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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9:16:08 作者: 許開禎

  亂石河灘的工程重新開工後,車光輝設宴招待五家單位的領導。鏈條廠的工會主席楊明川一接任廠長就去拜見車光輝,在車光輝的辦公室里,他神神秘秘提起那個電話,車光輝模稜兩可問:「誰那麼清楚馬廠長的行蹤,他可有點怨呀,不就洗個桑拿麼?」楊明川從車光輝的話里聽出一股怪怪的味道,詫詫地望望他,心領神會地說:「你放心,鏈條廠再也不會給添亂了。」

  糖酒公司新上任的是一羅經理。三十來歲,以前在河陽賓館當部門經理。他上任的第一件事是砸了那道鐵柵門,還開除了幾名長期不上班自己干生意的職工,包括開茶屋的女秘書楊琳。這事在社會上引起一陣小波瀾,不過很快便平息了。人們傳言這位羅經理有後台,是位惹不起的主。他在拜見車光輝時只說了一句話:「該咋做我自己心裡有數。」

  車光輝還是那副平易近人的樣子,他坐在最下席里,禮貌客氣而又不失身份的請他們夾菜,不停地舉杯敬酒。五位尊貴的客人起先都有些不自然,慢慢便融化在車光輝營造的和善友好的氣氛中。車光輝話說得謙虛到位:「五位都是河陽國企的中堅力量,國企是老大,禮應受我這小弟一拜。小弟在大家的嘴底下混口飯吃,不圖別的,只圖大家都能和和氣氣生財。」

  五位客人一一跟他回敬,不知不覺兩瓶茅台沒了,誰都有些醉意,但誰都不敢真醉,便推辭酒好了。車光輝酒興正濃,提議既然有緣坐一起,不妨喝個痛快。於是一瓶又很快沒了。桌上的王八靜靜躺在湯盆里,誰也沒動它。車光輝瞅一眼王八,忽然提議在座的諸位每人來一個段子,講好了吃王八,講不好罰酒。

  糖酒公司的羅經理第一個講。說前陣子某地方開會,一位離休的老同志針對目前社會上的不正之風,講了一席耐人尋味的話:過去我們鬧革命,吃的是紅米飯,喝的是南瓜湯。娶一個老婆,養一大堆孩子。現在你們倒好,吃的是白米飯,喝的是王八湯,娶一大堆老婆,養一個孩子。羅經理還沒講完,別人說不好不好,該罰酒!羅經理便罰了一大杯。

  鏈條廠的楊明川接著講,說前陣子一個鄉下老頭騎著毛驢去鄉政府上訪,把毛驢拴在鄉政府門口一棵白楊樹上,不料毛驢啃了樹皮。鄉鎮領導要罰老頭的款,老頭急了,掄起棍子便打毛驢,邊打邊罵,你又不是鄉鎮長,走到哪裡吃哪裡。毛驢痛得嗷嗷直叫,老頭又罵,你還真是鄉鎮長呀,吃完了還要卡拉OK。於是再打。毛驢被打出一身汗來,老頭又罵,你瞧你,唱完了還要洗桑拿。直打得毛驢躺在地上,老頭更氣了,罵道,洗完了不走躺著等按摩啊,我可沒小車送你。

  

  這段子有點味道,算是過了關。

  另三位也講了,講的段子有些黃,惹得大家捧腹大笑。王八被徹底消滅了。輪到車光輝時,大夥都想從他嘴裡聽到更新鮮刺激的段子。車光輝淺淺一笑,聳聳肩膀,說我講不來,我這人笨,我給各位備了份禮物,算是主動認罰吧。便示意服務小姐拿來一瓶酒。這酒是河酒集團新研製的保健酒,包裝精美,小盒裝,名為「波寶酒」。簡介這樣寫到:

  「波寶酒」是以優質白酒為酒基,配以鹿腎、海狗腎、牛腎等名貴中藥,科學方法浸泡配製而成。

  酒度35。,桔黃色,晶瑩透明,酒液芳香,濃郁,酒藥協調,酒味微甜,豐潤,醇厚,營養豐富。長飲此酒,可滋補腰腎,強陽補陰,實為營養滋補中之珍品。

  楊明川撫摸著酒瓶,問,有這麼管用嗎?車光輝笑笑,說我給你們說個故事吧。這酒剛開發出時,酒廠的胡總送我一件,我把兩瓶給了某個領導,領導起先不也相信,隨手把它放到了碗櫃裡,領導的保姆是個近視眼,見這瓶子小小的,跟平日用的醋瓶有點像,誤把它當醋調進飯里。誰料一分鐘後那麵條全都硬了起來,頂得鍋蓋怦怦亂跳。保姆細心一看,才知是誤調了「波寶」,一想領導喝此酒,嚇得當天就溜走了。

  大家一下對此酒有了興趣。車光輝說,我給大家一人備了一箱,這酒太緊張,多了我也弄不上,大家千萬別送人,自個嘗嘗。中間有人說,要是真管用,那可難受哩。車光輝說,放心,我還有份小禮。說著從皮包里掏出五個信封,一一送到客人手上。誰都不敢當面拆,斜著目光窺他。車光輝擺擺手,「放心,不是鈔票,別害怕我拉你們下水。」

  這才響起撕扯信封的聲音。裡面果真不是鈔票,而是十張印刷精美的貴賓券。車光輝指指樓頂,說上面有家桑拿不錯,專供領導洗的,諸位有機會上去洗洗,認票不認人,全部免費。大家忽然想起馬廠長來,禁不住面色肅煞,拿票的手抖索起來。車光輝看出他們的擔憂,寬心道:「相信我車某人,那樣的事絕不會發生第二次,大家都是場面上混的人,這點心我還是能操到的。馬廠長是馬廠長,諸位是諸位。」

  送走客人,車光輝給《河陽文學》的何主編打了電話,約他晚上帶幾個文友過來聊天。這陣子他太累了,想跟文痞們一起輕鬆輕鬆。

  夜裡,何主編帶著一堆男女殺進了車光輝的小洋樓。一進門便有人大聲嘯叫:「車老闆,你可好久沒請我們吃酒了,今兒個非喝你個落花流水不可」。說這話的,是《河陽日報》的王牌記者林山,早期是老師,寫一手好詩,後來折騰到報社,不出一年便成了河陽的名記。林記者不善修邊幅,經常邋裡邋遢,但渾身透著詩人的才氣,是河陽文學圈公認的才子。自恃才高,從不把別人放眼裡,即便見了車光輝,也絕無半點拘謹,依然我行我素,大聲說話,大口喝酒。車光輝反倒十分敬重他,覺得他簡直有點稀有動物的彌珍。能請他來,今晚這酒喝起來便更有味道了。

  兩個女的一是鍾菲兒,她現在已是《河陽文學》的編輯,經過一段時間的調養,看上去更加飽滿婷立,風姿灼人。另一位梅婷,一個充滿浪漫色彩的詩人,早先跟一畫家同居,後來又迷戀上一位跟她父親同齡的老藝人,跑遍了河陽的旮旮沓沓,出了一本《河陽風情錄》,搜集了不少民俗方面的素材,正在著手創作一部地方戲,想不到今天她也能來。

  車光輝為他們備齊了紅酒、白酒、啤酒,準備了一大堆水果,幾種牌子的香菸。文痞們一到他這裡,個個撕去偽裝,露出好酒好色的本性。按他們的話說,這叫殺富劑貧,吃大戶。

  客人還未坐定,林山便「咯嘣」一聲,用牙咬開啤酒瓶,沖鍾菲兒道,拿杯子來!寫小說的程凱嚷,不喝啤酒,喝辣酒。梅婷也是個酒鬼,幫腔說來辣的,辣的過癮。幾個人便拉開架勢,划起拳來。鍾菲兒嫌他們野蠻,坐另一邊喝紅酒去了。何主編簡略地把近期的工作匯報一番,也經不住林山的再三吆喝,摻和過來要打第一個莊。

  「怎麼樣,還適應吧?」車光輝舉著酒杯,跟鍾菲兒碰了一下,順口問。

  「還行,謝謝您。」鍾菲兒一直沒機會說謝,忙笑吟吟地站起身,目光盛滿感激。

  車光輝說:「有啥要求儘管說好了,千萬別拿我當外人。」

  鍾菲兒抿嘴一笑,用眼睛回答了他。車光輝心怦然一動,臉微微溢紅,目光禁不住在她胸前一掃,忙斂了回去。

  鍾菲兒捕捉了他細微的變化,挺了挺胸,柔聲道:「車總也別把我當外人,好麼?」

  兩隻杯子又碰在一起,目光輕輕一碰,旋即又閃開了。鍾菲兒大膽熾熱,車光輝反倒多少顯得不自在。

  這邊林山又吆喝:「喝酒來,今兒個不許亂彈琴。」

  車光輝只好過來應莊。

  一陣狂轟濫炸後,眾人臉上皆有了酒色,話題便漸漸從酒和女人轉移到時政上。一談時政,文痞們立馬激動許多,熱情遠遠壓過了女人和酒。但大多限在空發感嘆和滿腹牢騷上。

  車光輝取笑道:「你們這些文人,做不了官便罵官場骯髒,掙不了錢便罵有錢人心黑,世道到了你們眼裡,儘是一片黑暗。啥時你們能看到光明,你們也就有救了。」

  梅婷道:「文人是一群沒落的精神貴族,活在自己構織的無奈里,他們眼裡永遠沒有光明的。」

  車光輝笑道:「你們吃著河陽,罵著河陽,可氣,可悲,可愛。」

  林山接話道:「有一天連文人都啞巴了,你再看這世道。哈!必將死水一潭,毫無生氣。」

  話題又扯到河陽的選舉上,裡面有人大放噘詞:「下屆選舉我必投丁萬壽一票!」

  林山立即訓斥:「嗨!你那是人話嗎?就沖你這心態,一輩子也沒機會投票。」

  程凱道:「管他誰當哩,反正有肉吃有酒喝便是。」

  車光輝道:「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你們個個世外高人似的,原來卻是見不得陽光的。」

  林山高聲道:「我們何不齊心協力助車老闆一臂之力,這應當是我等奮鬥的方向哇!」

  林山一語,舉座皆驚,目光齊齊地聚在車光輝臉上。當下車光輝便覺一臉芒刺,搖頭笑道:「別拿我開涮,這話不扯了,不扯了……」

  林山斷喝:「誰說不扯,這是大事呀——」

  何主編見林山酒高失態,起身告辭。「酒也喝了,煙也抽了,諸位該告辭了,車總,改日再敘。」

  眾人便跟何主編往外走,林山見鍾菲兒磨磨蹭蹭,故意落在後面。大喝一聲:「還不走干甚?快點走人。」

  鍾菲兒嚇一跳,忙往前搶了幾步,迴轉身時目光依依不捨地落在車光輝臉上。林山推她一把,嚷道:「裝啥少女相,一臉孫二娘。」

  鍾菲兒恨恨挖了林山一眼,哀怨地掉轉身,腳步匆匆朝黑夜深處奔去。林山不懷好意地一笑,楊言撂下打火機了,說不能便宜車老闆。便將眾人轟走,自己隨車光輝踅身回來。

  「你今天喝大了。」車光輝一進屋便說。

  「一派胡言!我能喝大?憑他們那臭拳,能把我喝大?」林山倒在沙發上,點了煙猛吸,皮鞋在沙發上蹭出兩條土印。

  車光輝瞅他一眼,心想今天他又賴皮不走了。邊收拾殘局邊說:「你這酒性,還能當記者?往後注意點。」

  「注意個啥?那些領導見了我,個個頭痛,過癮呀——」

  「可你得為自個的前程著想。」

  「讓我苟且偷生?罷,罷,罷,看來我白把你當朋友了。」

  兩人爭執幾句,林山要水喝。車不輝拿出一盒上好的銀針,沏了一杯,說這茶送你吧,以後多喝茶,少喝酒。

  林山突然翻起身,一本正經說:「剛才我說的是真話,這話我尋思好久,既然說了出來,不妨好好談談。」

  車光輝這才發現他的確沒醉,剛才是故意裝的。

  「我對這事沒興趣。」

  「愚蠢至極!你只對錢和女人感興趣,目光短淺哇——」

  「我這人不問政治,賺錢已經很累了。」

  「錯!要想賺錢,何能不問政治?賺足了錢,焉能不問政治,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讓我說,你該調整自己的方略,謀一番大事。光賺錢,人生太沒滋味了——」

  「你這是空頭政治,文人臆想,一點不切實際。」

  「又錯!如今是民營經濟高速發展的時代,經濟成份的變革必將帶來社會更深層面的變革。這是機遇呀,天降大任於斯,你卻整日纏綿在女色中,悲也!你那個鐘菲兒,讓我活活給氣死了。當收斂處則收斂,畢竟你是成大事者,焉能與我等鼠輩苟合?算了,機會在你手裡,抓不抓全決於你,關我何事——睡了。」

  車光輝還想聽,林山已打起了呼嚕。半支煙夾在手指中,菸頭一閃一閃的,像他思想的靈光,飄忽不定,讓人不可捉摸。

  月色透過窗欞,灑了一地。車光輝躺在床上,卻無一絲睡意。像有千萬匹駿馬在腦中馳騁,他索性放開想像,姿意狂想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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