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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9:16:26
作者: 許開禎
三成學成歸來這天,陳天彪在廠子裡開了一場會。他特意穿了一件嶄新的藍嗶嘰呢制服,鬍子颳得乾乾淨淨,頭髮紋絲不亂,腳上一雙鋥亮的牛皮鞋。一對大眼炯炯有神,渾身透著一股精神氣。
那天的陽光格外明媚,萬里睛空無一絲兒雲,天藍得醉人。已經泛黃的莊稼散發出成熟的氣息,空氣里布滿芳香。專程從莊稼地里趕來的職工家屬們從沒見過工廠開會是啥樣,一個個伸長脖子朝主席台巴望。在他們眼裡,陳天彪已是了不得的人,一個娃子打他這裡掙的錢已經趕上兩個壯勞力一年的收入。大姑跟招弟坐一條凳上,兩個人一直說著悄悄話,不時地你搗我一下,我捏你一下,發出「咯咯」的笑。隊長二舅被請上主席台,他面前放著一盒「大前門」,一杯清香的花茶,這兩樣東西都是二舅一生都沒嘗過的。茶喝起來清冽冽的,比茯茶淡但比茯茶清香。煙抽著軟和,爽口。他的表情委實豐富,一會兒緊張,一會兒滋潤。當隊長開會,隨便往誰家書房炕上一坐,抱個旱菸鍋,想躺就躺,想伸腿就伸腿,哪朝這麼周五正王地坐在眾人前頭開過。可這種感覺真好,一坐上去立馬就覺人高了,大了,精神氣兒足了。再看下頭的人,就密密麻麻,小不啦嘰,比自個矮了好多。日怪,城裡這種開會真是日怪。把人分得開開的,下頭的人做啥都看得清清楚楚,誰也逃不過自個的眼皮子。再看當工人的這些娃,個個又白淨又神氣,一點都看不出是翻過土圪瘩,捋過鐵杴把的。他斜刺里瞅瞅陳天彪,見他比公社書記還牛,這麼大點歲數,競能搗騰出這麼大個事,把娃蛋們調教得又規矩又懂事。嘿!還真是個人精。
終於,在人們的一片期待中,陳天彪亮起了嗓子:「今天,我們開會就一件事,請三成到廠里。」他略做停頓,環顧一下會場,接著說:「三成過去是出了點事,我讓他走了,可三成有志氣,到外面學了技術。我陳天彪沒文化,可我喜歡有文化的人,辦廠子沒文化咋行?所以我決定,請三成回來當副廠長。」講到這兒,他帶頭鼓掌,下面的人醒過神,齊齊跟著鼓掌。一片掌聲中,三成從外邊走進來,人們把目光移過去,幾個月不見,三成一下子變了個人。臉上的羞澀不見了,換成一副見過大世面的坦然,他朝主席台和會場分別鞠個躬。陳天彪走過去,親手給他披上一匹紅。人們又一次鼓掌。目光里滿是驚羨,讚嘆。覺得三成今兒個比當新郎倌那天還神氣,還英俊。薛蘭蘭也在台下,她眼裡已是一片模糊,又捨不得抹去。心裡頭更是濕熱一片,恨不得當下就撲上去,美美親上三成一口。陳天彪微笑著望望台下,清清嗓子,繼續說:「從今往後,誰要學技術,我陳天彪給他出錢。誰家的娃娃念完高中,我陳天彪請他到廠里,給他安排好工作。」「嘩——!」又是一片掌聲。這一次是台下自發響起來的,熱烈,持久。人們被陳天彪的話感染,興奮,激動,會場的氣氛一下子熱鬧起來。冷不丁,有個女娃子站起來,大著膽子說:「我想學裁縫,你給我出錢麼?」
陳天彪一楞,會場的人也楞了神,目光一下又集中到陳天彪臉上,等著他的回答。
陳天彪思索片刻,笑著答覆:「這錢我不好出,你學廠子裡用得著的技術,我二話沒說。學裁縫,現在還不能付錢給你,不過將來我若辦服裝廠,頭一個請你。」
女娃子笑著坐下,她的大膽又帶動幾個年輕人,嚷著學技術。陳天彪說,「行,明天你們到三成副廠長那兒報名。」
大姑和招弟的目光,一刻也沒離開過陳天彪。這是她們頭一次聽陳天彪講話,新奇、陌生、驚訝、讚許……目光複雜得如同秋日的山野,會開完後,兩人眼裡熱熱的,心裡潮潮的,像是頭一次發現,世上還有這麼好的男人……
又是一個秋日的早晨,工人們做操的時候,新建的辦公樓一扇窗戶里,陳天彪默默注視著這一百多號人的隊伍,心裡感慨萬千。晨光透過玻璃,映在他臉上,黝黑的皮膚在晨光中泛著清紫色的光亮,細心望去,這張青春的臉龐已染上濃濃的歲月風塵,額頭和眼角過早出現的皺紋再次印證著創業的艱辛和守業的艱難。
這一年,農村已經包產到戶,從大集體走向單幹的農民們正在經受一場洗 禮。面對人多地少的矛盾,一向憨直的莊稼人開始算計,而陳天彪有幸成為莊戶人第一個算計的對象。大姑娘家隊上圍繞到底該不該分地給陳天彪一家進行了曠日持久的一場爭論。因為單幹,隊長二舅的威信受到了挑戰,在全隊幾百號人的利益面前,隊長二舅不得不做出讓步。陳天彪一家沒有分到土地。本庄那邊,等大姑趕去時,土地早已分光。好象本庄人的記憶里,壓根就沒陳天彪和大姑這兩個人。失去了土地,大姑突然像個失去依靠的孩子,晴朗的臉變得陰鬱,一向隨和溫厚的脾氣也在悄悄改變。這種不適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日子好象被濃濃的黑雲罩著,一家人開心不起來。有天夜裡,陳天彪半夜做夢嚇醒來,見大姑傻傻地坐炕上,眼神怪怪的,嚇得他忙拿寬心的話安慰。大姑突然咧嘴一笑,強裝無事道:「看你說的啥話,誰愁了,你看我像個愁的人?」陳天彪聽了,越發覺出大姑是把千愁萬恨強壓在心裡,不想給他添負擔哩。直到大姑辦起自己的養豬場,生活才又慢慢恢復到以前的面目。
接下來,大姑娘家隊上有人提出分廠子的建議,當初簡單的掛靠又使問題複雜起來。有人說廠子既然是隊上的,就該人人有份,陳天彪沒道理一個人獨吞。隊長二舅竭盡全力,擺出一副誓死捍衛陳天彪利益的架勢,但他的地位畢競已經動搖,人們再也不習慣看他臉色聽他發號施令。一方堅持要分,一方據理怒爭,隊長二舅一氣之下身染重病,差點丟掉性命。問題一直鬧到縣裡,前前後後來了幾拔人,可誰也吃不准到底該分不該分?有幾個大頭社員耐不住性子,索性跑到廠里鬧事,陳天彪再三規勸,還是阻擋不住他們瓜分的野心。他們衝進車間,見啥拿啥,工人們嚇得機器都不敢開。這時候,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一向寡言少語,很少在人面子上走動的墩子,忽然撲進車間,一支獨臂揮舞著棍子,朝正在撒野的幾個人一陣亂舞。沒有人能想到獨臂墩子敢跟人玩命,混亂中那幾個人丟下一片尖叫,抱頭逃走。爾後,墩子像個忠實的守門人,一天到晚提根鐵棍立在門口,沒陳天彪的批准一個閒人也不放進。莊戶人嘴上嚷叫的凶,一見墩子豁命,心裡還是怯了幾分。
廠子雖說恢復正常,陳天彪心裡卻蒙上一層抹不掉的陰影,辛辛苦苦幹了這麼些年,咋就成了大家的呢?
此時,腐竹廠已經發展到三條腐竹線,一個飼料車間,一個釀醋車間,一百五十號工人,年產值二百萬元,規模算是不小。「麻大姑」牌腐竹不僅在河陽城享有盛名,全省都擁有市場,前景十分看好。陳天彪一心想著再往大里發展,三五年內再讓廠子翻個番,誰知又遇上這檔子難纏事。
站在窗前,看著晨風中威立的墩子,陳天彪心裡泛過一層浪。墩子頭上還裹著紗布 ,為了廠子,墩子頭上縫了五針,那殷紅的血一直泊在陳天彪心裡,怎麼也褪不掉。
很久,陳天彪才收回目光,回到辦公桌前,問題一日不解決,他就一日不得靜心,再這麼拖下去,廠子拖不垮也把他給拖垮了。
望著牆上一幅幅玻璃框,不知是該激動還是該傷心?框子裡面是他辦廠六年一點一滴創造出來的制度。三成把這些編成了條條框框,寫在紙上,掛到牆上。他識字不多,讀不懂那些文縐縐的話,但他知道那上面凝著他的心血,浸著他的智慧。如果有一天廠子真讓人給分了,這些心血不都白費了?
多管用的東西呀!
創立這些制度,說來還真讓人可笑。當初他並不知制度是啥玩藝,能頂啥用,只是自個瞅著哪兒不對勁,必須解決,苦思冥想出一個招兒,一用還真管用,就讓三成將這招兒寫下來。再發現問題,再想一個招兒,就這麼著,慢慢竟也積攢下這麼多。後來三成把這些編成制度,縣上來人參觀廠子,見廠子越辦越有氣色,讓他介紹管理經驗,他懂個啥管理,讓人問急了,笑著說,我就當老婆補衣裳哩,發現一個洞洞,找一個補丁補上,再發現一個就再補一個。領導們全都笑了,說他謙虛,陳天彪卻一本正經道,有了洞洞不怕,關鍵是找准藥方子,藥方子對路,啥問題也能解決。
這些話讓河陽城一個筆桿子費上腦子潤色了一番,還起了個「補漏洞管理法」和「對症下藥」原理的名,一下給吹了出去。河陽城幾個大廠連著請他做報告,說是請他傳經送寶,把他羞弄的,再也不敢在人前瞎說話了。以後來了參觀、調研的,索性推給三成。三成文墨深,說得頭頭是道,上面聽了,還真拿它當經驗交流。唉!
啥經驗,不就逼出來的麼?出了問題不解決,問題越壘越高,壘一定程度,想治也治不了。
誰能想得到,許多年後,他的「補漏洞管理法」和「對症下藥」原理競被寫進一本著名的管理學著作,成了風靡一時極其時尚的企業管理理論,被中國企業家們奉為至寶,廣為傳頌。
而這個秋後的早晨,他還在為這些條條框框犯愁!
三成走進來,問他飼料快賣光了,要不要再生產?
陳天彪忽然問:「有一天你我不造腐竹和飼料了,你說我們做啥去?」三成吃驚地瞪住陳天彪,半天不敢相信陳天彪會問出這樣的話。
「你不會同意把廠子分掉吧?」
陳天彪像是突然醒過神:「我咋跟你問這個哩,日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