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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9:16:45
作者: 許開禎
林子強出來了。
早晨一上班,工人們看見一輛黑色高級小車很顯眼地停到辦公樓前,林子強走下車,沖早晨的太陽微微笑了笑,美美地呼吸了幾大口新鮮空氣,然後在幾位領導的簇擁下走進辦公樓。
他白了,胖了,精神氣就像剛從國外回來。他一上樓便沖聞聲趕來迎接的每一位同志拱手作揖,在大家的一片熱情里走進自己的辦公室。辦公室立刻一片忙亂,抹桌子的,拖地的,沏茶的,不多時,便窗明無淨,一片鮮亮。早晨的陽光柔和地灑進來,照得室內暖融融一片,不知何人已從花店購來幾束鮮花,擺放在窗台上,屋內的活氣更足了。
李木楠靜靜地坐在小二樓里,目光盯紙上一動不動。很久,才撥通辦公樓那邊的電話,電話里一片噪雜,他什麼也沒說,就那麼拿著電話,良久,復又慢慢掛上電話。
中午,河化不少中層湊到一起,在一家新開張的酒樓為林子強接風。已被免職閒居在家等著領買斷金的幾個分廠廠長也聞聲趕來,郭春海握住林子強的手久久不肯丟開,長噓一聲說:想你啊——!林子強笑笑。大凡主動來給他接風的人他都一視同仁地說聲「謝謝」,然後舉起酒杯跟大家一一碰杯。林子強喝了不少酒,但自始至終把握得很好,席間他很少說話,眉宇間始終露著和善親切的微笑。他用微笑回敬了大家,用不停地敬酒跟大夥做著感情上的交流。後來郭春海喝醉了,一激動便大罵陳天彪大罵李木楠,將酒桌上溫和的氣氛攪得變 了味。林子強眉毛微微一動,便有人將郭春海架了出去。
林子強裝做什麼也沒發生,繼續跟大夥猜拳行令……
汪小麗也出來了,潘素雲陪她洗完澡,又上街買了套衣服,打扮一新後她跟潘素雲來到醫院。一進病房就讓姑媽攬進了懷裡。招弟摩挲著小麗的頭髮,聲音打著顫問:「真自由了,再不進去了?」小麗點點頭,給了姑媽一個肯定的笑,才從姑媽懷裡掙出來。她望了一眼頭上還裹著繃帶的陳天彪,啥話也說不出來,一股清涼的淚欲奪眶而出,她強忍著沒讓流出來。
陳天彪欠欠身子,說:「你再不出來,你姑媽都急出病來了。」
招弟這才看見潘素雲,抹了把淚說:「坐吧,傻站著幹啥哩。」
潘素雲半個身子跨在床沿邊,目光專注地盯住陳天彪,一動不動。
招弟借跟小麗說話的機會,身子堵在了潘素雲前邊。她抓住小麗的手,不停地問這問那,將潘素雲晾在一邊,獨自發怔。
正喧著,護士進來換藥。招弟對小麗說:「你們去外頭喧一會,換完藥我再叫你。」
汪小麗沒反應過來,還坐在床邊。護士已掀開被子,招弟急了,沖小麗跟潘素雲嚷:「外頭去呀,聽見沒有!」
汪小麗弄不清是咋回事,見姑媽發火,忙拉了潘素雲走出病房。出了門還傻兮兮問:「姑媽這是咋了,怪驚驚的。」潘素雲說:「你姑媽這人,我哪能弄明白。」
病房裡,護士正在給陳天彪清洗傷口,招弟用背遮擋住通往門口的視線,害怕兩個姑娘突然闖進來。陳天彪襠里一片浠爛,紅藥水紫藥水將大腿根部塗抹得一片駭紅,招弟看見,陳天彪的那東西越發紅腫,就像一根冰棒。陰囊腫成一個硬塊,護士一動,她心裡就猛一痛。全身的神經跟著緊。她咬住牙,堅持幫護士一遍又一遍清洗。看到陳天彪劇烈抽搐,忍不住對護士說:「輕點行不?」
「你想要多輕,這是治療,沒看見這地方發膿了嗎?」護士用鑷子用勁一搗,陳天彪痛得慘叫一聲。汪小麗和潘素雲聞聲從外邊跑進來,問:「咋了?」
招弟扭頭就罵:「誰叫你們進來了,出去——!」
那地方流出一灘黃兮兮的膿,一股腥臭鑽進招弟鼻子裡,她擔憂地問護士:「不要緊吧?」
護士如實說,一發膿就越麻煩了,最好不要給病人穿褲子,儘量保證通風。再要是發膿就得做手術……
招弟頭上的汗涮一下漫下來,污住了眼睛。
換完下面,又換上面。額上幾處傷淤了血,素紫青紫的。耳孔里的血已止住。護士問陳天彪,聽力恢復的怎麼樣?陳天彪忍住痛說:「還可以。」護士又問液體沒啥反應吧?陳天彪說沒有。
護士走後,兩人都是滿頭汗漬,招弟用毛巾細細地抹去陳天彪頭上的汗,問:「疼壞了吧,這陣鬆些沒?」陳天彪努力著笑了笑,說:「你也擦擦汗吧,看你,比我還疼。」
夜裡,汪小麗讓招弟回樓上去睡,她和潘素雲留下來陪護。招弟說你們照看不方便,還是我留下吧。潘素雲心想,招弟剛出來,准有話兒跟她姑媽喧,大著膽說:「要不你們回去,我留下照顧董事長。」招弟騰地拉下臉,沒好氣地說:「這兒沒你們的事,你們回去。」潘素雲紅了臉,心想這人咋這麼不識好歹。
一出門潘素雲就說:「你姑媽真是的,我又沒惹她,幹嘛老是氣沖沖的。」
汪小麗說:「她是讓蘇小玉氣出病來了,一見年輕女人對陳叔好,她心裡就來氣。」
「她跟董事長……」潘素雲心裡頓時充滿疑惑。
「你別瞎猜,我姑媽跟麻大姑打小就是好朋友,兩家人感情深著哩。」
潘素雲聽了,卻覺得不像這麼回事。
林子強找李木楠請示工作時,李木楠正在考慮該不該主動去跟他打聲招呼,或是開個歡迎會什麼的。沒想到剛上班林子強就走進他的辦公室。
目光相對的一瞬,兩個人都想從對方臉上捕捉到一層失望,可惜都未如願。李木楠客氣地指指沙發,請林子強坐下談。
林子強大大方方坐下後,拿請示的口吻說:「我來問問,我的工作怎麼按排?」
李木楠乾笑了兩聲,謙和地說:「董事長住了院,廠里一下沒了領頭羊。很多事又火燒眉毛,耽擱不成,你來真是太好了……你是副董事長,你說吧,咋都成。」其實昨晚他就林子強的分工苦想了半晚上,打定主意絕不讓林子強沾手改革的事,最好去抓抓黨務或者工會什麼的,離生產經營越遠越好。
林子強倒是很大度地說:「我這次進去廠里上上下下肯定有不少議論,過幾天檢察院要來做些說明。這樣吧,要不我先熟悉熟悉,你想好了隨時通知我。」
「行。」李木楠爽快地答道,林子強臨出門時他突然又問:「家裡都好吧。」
「還行。酒廠這陣搞了個新品牌,老婆還挺忙的。哎,對了,啥時喝你們的喜酒?小汪這次可跟著我受罪了,你要好好補償補償她。」
李木楠訕訕地笑道:「我跟她……算了,不說了。」
林子強又說:「江上月的母親跟老婆孩子還在公安局招待所住著哩,廠里是不是該關照一下……」
李木楠順水推舟說:「要不你給工會按排一下,讓他們照你的意思去辦就是了。」
「行,我這就去辦。」
林子強一走,李木楠從抽屜里取出一塊紙巾,邊擦頭上的汗邊詛咒自己,憑啥要怕他?現在是你主持工作而不是他林子強,為啥讓人家三言兩語就問得亂了方寸?他還沒徹底鎮靜下來,汪小麗又敲門進來了。
「你……回來了……?」他慢慢從椅子上站起,聲音打著趔趄。
「回來了。」汪小麗平靜地說。
「回來就好。」李木楠尷尬地看著汪小麗,盡力搜尋著合適的話語,末了卻說:「要不要休息幾天?」
「不了。」汪小麗一臉平靜,「我來請示工作。」
林子強上班後,並沒像李木楠擔憂的那樣製造什麼麻煩,相反,他事事站在李木楠一邊,主動維護李木楠的權威。李木楠心生感動,覺得自己受陳天彪的影響太重,有可能誤解了林子強。
貸款的事遲遲沒有著落,買斷金無法支付,改革逼迫停頓下來。班子會上,林子強建議,應該抓緊落實幾個分廠的出售,拿這筆錢支付買斷金。李木楠將這項工作分工到林子強頭上,叮囑道:「出售的目的是妥善安置職工,一定要做到現款出售,不能再來個十年八年分期付款。」
河化幾個分廠的地理位置都很優越,出售公告登報後,前來問津諮詢的人倒是不少,但一聽必須是現款支付,而且一次付清,問津者全都嘆息而回。李木楠這邊急等用錢,不停地催促林子強加把勁。林子強一邊訴苦一邊解釋說:「河陽這些年出售企業從沒一次性付過款,有些甚至簽了五十年付清的合同,行情都讓小企業弄壞了,這步棋看來走不通。」李木楠說:「再弄不來錢分廠的工人要造反了,你說咋整?」林子強說:「辦法倒是有一個,不知能不能幹?」李木楠急急地問:「啥辦法?快說。」林子強說:「我認識一家投資公司的老闆,現在正好有一筆錢閒著,我們可以借來救急。」李木楠埋怨道:「有這事咋不早吭聲,我都讓錢逼瘋了。」林子強頓了頓,緩緩說:「他們放的是高利貸……」
李木楠默住了,想了好一會,才問:「利息多高?」
「百分之十,而且是提前扣除。」
「咋這麼高?不能……往低談?」李木楠有點欲罷不能。
「這是最低線,我談了幾次,才談到這個數上。」林子強打量著李木楠,慢吞吞地說:「不過,一次能借到一千萬……」
李木楠動心了,問:「你的意見呢?」
林子強笑笑,「這事還是你做主。」
李木楠隨後就召開總經理辦公會,參加會議的除高層領導外,還擴大了財務部牛部長,企改辦汪小麗等幾個中層。會上大家都在看李木楠臉色,聽他的口風。這事最後表態定了下來。李木楠對做記錄的辦公室主任說,把記錄做好。
財務部牛部長問:「借一千萬到帳只有九百萬,帳怎麼記?」李木楠說,「還用我教你嗎?你是老財務了,技術處理應該懂吧?」
辦公室主任抬頭問:「這話記不記了?」
李木楠惱怒至極,問辦公室主任:「你念過書沒有?」
簽合同時,對方提出到期不能還本,以河化集團氰氨公司的產權做抵押。林子強持不准,跑來請示。李木楠說:「抵押就抵押,我不信到時候還不了他。」
汪小麗把這事說給了陳天彪,陳天彪嘆口氣,「他膽子真大哇……」遂閉上眼。招弟訓斥小麗,以後你們廠里的破事少往這裡帶,你還想不想讓他好了?
本來陳天彪的信息就很閉塞,招弟這一說,汪小麗也瞞起他來。關於河化,他幾乎聽不到了。病床上的他又氣又急,氣的是自己一住院,那些前呼後擁的下屬像是躲瘟神似的躲他。急的是李木楠再這麼折騰下去,河化怕是真保不住了。如果河化囫圇著,還有一個大集團,大企業的形象。俗話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再苦再難,牙關咬緊還是能挺過去。一旦變賣公司,這形象立馬就垮了。如同一座大壩,一處決口等於毀了大堤。李木楠怎麼連這個道理也不明白?
口碑是企業的無價之寶。李木楠要毀的,正是這來之不易的口碑啊!口碑一倒,人心必散,人心一散,你拿什麼讓企業起死回生?
李木楠啊李木楠,你真是聰明反比聰明誤,別以為你讀的書多,理論一套一套的,辦企業有時候需要的是最簡單,最樸素的理啊!
陳天彪悵嘆一聲,對這個最信任,最欣賞的副手已是無能為力。他醫院都不肯來,眼裡哪還有這個董事長?
招弟見他又犯老毛病,嘮叨說:「不占茅坑不拉屎。你少操點閒心,愛賣賣去,愛借借去,廠子是大家的,身子可是你自個的。不是我說你,看你一輩子用的人,哪個有良心?你紅時恨不得管你叫爹,你一病,搶權的,奪利的,哪個不是你信得過的人?從三成兒到李木楠,你瞅誰誰了……」
是啊,我瞅准誰了?
往事再一次湧上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