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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36

2024-10-04 19:16:31 作者: 許開禎

  十二月初,河陽市按慣例公示了一批擬提拔的領導幹部。公示一出,人們便沸沸揚揚,河陽城的一幫筆桿子居然榜上有名。

  河陽是座文化古城,筆桿子歷來受寵,但一次提拔這麼多,河陽還是第一次。

  小洋樓里,車光輝神色怡然,聽完林山一席話,他笑著說:「別聽他們胡說八道,這是市上的決定,我一介草民,哪有說話的份。」

  林山會心一笑,他也有幸成為公示的一員,不過他倒沒像同樣要被提拔的何主編那麼激動。他剛才說的話,其實是何主編的擔心,他自己,壓根就沒拿這當回事。

  這天兩人沒喝酒。車光輝找林山來,是有要緊事兒商量。

  

  「接下來呢?」

  林山似乎早有準備,道:「按計劃行事,先出書,不妨炒作一把。」見車光輝皺眉,解釋道:「這事你放心,我們會做得不顯山不露水。當然了,」他話峰一轉,真就給車光輝指點起迷津來,「你還得干幾件實事,貧民窯的工程最好動工,不能讓老百姓老對你有意見。再者,要把廣場的文章做好,做大……」

  「……你是說?」

  「廣場是河陽上下關注的焦點,如果真能建一個現代化的廣場,而且不讓市民集資,這功勞可就大了。」

  「資金從哪來?」車光輝腦子裡迅速算著帳,一啟動陽光工程,他的資金就顯得吃緊,廣場無力可及。

  「別人會借力,難道你不會?」

  「你是說?」

  「我啥也沒說。」

  兩人哈哈一笑,腦子裡同時閃出一個人來。

  車光輝知道,該是下血本的時候了。

  過了一會,林山突然說:「河酒最近出了一個波寶酒,火啊,你可得小心,要是讓河酒坐了頭把交椅,弟兄們的心血可就白費了。」

  車光輝款款道:「那酒我已買斷,等於是我的品牌。」

  「好你個老謀深算的傢伙,竟敢瞞我。」

  「我能瞞得了你?」車光輝頗有意味地一笑,林山有點誇張地說:「諒你也不敢!」

  車光輝不僅瞞了林山,而且瞞住了河陽的廣大消費者。河酒集團走下坡路後,原有的產品銷路堵塞,市場占有率急劇下跌,產品大量堆積,資金回攏不力。接連開發幾個新產品,均遭本地幾大酒類營銷商的抵制。車光輝細細研究一番,發現是河酒產品價格體系存有嚴重缺陷,產品還未暢銷,價格便出現倒掛,經銷商前腳吃貨,後腳價格便下跌,賠得叫苦連天,哪還敢再經營新產品?

  車光輝清楚,這與河酒大量以酒抵頂有關。工程款,GG費,還有包裝物款,河酒都以酒抵頂,為了變現,他們不得不低價傾銷,河酒的價格體系焉能不崩潰?

  車光輝跟胡萬坤是朋友,這是河陽城眾人皆知的秘密。朋友有了困難,他焉能不幫。這次河酒上新項目,車光輝到現在還沒拿到一分錢,無意中他跟胡萬坤談起開發保健酒的事,兩人不謀而合。保健酒必將引領未來酒類消費新時尚,產品開發成功,車光輝提出獨家買斷銷售權,款項用於充頂工程款。胡萬坤也正在探索一條新的營銷路子,這事便秘密議定。為了監督河酒,車光輝將自己的人派進河酒,專門負責出入庫控制。

  車光輝摒棄河酒慣用的先鋪天蓋地大打GG,藉助GG攻勢遍地鋪貨再輔以酒店促銷的傳統銷售方式,而是在一種極為神秘的背景里將「波寶酒」做為禮品巧妙地送出去,讓高消費階層先秘密品嘗起來,等產生一定的口碑效應後再小批量投放市場,始終造成一種產品緊缺的假象。

  這招果然很靈,目前「波寶酒」已成為市場上非常神秘非常搶手的高檔禮品,每瓶價格已炒到88元,而車光輝的買斷價是16元。

  送林山走時,車光輝拿出兩件「波寶」。林山大喜,說正有人沖他索要這酒呢。車光輝笑笑,說這酒生產量小,你還是留著自己喝吧。林山大怒,說我還用得著它?!

  河化分流的步子終於在磕磕絆絆中邁開了。儘管市上明確表態,不同意此方案。但陳天彪鐵了心,李木楠也鐵了心。

  第一批公布的名單,清一色是兼併廠子的員工,紙箱廠和印刷廠廠長,也在分流之中。

  凡事沒動真格之前,看不出會起什麼風浪。一旦真動作起來,就有人興風作浪。

  率先站出來反對的,是印刷廠廠長郭春海。

  這是個五十多歲的禿頂男人,身材矮胖,腆著一個啤酒肚。一對小眼睛,左眼還稍稍有點斜視,說話時經常聳著鼻樑,日子久了,鼻樑上竟聳出一個肉樁樁。嘴唇有點厚,下嘴唇還朝外翻。據說這樣的嘴唇女人長著是性感,男人長了,卻叫人難受。

  印刷廠是河陽城為數不多的幾家老廠之一,河化兼併時,郭春海已當了八年廠長。設備落後,工人參差不齊。河化兼併後,投入100多萬,更新了部分設備,廠子一度很有起色。近兩年卻一天不如一天,人閒著,設備也閒著,就是攬不到活干。後來陳天彪聽人說,郭春海在外頭養個情人,張羅著給開了一家小型印刷廠,活全跑到小情人那兒去了。一次會上陳天彪提出撤換郭春海,林子強堅決不同意。郭春海弟弟在市經貿委當副主任,河化上市也有他一半功勞。人沒撤換掉,廠子卻癱瘓了。

  郭春海徑直闖進陳天彪辦公室,氣勢洶洶地問:「憑啥讓我走人?」

  他後面還跟著五六個人,都是些印刷廠的小頭頭。有個女工陳天彪挺熟,叫潘素雲,平日裡跟汪小麗走得近,這陣竟也摻和在裡面。

  「還用得著我告訴你嗎,你自己應該比誰都清楚。」陳天彪回敬著郭春海,眼睛卻盯在潘素雲身上。

  「不就有人說我外頭開了個廠子麼,這事誰能拿出證據?你能拿出來?」郭春海目光很兇,口氣更是硬。

  那廠子是以小情人名義註冊的。本來他也想通了,分流就分流,好賴自己還折騰了個小實體,這幾年打著河化的旗號,小實體發展得不錯。但他做夢也沒想到,小情人在他眼皮底下又養了個小白臉,兩人一唱一合,想把他擠走。這才慌了手腳,死活不同意分流。

  「誰說你開廠子了?分流是分流,跟你說的是兩碼子事。」陳天彪料定會有人找他鬧,心裡早已做好準備。

  「那你得給我說個頭頭道道,不能打發叫化子似的,說攆就給攆了。」

  「你別忘了,討論方案的時候,你是簽過字的。」

  「……」郭春海沒詞了,兩眼發直,不服氣地瞪著陳天彪。

  「我們可沒簽過字,憑啥光攆我們,老廠的人咋一個也不分流,明顯是一個鍋里煮兩樣飯,拿我們當外人看。」跟來的人接著嚷嚷,辦公室里一下子亂起來。

  「是我把你們當外人,這是你們自個把自個當外人?你們憑良心說說,這些年,老廠虧待過你們沒有?可你們呢,又給老廠做了些啥?」一提這事,陳天彪窩在心裡的火就翻騰起來。

  「那你當初幹啥著哩,當初你要不兼併我們,說不定我們還落不到這地步。」

  人在牽扯到自身利益的時候,未必都見得能講道理。良心是啥,現今這社會,有幾個憑良心做人的?

  人們七嘴八舌,亂嚷一陣,發泄夠了,留下一大串威脅話,走了。陳天彪抬起頭,見潘素雲還在,忽然想剛才她一句話也沒說。便問:「你還留著幹什麼,有火就發,用不著怕。」

  潘素雲怯怯地抬起頭,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兩隻手機械地捋著衣角,怔了半天,才說:「能不能不讓我分流?」

  她的聲音很輕,蚊子似的。目光紿終盯住自己的腳,樣子看上去怪可憐。

  陳天彪瞥她一眼,覺得有些不對勁,問:「你是不是有啥話要說?」

  潘素雲這才大著膽子,抬起頭跟陳天彪說:「我們家就剩我一個上班的了,爸、媽、哥哥、嫂子全都下了崗,我要是再下……家裡連菜都吃不起了……」話沒說完,她的眼角已滾出幾滴晶瑩的淚。

  陳天彪本來是生著氣的,聽潘素雲這麼一說,心裡一下像打翻五味瓶。他最怕的,就是工人們跟他說這個。

  他靜靜端詳潘素雲半天,忽然把目光移開,毫無目地探向窗外。

  「不信,您可以到我家看看……」潘素雲的聲音更弱了。

  「……」

  這個潘素雲,曾來過他辦公室一次,或許那一次她就有話跟他說,只怪自己太粗心了。

  那是大風前一個月,大約七月初的一個早晨,陳天彪剛走進辦公室,潘素雲他們就跟了進來。兩位老工人陳天彪都認得,一個是老劉頭,一年前讓機子壓壞了右手,傷好後干起了門衛;另一個是車間的老曹,三個人一字兒擺陳天彪眼前,囁嚅著不說話。

  「有啥只管說,我又不吃你們,怕啥?」

  聽陳天彪一說,老曹才抬起頭,吭哧半天,說:「我們……來問問工資?」

  「啥工資?」陳天彪一時沒反應過來,盯住老曹問。

  老曹紅赤著臉,道:「我們那邊——兩個月沒發工資了。」

  「有這事?」陳天彪驚疑地揚起頭,河化一些分廠工資是單獨發放的,具體情況陳天彪並不是太掌握。

  「你看你,我說董事長不知道吧,你還硬說知道。這不,讓我說准了不是。」老曹美美搗了一下老劉頭,萎瑣的臉一下綻放開了。見老劉頭拿眼瞪他,忙扭過臉跟陳天彪說:「咋敢哄你哩,月月就等著那幾個猴食蛋子,再不發,家裡都斷鍋哩。」

  「有那麼嚴重?」陳天彪一聽老曹把事情誇張得很邪乎,臉上露出了不悅。

  「還嚴重哩,家裡兒子媳婦全下崗,就靠著我那幾個猴食過日子哩。老劉頭家也是,都一個月沒吃暈腥了,不信你問他。」

  老劉頭趕忙低下頭,害怕陳天彪真的問他。

  看著這兩個老實本份的人,他想這話是真的。陳天彪把目光擱他們身上,片刻後又緩緩挪開。

  「好吧,我問問看,如果真拖了你們的,公司會儘快給你們想辦法。」

  「那就好,那就好。」老曹跟老劉頭忙哈腰點頭,臉上滿是感激的笑。唯有潘素雲呆立著,怯怯的,不敢正眼望陳天彪。

  「你呢,你有啥事?」陳天彪見她不走,又不說話,順口問了一句,語氣里有種不耐煩的味兒。

  「我……我……再沒事。」潘素雲越發緊張,紅著臉吞吞吐吐道。

  「沒事你回去吧,安心上班,工資的事再不用操心。」

  三個人走後,陳天彪叫來財務部長,一問,果真兩個月沒給發過工資。

  「你這個部長怎麼當的,這麼大的事為啥不及早匯報?」陳天彪有點火。他一直自信河化在工資發放上沒讓工人戳過脊梁骨,想不到在他眼皮底下還是發生了這事。

  「還有哪幾個廠子拖欠?」

  「紙箱廠和油氈原紙廠也沒發。」

  「誰給他們的權力?我一再強調,哪怕砸鍋賣鐵,也要給工人按時發放工資,你們工作咋乾的?」

  財務部長低下頭,這事她給副總李木楠匯報過,是李副總點的頭。董事長訓她,又不敢把李木楠供出來,只好硬著頭皮挨訓。

  等陳天彪發完火,財務部長才匯報,幾個兼併過來的分廠由於虧損嚴重,已經沒錢發工資了。

  「那就從老廠這邊發。」陳天彪毫不猶豫地說。

  「這邊的錢還不夠開這邊的工資,這個月利潤又降了不少。」

  光顧了發火,陳天彪竟把這個給疏忽了,財務部長說完,他才冷靜下來,覺得問題已很嚴重。

  「就沒有別的辦法?」他放緩語氣,徵詢道。

  「除非……」財務部長欲言又止。

  「除非什麼?」

  「……動用董事長基金。」

  ……

  董事長基金是專門用於董事長解決企業意外危機的,多少年來,陳天彪一直沒動用過這筆資金,不到萬不得已,他是不會動的。

  「銀行方面呢,能不能再想想辦法?」

  「今年的貸款額度已經用完,再爭取怕也得等上一陣子。」

  陳天彪思索片刻,狠下心說:「先把工資發了吧。」

  ……

  兩次聯想起來,陳天彪就覺潘素雲真是有啥難言之隱。

  陳天彪走進潘素雲家時,潘素雲的嫂子林欣兒正跟婆婆吵架。

  不用問,潘素雲就知道是為嫂子跳舞的事。林欣兒原來在食品廠上班,下崗後一直找不到合適的事干,無聊中竟迷上跳舞。河陽城有幾家舞廳,分別開著早場,午場和晚場。林欣兒多一半跳的是午場,因為只有午場女士免票。跳久了才發現,跳舞的女士幾乎清一色是下崗工人,蹲在家裡實在太煩,跑到舞廳里散散心,下崗帶來的痛苦多少會減輕些。

  潘素雲的媽卻不這麼想,兒子下崗後,一天到晚蹬個三輪車,給建材市場送貨,那份苦力錢掙得多不容易呀。媳婦卻天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往舞廳跑。一分錢不掙,飯也不做,她能不氣嗎?三天兩頭,婆媳二人總要吵上一架。

  見潘素雲領著客人進了家,婆媳二人的架立馬止住了。

  潘素雲有些尷尬地向家人介紹陳天彪,一聽來人是素雲的董事長,大名鼎鼎的陳天彪,婆媳二人顯得很吃驚,不相信地盯住陳天彪望半天。還是媳婦林欣兒眼尖,她在電視上見過陳天彪,確定無疑後,倏地收起臉上的不悅,換了一副燦爛的笑容,張羅著給陳天彪讓座。見婆婆還僵在那裡,林欣兒伸手拉一下婆婆的衣襟,使個眼色,訕笑道:「媽,快做飯呀!」

  婆婆恍然醒過神,嘴裡嗯著,臉上擠出一絲僵硬的笑,鑽廚房裡去了。

  屋子不大,兩間。裡面一間從中間隔開,外面一間算是客廳,牆邊卻支了張床,用紋帳罩著。有個磚頭壘起來的小院子,院裡搭一個小棚,算廚房。

  算上王大虎家,陳天彪這是第二次走進這個被河陽人稱為貧民窟的撤遷小區。不知咋的,一到這兒,他的心情就難受。

  他說不清為啥要跟潘素雲來,但目的絕不是為了查證她說的話。他似乎從潘素雲的目光里看到一種東西,是什麼呢,一時他也說不清楚。

  坐在沙發上,他感覺心在慢慢沉下去。

  自從當上河化董事長,他還從未踏進這樣的家庭。眼前的這個家,深深刺痛他的眼睛。面對林欣兒的熱情,他覺得自己的表情是冰涼的,硬擠出的笑更是蒼白無力。從林欣兒手中接過水杯時,他感到了自己雙手的抖顫。

  林欣兒站他對面,尷尬地說:「不好意思……湊巧茶葉沒了……您先喝杯開水,我這就去買。」

  陳天彪忙掩飾道:「我平日喝的就是開水,你別太麻煩。」

  潘素雲就立在邊上,臉上一陣子燒。家裡一年來就沒喝過茶葉,陳天彪的話分明是在替她們遮掩。她敏感的心這一刻是那樣的脆弱,生活的窘迫讓她青春的臉上總有一層抹不掉的陰雲。

  「你這素雲,來這麼大領導咋也不提前吭一聲,你叫我咋做飯哩。」母親壓低聲音惶恐不安地說。

  「……有啥做啥吧,反正也擺不起闊。」潘素雲這才覺得自個太冒失了。但既然來了,索性就讓他實打實地看看吧。

  到了外邊,母親嘀咕道:「你爸揀菜去了,這陣肯定回不來,你身上有錢沒?要不,去買只雞吧,總不能拿白開水招待人家吧?」

  「行,我這就去買。」潘素雲沒敢跟陳天彪打招呼。走出院門不遠,母親攆出來又安頓,買幾根黃瓜,還有油菜啥的,拌幾個涼菜。

  這頓飯陳天彪吃得艱難極了。正吃飯的當兒,潘素雲的父親回來了。他比陳天彪大不了多少歲,面相卻比陳天彪老出許多。原先是河陽糖廠的工人,第一批下的崗,後來到處打工,現在工都沒處打了,無奈之下,就揀起了菜葉。剛揀時還有點抹不下臉,現在他已相當老道了。可近來揀菜的人又添不少,菜販們也越來越小氣,菜沒那麼好揀了。

  見著陳天彪,他只是禮節性地點了點頭,並沒搭話,端著碗蹲院落里吃去了。陳天彪很想跟他說幾句話,可他明顯的仇視著陳天彪。陳天彪只好打消這個念頭。

  潘素雲家原先不在城裡,在一個叫四十里堡的鄉下,沒本事弄到農轉非指標的父親硬是咬著牙將一家人的戶口全買進了河陽城,後來才發現這是一個天大的錯誤。河陽只管賣戶口,卻不管安排就業。父親憑自己給糖廠幹了半輩子,好說歹說將她哥弄進糖廠。輪到潘素雲時,一點辦法都沒了,正好印刷廠集資招工,東借西湊拼了一萬塊,潘素雲才當上印刷廠的工人。

  從潘素雲家出來,天已黑盡,夜色吞沒了貧民窟,也吞沒了整個河陽城。躑躊於河陽街頭,陳天彪心裡一片墨黑,白日的各種煩惱退朝似的漸漸隱去,惟有潘素雲一家人的表情在腦子裡亮著,他被這家人的無奈感染著,揪扯著,腳步不由得變沉變重。

  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了幾個時辰,停下腳步時驚異地發現,自己竟立在河化大廈下面。夜風中,大廈像個巨人似地思考著,那冷漠,那孤獨,不是每一個人都能體味到的。他默默將目光移上去,又緩緩落下,再移上去,落下……慢慢,他成了大廈的一份子,感受著大廈的痛,體味著大廈的苦……

  那是跟他一樣的痛啊……

  次日一大早,陳天彪來到工商銀行。河化貸款的報告呈工行很久了,遲遲得不到落實。他先後找過行里不少領導,這些人見了他,臉上千篇一律堆著笑,話語依舊充滿關切,免不了一如既往送他些奉承。可是一談到正題,一個比一個溜得快。

  今天他要找的是王副行長。王副行長跟他的關係,已非一天兩天。早在王副行長當信貸科長的時候,兩人就已非常熟絡。從信貸科長往副行長位子上努力的過程中,兩人更是建立了非同尋常的關係。別的不說,單逢年過節他替王副行長送出去的禮,也足夠讓他找王副行長辦上十筆、八筆貸款。銀行送禮不比地方,那一筆筆禮往外送的時候,陳天彪心裡是反覆掂量了的,掂量的過程是個煎心的過程。陳天彪看好王副行長的前程,甚至將王副行長的前景跟河化的未來聯繫在一起。辦企業,在很行沒有鐵桿子朋友不行,單從正常渠道弄來的那點貸款,塞牙縫都嫌少。河化需要大規模貸款,沒銀行的支持,你就是有天大本事,也難把企業玩轉。如今,王副行長如意以償,坐上了夢寐以求的位子。為避嫌,陳天彪一直沒找過他,這步棋他留著,不到迫不得已,他是不會走的。

  陳天彪三言兩語道明來意,王副行長先是聽,完了並不急於答覆。臉上是淺淺的笑,目光有點深不可測。

  「怎麼,有難度?」陳天彪耐不住性子問。

  王副行長仍舊是笑。

  「我現在急火攻心,成不成,你給句話。」

  「幹嘛那麼急,天又塌不下來。」

  「你說得輕鬆,一萬號人跟我要飯哩,你來試試。」

  「你呀——」王副行長輕嘆一聲,目光從陳天彪臉上挪開。「我說,你能不能換個思維想想?「

  「什麼意思?」

  「譬如河化滑坡的原因,我是說深層次的。」

  「今天只說貸款,不說別的,你別扯題。」

  王副行長斂起笑,一本正經說:「我認為這很重要,你想過沒,為啥現在國有企業這麼難,難道都是經營上出了問題?」

  陳天彪一怔。他知道王副行長又要老話重提了,忙說:「你的問題太大,我現在沒時間跟你扯。」

  王副行長打斷他:「你不要迴避,有些事你看得比我明白,有些未必。我想勸你一句,見好就收,為自個的將來打算打算。」

  「怎麼打算,我收了廠子咋辦?一萬人吶,老兄……」

  「你以為你救得了它?」王副行長端起臉,語氣沉沉地說:「聽我一句勸,不要再頑冥不化了。」

  「可他是在我手上滑坡的,我不能撒手不管。」

  「幹嘛總把責任往自己身上攬?河化的問題不僅僅是經營上的,更大的在於體制,在於它生長的環境……」

  「我不正在改革麼,這款就是分流職工用的。」

  王副行長突然不語了。他無不傷感地盯住陳天彪,心說:「你總是那麼固執,認為自己是救世主,誰離了你都不行。可你知不知道,他們正在算計你哩?」他嘆口長氣:「好吧,既然你一心要這麼做,我也不好說啥了。錢的問題,你得給我時間。」

  「我急等著用呀。」陳天彪焦燥起來。

  王副行長似乎已經知道什麼,迫於無奈,他只好實話實說。

  「不瞞你說,行里已開了會,對你的貸款,怕是要凍結哩。」話說一半,陳天彪便怒不可遏。

  「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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