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30

2024-10-04 19:16:11 作者: 許開禎

  直到十一月底,河化的改制方案還是沒有批下來。

  陳天彪找了幾次市長,夏鴻遠不是推說太忙不接待,就是說體改委還沒把意見拿上來。去找體改委,主任又去外地考察取經去了。陳天彪哪裡知道,夏市長早就對河化的分流方案下了死命令,不管怎麼改,一個工人也不能下崗。

  這個期間,河化兼併來的五家廠子已相繼停產,工人暫時放了假。另外兩家也不能生產了。李木楠說,越生產虧損越大,產品滯銷,貨款回攏不力,生產投入又大,只能停產。

  工人一放假,河陽城裡的說法就更多了。人們對企業已形成這麼一種看法:廠子一不行,先是給工人放假,然後動員工人自謀出路,最後就是拖,拖個一年兩年,工人看著沒指望了,對下崗這個現實也就默認了。河陽城倒掉的這幾家企業,哪個不是這麼走過來的?河化的企業形象一落千丈,《河陽日報》報導企業界新聞時,記者已把河化排在了第五第六,甚至更後的次序上。這個小小的變化讓讀慣了新聞的人馬上嗅到一種氣息,河化龍頭老大的地位遭到了巔覆,陳天彪已不再是昔日那個風光無限,神秘叵測的陳天彪了。

  

  月末的一天,檢察院突然帶走了副董事長林子強。一同帶走的還有汪亞麗和另外兩名上市小組的成員,這個意外立馬在河化內部引起震動。當警車尖嘯著駛出廠門時,廠區里很快圍滿了工人。人們起初以為抓走的是陳天彪,神秘地打探消息,直到確信董事長陳天彪還在安全地辦公時,才一個個復又回到工作崗位上。

  一直捂著的蓋子還是讓人揭開了!檢察院在接到舉報後先是進行了一番暗察,直到獲取有力的證據後,才進廠帶人。

  陳天彪一下被動起來。林子強是市長派來的董事,上市又是市上做出的決策,裡面雖然出現這樣那樣的問題,但在他毫不知情的情況下突然帶人,讓他怎麼跟市上交待?這可不是一件小事呵!果然,很快就有電話打進來,口氣嚴厲地質問陳天彪,到底咋回事?陳天彪吞吞吐吐,答不上個所以然,只說這事他也不清楚,檢察院沒打任何招呼就帶走了人。電話「啪」一下掛了。

  陳天彪感覺事情惹大了,忙給副檢查長打電話,手機嗡嗡了一陣,自動斷線。再撥,關了。

  陳天彪這才反應過來,副檢察長在有意躲他。

  下班後,他徑直找到副檢察長家。平日裡,他和副檢察長關係不錯,他想打聽點消息總不至於太難吧。可惜他錯了,副檢察長不在,夫人告訴他,一個小時前他出了差。

  回走的路上,陳天彪心裡很是難受。他是個不喜歡惹事的人。林子強從北京回來後,並沒有主動跟他匯報上市的善後工作。這在企業內部,是很不正常的一種風氣。林子強自視是市上派來的股東,又是河化董事會學歷最高,專業知識最全面的董事,一直沒把陳天彪放在眼裡。按說上市工作一結束,林子強應該主動向董事會匯報兩年的工作,包括運作資金的開支情況。但他沒有這樣做。陳天彪又不便催,這事拖到現在,弄得廠里很被動。

  問題明擺著出在資金開支上。當初由林子強負責上市工作,也是遵循了上面的指示,至於資金開支,董事會上產生過分歧。李木楠堅持資金可以專款專用,但審批權必須掌握在董事會。林子強不同意,說上市前期是大把花錢的時候,得靠錢打通許多關節,如果每項開支都拿到廠里審批,外面的人怎麼辦事?這一點上,陳天彪倒是同意林子強的意見。畢竟李木楠沒單獨跑過什麼大業務,不知道現在企業辦事的難處。那些渠渠道道,光靠人跑是不解決問題的,得有強大的資金支持才行。陳天彪專門諮詢過一位已經獲准上市的企業老總,對方連開玩笑帶認真地說,從省上到北京,外圍沒有一個杆兒拿不下來。這個數目並不誇張,如今辦啥事有辦啥事的行情,大家彼此心照不宣,接行情辦就行。所以陳天彪最後還是在董事會上把審批權委託給了林子強,後來發現有些開支太過隨意,曾提醒過林子強。林子強發牢騷說:「我也知道有些開支不應該,可不花行嗎,你換個人來試試,說不定這錢還花不出去哩。」爭著上市的企業太多,大家又都在一個起跑線上,誰的活動能量大誰上,這在企業界已是一個公開的秘密。陳天彪沒跟林子強爭論,只是悄悄讓汪亞麗將每一筆開支暗中記下帳。

  如果問題真出在這上面,那本帳就成了關鍵。陳天彪擔心帳一旦拿出來,他也就成了另一種罪人。

  他一路想著,回到家裡。

  這個秋天對陳天彪來說,簡直是多事之秋,一大堆紛至沓來的變故突然間圍困住他,亂七八糟的事預謀好似的,趕在一起出現。他顧了頭顧不了腳,心力交瘁,人一下衰老許多。

  招弟驚慌失措從鄉下趕來的這天,是個陰天。干冽的秋風從昨夜刮到了現在,氣象局預報有沙塵暴,提前發了防風通知。河陽城一時之間又是人心惶惶,中小學生全部放了假,陳天彪索性讓上班的幾個廠子也放假,廠區里出奇地靜。

  昨夜陳天彪沒回家,他在辦公室度過了又一個不眠之夜。整個夜晚,他的耳邊都是呼呼嘯叫的風聲,朔風擊打著窗戶,也擊打著他紛亂如麻的心。蘇小玉的嘔吐一次次出現,那張慘白如紙的臉仿佛在向她證明著什麼。

  不至一次,他為自己在蘇小玉面前的無能感到羞愧。男人什麼都可以不能,獨獨這件事兒上,你要是不能,你便主動放棄了男人的權力。這樣想時,那嘔吐便成了嘲笑,猙獰地撲向他,要把他撕碎。

  他知道,自己是逃不過這一劫的,這門婚姻也許一開始便是一副毒藥,就看得能否吞得下去。

  他忽然想,是該讓她走的時候了。他甚至不想知道,那個讓她懷孕的男人是誰!

  走吧,走得遠遠的,讓他再也不要想起,自己還有過這麼一場糟糕的婚姻。

  ……

  招弟徑直找到他辦公室,土眉土臉,風塵僕僕。

  「小麗人呢,哎喲,聽見都把我嚇死了。她到底犯啥事了,外頭傳得很邪乎,我不信小麗能幹這號事,你可得給她做主啊。」招弟顧不上擦把臉,一氣問了許多。

  陳天彪看她著急的樣子,寬慰道:「你犯啥急,外頭的話你也信。先擦把臉,這麼大的風,還敢往外跑。」

  「你說我能不急麼,這破天爺也真是,刮刮刮,啥時才刮完。」

  她洗了把臉,拿毛巾撣撣衣服上的塵土,一屁股坐在沙發上,聽陳天彪給她說事情的來龍去脈。

  聽完,她懸著的心才稍稍有些著落,不像來時那麼驚惶。這也許跟見到陳天彪有關,大半輩子了,陳天彪始終在她心裡是根頂樑柱,不論遇到多大的事,只要見著陳天彪,招弟就覺有了主心骨。

  「你能想個法子嗎,我得看看她,要不,我這心還是放不下。」

  陳天彪讓她給為難住了,他自己能不能見上小麗,還很難說。檢察院這次是下了狠心,把事情弄得很神秘,採取異地關押審查,輕易不讓外人接觸。他心裡這麼想,嘴上卻沒敢說出來,招弟心小,一說怕又亂想。

  「我盡力想辦法吧。」

  說完小麗的事,招弟忽然怪怪地盯住陳天彪。她這才發現,陳天彪臉色不對勁。

  「你咋了,莫不是又遇啥難心事了吧?」

  「沒,沒,能有啥難心事?」陳天彪撒謊道。

  招弟看著不像,硬問,陳天彪極力迴避著,這事要真說給招弟,天下就亂了。

  外邊的風漸漸變小,颳了一天的沙塵暴終於累了。這已是八月大風後的第六次揚沙天氣,沒完沒了的沙塵颳得人心裡一片焦苦。招弟雖沒問出啥,但心裡,卻又為蘇小玉記下了一筆暗帳。

  千里馬算啥,這個世界,缺的是伯樂,缺的是舞台呀。

  內心深處,李木楠是那麼的不想傷害陳天彪,真的不想。

  他哭了。內疚和懺悔一起湧上來,淚就像決堤的江水,再也擋不住。

  令他憂慮不安的,還有另一件事——

  是他舉報了林子強!

  北京一回來,他就動起了這個主意。當初他堅決反對上市,還說過「不上市是等死,上市是找死」這樣的過激話。林子強一意孤行,絲毫聽不進他的意見,硬是把企業帶進了死胡同。當他從亞麗手中接過帳簿,上面一大筆一大筆不明真相的開支令他觸目驚心。蛀蟲!沒想到林子強是個打著上市旗號為自己撈取好處的蛀蟲 。他義憤填膺,恨不得立刻將這蛀蟲 送上法庭。經過幾天幾夜的鬥爭,他終於寫了那封舉報信。

  這事他沒跟陳天彪商量。他太了解陳天彪的為人了,凡事好好先生,最大的優點也是他最致命的缺點。善成全了陳天彪也毀了陳天彪。現代企業的管理,光有善是遠遠不夠的,更多的時候需要果決,需要當斷則斷,需要狠。一個董事長如果不能完全控制董事會的意見,決策上一味追求大家說了算,是要付出慘痛教訓的。河化到今天這地步,某種程度上跟陳天彪的忍讓,平衡,妥協有直接關係。

  對一個根本不具備民主議事能力的班子來說,民主往往會被個人私慾利用,成為個人私慾的慫恿,進而演變成窩裡鬥。

  讓李木楠難堪的是,檢察院會把汪小麗也弄進去。

  他有種搬起石頭砸自己腳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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