕啥哩,又不是我們做了虧心事。大天白日的,上千號子人圍著打你,王法呢?警察死光了,當官的叫霜殺了,咋就沒個人替你說句公道話?有本事去找當官的鬧啊,打自個的廠長算啥本事。下崗,下光餓死才對著哩。」
招弟不聽勸,越罵越起勁,邊罵邊摸陳天彪的頭,腰,腿,摸一處問一句:疼不疼?陳天彪渾身腫得不能動彈,招弟手一重,疼得他嗷嗷叫。招弟又罵:「是人麼?下手這麼重,出門叫車撞死,讓雷劈死……」
護士聽見吵鬧,攆進來問:「你是病人的啥,醫院不許大聲喧譁 。」
「家屬!」招弟惡恨恨的勁兒能吃人,見護士盯著她,越發不滿地說,「我心裡難受,不興發發火呀——」
陳天彪沖護士擺擺手,護士忍住不滿退出去。招弟就蹲在床邊哭開了,哭了好一陣子,止住淚:「小妖精哩?吃香喝辣時有她,人躺醫院裡就沒她了?你愛呀,離呀……醫生咋說,要緊不要緊?」
「沒事。緩幾天就好了。」陳天彪硬撐著說。
「還沒事,打死才算有事?一輩子這個脾氣,改不掉,吃虧的還不是你自己。」招弟一邊抱怨一邊往整齊里收拾病房。突然看見病房裡又多出一個女人,而且還是個年輕姑娘。沒好氣地問:「找誰哩?這裡是病房,沒看見病人休息嗎?」
「我……我來看看董事長。」潘素雲怯怯地說。
「這裡沒有董事長。懂事的都在陰涼房兒里喝茶哩,不懂事的才當木頭鬼。」
陳天彪見是潘素雲,忙說:「小潘呀,快,快坐——」
潘素雲瞅瞅招弟,站著沒敢動。手裡提的香蕉,水果也不知往那放。
陳天彪給招弟使個眼色,招弟沒理他,臉色比剛才更加難看,也不問個青紅皂白,反正一見著年輕女人她就來氣。潘素雲站了一陣,自覺沒趣,放下東西走了。
陳天彪說:「她是小麗最好的朋友,你就不能對人家客氣點。」
招弟撇嘴道:「小麗朋友咋了,狐狸精三個字又沒在臉上刻,等我走了你愛讓誰看讓誰看去。」說著便把潘素雲提來的東西扔進垃圾筒里。
下午墩子也從鄉下趕來了。甩著一支空胳膊,一進門就問到底誰下的毒手?陳天彪怕他惹事,沒往細里說。墩子蹲地上,眼睛裡的火直冒,「狗日的雜種!不想活了。」
「你別胡想,這事不怨工人,怨我。」陳天彪忙勸墩子。
「雜種個工人,良心叫驢踢了。」
陳天彪當上董事長的第二年,墩子便開始辦磚廠,現在也算個人物,哪能咽下這口氣。
「公安局呢,人抓了沒?狗日的他要不抓,我鬧他個底朝天。」
「你看你,還那個脾氣。說說廠子的事,磚銷的好不?」
「好著哩,最近燒的都拉給車灰灰了,現款。」
「你可得務上心弄,別再學了我。」陳天彪嘆口氣。
「知道,我那個小廠廠,好日弄。你也安心養傷,別一天價把廠子掛心上,誰念你的情哩。」
墩子走時讓招弟留下侍候陳天彪。招弟搶白道:「我不侍候誰侍候,還指望那個妖精?」陳天彪聽了,心裡很不是滋味。自打把離婚協議給了蘇小玉,他就從家裡搬了出來,住外面,有些日子沒見蘇小玉了。夜裡躺病床上,腦子裡亂鬨鬨的。他想理出個頭緒,想找出這次事發的原因,尤其這麼大的事他事先居然一點不知道,不能不讓他生出很深的疑惑。還有工人罵的賣廠的事,到現在他還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看來河化內部確實出了問題,而且是大問題。
難道有人背地裡搞陰謀?是誰?動機是啥?想達到啥目的?
河化跟他過不去的只有林子強。林子強在檢察院,不可能弄出這些事。還會是誰?
「疼麼?」招弟聽見響,在另張床上問。
「能不疼嗎?」陳天彪實話實說。郭春海這雜種,也太狠了,陳天彪猛就記起他那一腳,狠呀,他穿的可是大頭皮鞋。渾身像繩捆了般痛,尤其下身,那一腳差點要了他的命。下身腫脹,稍微一挨鑽心地痛,但他說不出口,只能忍著。他在心裡一邊邊念叨著郭春海。
郭春海沒爹。他媽是懷水巷出了名的寡婦,生他時已守寡三年,生下後不知該叫啥,就去問一先生。先生知道他媽那些事,眯起眼問:「到你屋裡最勤的男人姓啥?」他媽想了想,說:「姓高。」先生寫了幾筆,又問:「下來呢?」她說:「孫。」先生又寫幾筆,「再下來呢?」他媽猶豫半天,吞吐道:「鄭……不對,是祁……唉,記不清了。」
先生不問了,比劃半天,說就叫「郭春海」吧。
這個三個爹的雜種一生下來便眼露凶光,歹毒無比。兩歲時吃奶咬掉了他媽的奶頭。六歲時打死過戀單的狗,十歲時用菜刀砍爛趴在他媽肚子上男人的屁股。十二歲時拿小刀把自家的貓劁了。十六歲扒了鄰居女兒的褲子。二十歲上就搞大了師傅的肚子……
招弟摸索著下了床,湊到他身邊,說我陪你說會話吧,說話分神,疼就輕了。
兩個人就打小時候喧起,喧到沙窩鋪種樹那年,招弟突然問:「你看上大姑啥了?」
「心唄。大姑是個熱心子人,他對我有恩。」
「再沒看上啥?」招弟追問。
「啥也有,啥也沒有,那陣子你也知道,我是個啥人?一個破爛兒呀……」
「那……我哩?那陣你咋看我哩?」夜色中,招弟臉上突地騰起兩團紅暈,羞得她低下頭,拿頭髮遮住臉。
「我哪敢看你呀……」
一聲呀,就把歲月給呀到了眼前。慢慢,陳天彪眼裡就閃出一個影,一身舊衣,洗得乾乾淨淨,緊繃繃箍身上,那身材,那臉,一下清淅了……陳天彪回味著,咂磨著,心裡騰起一股熱浪。
「 咋不敢看?我又不吃你。」
「我也說不清,反正不敢多看……」
「我那陣……好看不?」
「好看。身子直直的。幹活說話都有神兒,尤其抿嘴笑的時候。」
「還說不敢看哩——這才說了實話。」招弟一動情,禁不住握住他的手,放手掌里細細兒摩挲。
「唉,一眨眼都二十幾年了,老了——」招弟長嘆道。
「不老,老啥哩,看上去你一點也沒變,還那麼耐看……」
「那……你就多看看。」招弟側過身,把整個身子遞他眼前,月光朦朦,她的身子依舊飽滿豐實,耐人尋味。
陳天彪握到了一個久遠的夢。一個月亮般縹緲而又實在的夢。他不想鬆開,想牢牢地抓住這個夢,把它抓進自個生活里。可他看到了月亮後面蹲著的墩子,手一下癱軟了。
「你這人啊——」招弟打心窩裡里吁出一口氣。這口氣立刻讓屋子變得沉甸甸的。
「下輩子吧,下輩子我……娶你。」陳天彪沉沉地道出一句話。像是在心裡輾壓了一個世紀,磁磁實實地丟進招弟心裡。
招弟再也忍不住,涕泗滂沱的淚雨噴涌而瀉。一頭砸他胸上,「你呀——你呀——」
陳天彪痛得呲牙咧嘴,強忍著沒喊叫出來。
陳天彪一住院,河陽四大名人「神娃娃」就放出話,說陳天彪剎氣太重,建大廈壓著了河陽城的土地爺,土地爺怒了,要滅陳天彪哩!又說河化建在女人雙腿間,女人吸盡了陳天彪的陽氣,陳天彪怕是自身難保……
到底「神娃娃」說過沒有,傳的人卻添油加醋,越傳越玄乎。招弟真想去問問「神娃娃」,可到了「神娃娃」家門口,腿又僵住了。
河陽城北邊五里地的這個新村,就是河陽四大名人「神娃娃」的家鄉。
據說「神娃娃」三歲里,他媽抱著去莊稼地玩,中午放在地頭睡覺,一覺醒來竟雙目失明,看遍了醫生也查出不原因。十幾歲時不知怎麼就學著給人看命,不小心竟一看一個準,方圓幾十里就有了名。說這娃娃三歲時蛇入七竅,是後世轉化的蛇神,於是「神娃娃」這個名字就響了起來。傳 到後來,就有一些高官顯貴登門,「神娃娃」一不問卦,二不抽籤,完全憑耳聽、手摸,來人只在屋內走一圈,再伸出額頭讓他一摸,神娃娃便知是問財還是問官。等給你說出來,就不由你不信。「神娃娃」只管每日上午看卦,而且最多只看三、五人。一近晌午,不管門前隊有多長,「神娃娃」只管閉門謝客,絕不多見一人。久而久之,「神娃娃」聲名大振,一躍成為河陽四大名人之一。河陽地方官員、個體老闆只要心中有事,必登門卜問吉凶。河陽撤地設市前,一地區領導說好跟財政處長下午上省城跑款項,領導十分迷信「神娃娃」,上午誠心登門,想問此行是否順利。「神娃娃」耳聞,手摸之後,半晌不語,最後寫給領導幾個阿拉伯數字。領導不得其解,臨近出發,財政處長打電話說到點了,出發吧。領導隨口問,現在幾點?處長說2點30分。領導驀然心驚,掏出紙一看,上面書著2 51,當下大悟,這不是讓我2點51分再出發麼?於是領導讓處長先走,自己一直坐等到2點51分才乘車出發。你說險不險,領導的車趕到烏鞘嶺時,前面交通中斷,下車一問是出了車禍,一小車跟康明斯相撞,小車車禍人亡。領導心想不好,莫非……等司機打聽回來,才知正是2點30出發的處長慘遭不幸……僅僅相差21分鐘哪!
此事一出,河陽人絕絕不敢再對「神娃娃」抱半點懷疑,就連相鄰地區的領導、商界老闆也聞聲起敬,千里登門。「神娃娃」著實讓河陽揚了名。
「神娃娃」出名後,老有一些大人物前來拜訪,可村子太擠,小車沒處停。「神娃娃」一個堂哥就把自家一塊地平整了,弄個簡易的停車場,沒想生意很火,一年下來掙的錢比莊稼地里翻幾倍。一下子提醒了村人,人們想大人物來了要吃飯,要住店,就把自個的房子搗騰出來讓領導住,把自家的雞宰了端給領導吃,慢慢就有了農家旅店,農家飯莊。生意火了以後,河陽城歌舞廳的一些小姐也摸到這兒,說要給領導們當三陪,莊戶人不知道城裡還興這個,一時吃不准,有人就去問「神娃娃」。「神娃娃」聞摸之後寫出一個字,方框裡面一個水字。村人悟不透,就問村裡的老中醫,老中醫想了一晚上,第二天說,「神娃娃」給你們指路哩,方框裡面一個水字,意思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你們明白麼?村里人細一琢磨,慢慢就明白了。於是就把河陽城的小姐全給轟走了,讓自己村的妹子幹這行。此舉一出,村子裡的生意更為火爆,幾乎天天有人來,一年下來村子就富了。村人們就感恩不盡地要謝「神娃娃」,「神娃娃」堅決不許。村里人納悶,就有聰明人點破,說村子是富了,可娃兒們不像人了。眾人這才反應過來,疑惑是不是老中醫想錯了,就又拿著字去問村里一老秀才,老秀才又想了一晚上,第二天說反了,反了。這方框裡面一個水字,意指自家的水要看緊,絕不能外流,否則,這地脈的靈氣就流走了。村里人連呼上當,那些女娃子已學壞的人家,就扔石頭磚塊砸老中醫的藥鋪,說他吃錯了藥,褻讀了「神娃娃」不說,還把地脈的靈氣給沖走了。於是,村子裡的女娃們再不許幹這事。過了些日子,生意也就清淡了許多。人們就越發地恨中醫,說都是讓這吃錯藥的給毀的。
市上在河化召開緊急會議,參加的除河化中層以上領導外,還有市國資局,市體改委,經貿委的主要領導,副市長劉振先主持會議。
會議認真分析了河化目前的形勢,提出堅定不移地走好改革的路子,要求中層以上領導幹部務必保持情醒的頭腦,以堅定的信念和飽滿的熱情迎接挑戰,推進改革。
會議最後宣布,鑑於董事長陳天彪同志因病住院,河化集團的工作由李木楠副總全面主持。
郭春海坐在會議室最後一排的牆旮旯里,頭始終垂在襠里,重得抬不起來。
自打元旦那天僥倖逃過警察的視線,郭春海就害了恐懼症。耳風裡一聽見警車叫,頭不由得就往襠里鑽。這些日子他躲在家裡,整日提心弔膽,大氣都不敢出一聲。夜裡他把臥室門也牢牢鎖上,蹲在床上不敢睡。腦子裡老是自個踢陳天彪的那一腳,想著想著身上就冒出一層冷汗。那一腳偏偏讓張幹頭看見了。腳踹向陳天彪襠里的一瞬,他清晰地捕捉到張幹頭驚愕的目光。狗日的雜種,昨就偏偏讓他給看見了呢?他擔心張幹頭把他供出來,他的手腕冰了又熱,熱了又冰,臆想中已讓警察戴過無數次手銬子。
他想不出有啥好辦法能幫自個逃過此難。為此他很傷心,也很惱火。老婆孫月英自打得悉他的印務中心讓小婊子卷上跑了以後,就成天板著個臉,不給他做飯,也不讓他進自個的臥室,甚至已在秘密地算計著跟他離婚。這一點他已感覺到了,因為老婆不停地往娘家搬東西,搬時還帶上兩上彪形大漢的弟弟。一種更深的恐懼朝他襲來,他像是被逼到了窮途末路,殘喘著等死。
通知開會時,他著實嚇了一跳,心想這下完蛋了,一定是對哄著把他騙到廠里,然後抓他。後來腦子裡又「萬一」了一下,才顫顫驚驚地來開會。
會上竟然沒提上訪一個字!好像這事壓根沒發生過一樣。這讓他大為振奮,會一完他的頭立馬又扎了起來,胸挺得高高的。他想或許張幹頭根本沒看見,是自己看花了眼,也或許張幹頭早就放了出來,屁事沒有。不就一個破爛兒嗎?現在河化的大權都落在了李木楠手裡,他還能耐何得了老子!這麼一想他立馬精神抖摟,重又威風起來。有人湊過來跟他說改革的事,沒想他一聽便球臊氣掉了!
「球!愛咋整咋整去,孫子過去爺過去,賣完才痛快哩。」
他現在對改革買斷啥的一點沒了興趣,反正牽扯的又不是他一個人,眾人的媽媽誰愛哭誰哭去,只要老子太平比啥都強!
回到家裡他發現新買的沙發不見了,氣一下衝到腦子門子上,反了!反了!這個臊婆娘,欠揍了——!
他點上煙,猛吸幾口,恨恨吐出一長串煙,腦子裡迅疾謀劃該如何收拾這黃臉婆。
門鎖一響,老婆孫月英進來了。
「沙發哩?」
「不知道!」
「不知道你媽個日!你想咋?今天你給老子吐道清楚。」
「就不知道!咋咧!還想耍歪呀,有本事外頭耍去呀……」孫月英橫臉惡眉,一點也不鬆口。」
「你個驢日的,反了你咧。」郭春海一聽她揭短,氣更凶了。
「老娘就是驢日的,讓驢從年輕日到老了,你才知道。」
「我把你個爛婊子——」郭春海惡恨恨撲上去,掄起拳頭就打。
門「嘩」地開了。進來的是孫月英的老二兄弟,不由分說就扇了郭春海一巴掌。「把你個雜種,想幹啥?」說著又朝心窩子搗一拳,打得郭春海一個趔趄,險些跌倒。他沖老二吼:「我們倆口子的事,你少管!」沒等他說完,老二撲上來,一把拽過他。「滾!」老二一聲怒喝,又沖他肚子上猛踹一腳,郭春海一個驢打滾倒栽肚子滾出了門。
「你敢回來,老了廢了你!」
郭春海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抱住頭,一瘸一拐下了樓。
當夜他住進一家招待所,被老二揍過的地方不時隱隱作痛,他在街旁一家小賣部買了瓶酒,倒在茶杯里用打火機點燃,將竄著火苗的酒精抓在胸窩上使勁揉搓,不大功夫心窩那片肉便泛出一個青印。疼痛稍稍輕了些,但心裡的火卻越來越大。
他想跟黃臉婆的日子是過不下去了,離婚是眼面前的事。離就離,他還巴不得哩,反正兒子大了,自己能照顧自己,這個家要不要都一球樣。孫月英以為他在小情人身上賠了老本,才那麼著急往娘家搬東西。球!太小瞧老子了,老子是啥人,能把老本全搭進去?他暗自慶幸孫月英並不了解他的底細,誤把他當成了窮光蛋,倒霉鬼。這樣更好,離婚時索性裝可憐點,免得讓她起疑。房子,家俱啥的全扔給她,還能落個好名聲。
想到這他的心境漸漸好起來,覺得今天這打沒白挨,挨了這打他就有足夠的理由跟孫家一家人翻臉。這家人實在太可惡,應該受到懲罰。他就用離婚去報復他們,讓這家人從此在他的生活中徹底消失……
躺在床上,他一口接一口地往肚裡灌酒,酒精在腹內燃燒,像無數個女人在胸腔里跳舞,將他未來的生活跳得多姿多彩。接下來他該認真考慮娶怎樣一個女人做未來的老婆,這一次他必須從長計議,慎重選擇。絕不能像二十歲時那樣,稀里糊塗在機器邊就把孫月英睡了,害得他娶個大自己五歲的女人做老婆。
他在一大片美好的嚮往中昏昏睡去,朦朦朧朧中看到一個人朝他走來,剝光衣服,露出一大片誘惑的粉白……
李木楠主持河化全面工作後做的第一件事,是把參與了元旦上訪的所有分廠廠長全都免了職。儘管這些分廠都在搞買斷,有職無職已無多大實際意義,但這一招還是鎮住了工人。
工人們原還巴望著李木楠的上台會給他們帶來一線新的希望,沒成想他上任的三把火把把燒到了工人眉毛上。他在免掉分廠廠長後緊跟著將所有分廠的車間、庫房、甚至大門全都封起來,而且在《河陽日報》公開打出了拍賣廠房,設備的公告。第三步棋便是在集團公司廠務公開欄里公示了買斷者的名字、買斷金,而且要求工人限期到集團公司辦理手續。
工人們這才意識到,捲鋪蓋走人已成鐵定的事實。所有分廠幾千號工人居然沒有一個站出來再次鼓動大家上訪或是鬧點別的,有消息說張幹頭和他的幾個狗皮朋友已被正式拘留。公安正在全力搜集他們平日雞零狗碎做過的壞事,打算新帳老帳一起清算。更有確切消息說已經免了職的分廠廠長們錄錄續續被傳喚到公安局,具體談話內容不得而知。
一條更令分廠工人吃驚的消息是河化老廠的工資往上調了百分這三十。怪不得老廠的工人這些日子上班總是趾高氣揚,神氣勁兒能氣死人。這一招十二分的惡毒,老廠的工人覺得這幾年工資漲不上去並不怪廠里,而是兼併進來的分廠搶奪了他們的利益,因此他們舉雙拳擁護改革,一旦聽到分廠工人說出不利於改革的話,會不由得站出來維護改革。老廠和分廠的差別到這時才十分清楚地顯露出來。
分廠工人蔫了。他們就像後娘養的孩子一樣縮著脖子,灰溜溜地到臨時設立的「買斷辦」簽字領錢,然後在一份表格上籤上「同意」二字。
河化的改革邁出了最為關鍵的一步。河陽所有的媒體都對這一重大事件做了主題鮮明的報導。
《河陽日報》頭版頭條刊發了名記林山的署名文章《甩掉包袱輕裝上陣,龍頭企業再顯活力》。
《河陽晚報》兩版篇幅發了《大集團裂變,小巨人重生》的長篇專題。
河陽電視台追蹤採訪了李木楠。李木楠面對全河陽的觀眾,信心十足地說:改革必將會使河化這艘巨輪跑得更快,有理由相信,三到五年的時間裡,河化定會重振雄風。
浙江女人陳佩玲在浙江大酒店設宴,慶賀李木楠初戰大捷。陳佩玲舉起酒杯,恭喜道:「李總果然名不虛傳,一出手就是大手筆。這個包袱河化背了幾年沒甩掉,你上任幾天就甩了,佩服,佩服。」
李木楠謙虛道:「哪裡,還不是呈蒙陳老闆鼎力相助,我該敬你才對。」說著舉起酒杯,硬要敬陳佩玲一杯。
「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我可早把你當自家人了。你說哩,佳佳?」陳佩玲把目光挪向鄭佳,別有意味地說。
鄭佳臉一紅,舉了酒杯,「我敬二位老總一杯。」
「你是替李總敬還是替我敬?」陳佩玲笑道。
李木楠窘紅了臉,忙說:「陳總你就別難為她了,我喝了便是。」說是一仰脖子飲了下去。
「哎唷!你倒是心疼上了,我這個當姐的倒成了外人。佳佳呀,你得提防著點,小心中了李總圈套。」
一句話說得兩人勾下頭,目光卻暗暗偷窺對方。這段日子,彼此心裡都是朦朦朧朧的,見面的次數也越來越頻繁,兩人似乎都有所期待。這陣四目相對,兩張臉都是一片飛紅。
陳佩玲道:「這次『買斷',你可是名聲大噪,聽說省報也要採訪你,怎麼樣,名人感覺是不是真好?」
「什麼名人?不要成為千古罪人就行。還不知那些工人怎麼罵我哩。」
「他們罵頂啥用?再說,他們總算拿到一筆買斷金。要是學了糖廠,一分錢拿不到還不照樣失業。這方面你還是少考慮,免得影響你的情緒。」
「影響倒不會,只是大半買斷金還沒著落,我都快愁出病了。」
「不是銀行答應貸款嗎,怎麼?還沒落實——」
「談何容易呀——以前沒跑過銀行,不知道銀行的門檻有多高,難啊,比想像中難十倍,百倍……」
為籌措買斷金,李木楠先後跑了幾家銀行,沒想他這個主持全面工作的副總在人家眼裡連個財務部長都不如。一聽說貸款支付工人買斷金,銀行不但不貸,反催著要他還款。尤其工行王副行長,張口閉口說讓你們董事長來談,好象他李木楠是個假冒偽劣副總,一想起那人盛氣凌人的樣子,李木楠就像受到莫大侮辱似的,心理極不平衡。
「要不要我出面給夏市長說說,讓他通融通融。」陳佩玲表示出極大的同情,末了委婉地問道。
「恐怕作用不大,我就是夏市長打完電話才去找他們的,他們未必給市長給這個面子。」
「車到山前必有路,來,幹了這杯,讓我們共同為河化祝福。」陳佩玲舉起酒杯,一掃臉上的同情,轉成幸福的微笑。她的舉止里再次透出成功女人所向披靡的風采,令李木楠心生嘆服。
宴後,陳佩玲推說有事,再次將鄭佳單獨留下,還特意叮囑要好好陪李總。她的用心再也清楚不過了。
鄭佳突然沉默,說不清為什麼,她心裡有種堵。很堵。她無聲地陪著李木楠,走出酒店,腦子裡反覆琢磨陳佩玲最後叮囑的那句話,越琢磨越不是滋味。陳佩玲手下幹了兩年,她發現陳佩玲網絡著一批跟自己一樣年輕貌美又有較高學歷的女孩。她們平日在毫不起眼的工作崗位上,有些甚至不在河陽,關鍵時候往往被賦予某種特種使命。利用她們的青春,美色,還有一般女人不具備的高學歷去為陳佩玲攻破一個個堡壘。她原以為陳佩玲是把她跟那些女孩分開的,剛才那話卻明白無誤告訴她,在陳佩玲眼裡,自己也不過是一張隨時往外打的牌……
「我們去哪裡?」李木楠轉身問她。
沈佳搖搖頭。片刻後說:「我想回去。」
「怎麼,你不舒服?」街燈下李木楠看清了她驟然變冷的臉,關切地問。
「沒事。」沈佳強忍住內心的不快,勉強笑了笑。跟李木楠道聲再見,匆匆消失在人流中。
李木楠頓感掃興,他匯入到人流中,機械地邁著步子,腦子裡再次想起籌款的事。大街上的熱鬧與喧囂這時都與他無關,就連兩個打扮入時的年輕女人有意用胳膊肘撞了他幾次都渾然無覺。自從全面主持河化工作後,他開始變得懵懵怔怔,總是被一件接一件的麻纏事困擾著。他找不到以前幻想中的那份感覺,當大權真正落到手裡時,才發現愁是惟一的感覺。
回到家裡他連腳都懶得洗,和衣躺在床上就想死睡。電話一遍接一遍叫,他懶得去接,更害怕接上要帳的。主持工作沒幾天,他已接待不少要帳的客戶。那些人一聽河化搞「買斷」,齊齊趕到他辦公室,一坐就是一整天。任憑他磨破嘴皮,就是不走。
沒辦法,李木楠只好在集團公司小二樓招等所悄悄開了一間房,秘密地辦起公來,手機都不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