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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9:16:06
作者: 許開禎
新西大街西側這座拆了幾年都未能拆掉的四合院,並非是啥名勝古蹟,也不是河陽城哪個名人的住所,但它卻實實在在成了河陽城最大的釘子戶。葉開和黃大丫是遵從父命住進來看守這所院子的。拿父親葉兆天的話說,這院子地脈硬著呢,哪能隨便讓他拆掉。葉開住進醫院並最終被確診為肝癌的那個下午,黃大丫氣乎乎地將鑰匙扔給公公,說:「現在硬不硬了,你兒子硬不動了,你自個硬吧。」黃大丫並不理睬公公葉兆天的吃驚,扭著屁股離開公公家。
包工頭子車光輝是在人大開完會後的第二天下午領著人馬去強行拔這個釘子的,路上他還在想,怎麼跟黃大丫開口。沒想到黃大丫早早等在這,見著他便說:「拆,拆,拆了乾淨!」車光輝沒想到黃大丫會這麼痛快,激動地一揮手,民工們便撲了上去。
人大是在代表們的強烈要求下專門召開這次會的,會上幾個代表義憤填膺,猛烈抨擊了葉兆天的霸道行為,說他嚴重干擾了河陽的城市建設,給河陽城抹了一道永遠擦不掉的黑。車光輝覺得好笑,不就一座院子嗎,何必上綱上線。有個代表質問他,是不是有領導施加壓力?車光輝先是驚訝,繼而便明白過來,他沖那代表溫暖地笑笑,給了一個模稜兩可的答覆。代表正義懍然地說,你只管放心去拆,誰再干擾我們代表就問問他的歲數。那口氣有種為人民利益犧牲一切的豪情,車光輝忍不住感動地笑笑,說:謝謝代表。
這座院子讓車光輝賣了整整三年的人情。賣足了,賣過癮了。再不能繼續賣了。所以他才下決心實打實地來拆。
當天下午,車光輝將黃大丫接到東關核桃園的小洋樓里。黃大丫當時說的是氣話,牆剛一推倒,心裡的難過便上來了。她跳著撲向車光輝,罵車光輝不是東西,是南霸天,黃世仁。是河陽城的大惡霸。沒辦法,車光輝只好將她強行抱上車,離開了那裡。
「不就一套平房麼,何必那樣?」車光輝勸解道。
「平房?它跟你說的平房不一樣。」
「咋個不一樣?」
「反正不一樣!」黃大丫恨恨道。她想起了平房裡度過的日子,想起了跟葉開的點點滴滴。現在葉開要死了,她卻連房子都看不住。
她的眼淚再一次流下來。
車光輝遞給她一片紙巾,「好了,你在我樓盤裡任挑一套,看上哪兒挑哪兒。」車光輝說的是實話,他已想好,在補償的問題上,只要黃大丫開口,他決不還價。
「我挑這兒你捨得麼?」黃大丫還在賭氣。
「捨得,只要你看上,我這就派人收拾。」
黃大丫突然沒話了。她從車光輝眼裡,似乎看到一樣東西,她相信只要她開口,這男人真會把小洋樓送給她。
可是接下來呢?黃大丫再次想起病房裡奄奄一息的葉開,心情一暗,沒有心思跟車光輝鬥嘴了。
河陽城那座孤零零的院子終於煙飛灰滅,人們經過西大街時,再也不會因眼裡冷不丁闖進一個暗瘡而牢騷滿腹。老城裡人黃風得知這個消息後,心裡微微衝過一絲涼風,他再次憶起祖上留給他的那座古院子,憶起二十年前的那場大火。這世上沒有什麼是不可毀滅的。他以前對葉家這座破院充滿了鄙夷,甚或仇恨。自已祖上那樣珍貴的古院子都給毀了,你個破爛四合頭院子,還死皮賴臉擺在那兒丟人現眼。這時他卻忽然生出一絲傷感,該毀不該毀的都沒了,就連文老先生的古院子都讓一個浙江人買了,說是修啥玩具廠,這河陽城還有啥讓人留戀的。毀吧!他「呔」了一聲,發誓再也不想那古院子了。
老城裡人黃風並不知道自己的大女子破鳥住進了大地主後人的小洋樓。黃大丫對此守口如瓶,而且行動詭秘。她的行蹤瞞過了河陽城的眼睛,就連最好事的邸玉蘭這次也沒能打探到這個新聞。她只告訴葉開自己租了一間民房,月租60塊錢。病入膏肓的葉開此時已無力拯救落難中的妻子,望著一天天憔悴的黃大丫,他強壓住心頭的傷悲,緊緊攥住大丫豐腴細膩的手,想說什麼卻最終沒說出來。大丫理解他的心情,抹把淚說,開你好好養病,病好了我們買幢別墅。葉開閉上眼睛,一股冰涼的淚水從睫毛下噴湧出來,他想起曾答應妻子的話,等小說賣了後給她買一套複式樓房。這個願望只能帶到墓里去了。他的小說寫了一半,剩下的永遠也沒人替他完成了,這是多麼深重的遺憾啊!
黃大丫多的時候陪在醫院裡,婆婆得悉兒子患了肝癌,從北京飛速趕來。她像個堅定的報應主義者,口口聲聲說葉家從沒幹過傷天害理的事,兒子不會得癌的,一定是醫院弄錯了。後來聽說男人葉兆天在追捕越獄逃犯時,危機時刻一槍擊斃了逃犯,她「天呀」一聲,轟然倒地,仿佛中槍的是她自己。醒來後便在家裡設起了香壇,終日跪拜在菩薩面前,替男人恕罪。
黃大丫將女兒送進一家寄宿制私立學校,害怕葉開漫長的死亡期會傷害到女兒幼小的心靈。這期間她收到北京一家出版社的信,信中說葉開的中篇小說集《大漠魂》即將出版。這是一個讓她欣慰的消息,但她考慮再三還是把這個消息爛在了肚裡。她說不清為啥不把這消息告訴葉開。有一天她躺在小洋樓的臥室里,反反覆覆想把這事情想明白,想到最後卻為車光輝這麼長時間不來小洋樓大動肝火。
他把我當成啥了,要飯的,還是逃難的?
當下她便怒沖沖找到車光輝的辦公室,掏出鑰匙,啪地扔到了桌上。車光輝驚得瞪大眼睛:「誰惹你生氣了,發哪門子火啊!」
大丫一團火窩肚子裡,見他居然沒事人似的,當下憋不住就發了出來。「誰稀罕你個破房子,陰森森的,像個墳墓,我到外邊租房子去。」
車光輝把玩著鑰匙,半天不說話。
黃大丫發了半天火,突然頓住。自己這是咋了,跑這地兒發哪門子火?沮喪像一根有力的鞭子,猛就把她抽醒了。掉頭就往外走。車光輝趕忙起身,搶先一步攔住她。
「我知道你心裡難過,這陣兒我實在忙,要不你先住著,晚上我讓丫兒去陪你。」
「誰讓她陪,我妹妹陪我還用得著你批准呀?你當你是誰,有錢咋的,有錢就興欺負人?」黃大丫更覺委屈,這個男人像是遠遠地牽住一根繩子,耍猴一樣戲弄她。
「這咋成欺負你了?」車光輝這才覺得有點過,他心裡的那點小九九看來已被女人識破。他不敢再裝了,再裝,怕大好機會就會白白喪失掉。果然,黃大丫不客氣地戳穿他:「你清楚,你心裡的鬼你明白,裝啥蒜呀你!」
黃大丫撒完脾氣就往外走。車光輝一急,伸手拽住她。黃大丫恨恨地甩開他的手,奪步走了。車光輝怕人看見不敢去追,傻傻地立在門口,望著她美麗的背影消逝在樓梯口。
車光輝好不沮喪。望著辦公桌上躺著的鑰匙,他為自己的自作聰明後悔得跌腳。看來不是哪個女人都吃他這套的。他暗暗咬牙,發誓要把這個女人追到手。
這段時間,他的河建遇到了麻煩。亂石河灘上已經開工的五項工程被告知停下來,一半以上的工人沒有活干,逼迫放了假。他跟建設單位交涉了幾次,到現在還沒個明確的答覆。
造成工程停工的直接原因是廣場的擴建方案出了問題。當初方案論證時,就有很多人不同意,夏鴻遠耐著性子給大家做工作,說河西三地二市,就河陽的廣場設施最落後,面積最小,跟河陽這座文化古城不匹配。經濟發展了,人口增加了,河陽的城市廣場面貌卻很破舊,無法滿足現代化城市的功能需求。夏鴻遠的苦口婆心終於換來大家的共識,河陽廣場的擴建被提上議事日程。但在具體的討論中,又經歷了三上三下。夏鴻遠一直主張將廣場周圍的建築物全部拆除,將廣場面積擴大兩倍。徵求意見時卻遭到周圍單位的強烈反對。這些單位一直仗著地處黃金地段,每年僅房租就能養活不少人,突然要把它們趕出市中心,等於是斷了他們的財路。方案因此擱淺下來。後來又把拆遷單位縮至一半,沒想矛盾更加激化。上訪者終日不斷,理由是憑啥光拆我們,不拆他們……此事一拖再拖,到最後不得不讓步到最低限度,由原來的搬遷20家到現在的五家,而且是先建後拆,誰知工程剛剛啟動,裡面兩家又不幹了。
一家是糖酒公司。糖酒公司簽訂搬遷協議時,大部分職工已放了長假。一聽公司搬遷,在家呆了幾年的職工紛紛跑來上班,還提出補發放假期間的工資。經理不答應,差點讓職工從樓上扔下去。經理這才找到夏市長,說啥也不同意搬了。
另一家是大河飯店。原方案中將大河飯店從城中心搬至西門,跟鏈條廠 對換,鏈條廠搬至古河灘。但現在鏈條廠不幹了。大河飯店乘勢也毀了約。
這事讓夏鴻遠很惱火。據說夏鴻遠臨來河陽上任時,曾就到河陽主要抓什麼諮詢過他的老師,一位政研室的主任。老師說河陽撤地設市後第一任市長抓工業出了政績,抓出了河化、河建、河酒幾大集團。第二任市長提出了「三個大辦」(大辦工業,大辦鄉鎮企業,大辦第三產業)在全省颳了一場大辦風。政績突出,市長當了省上某委的主任。老師說從政最大的忌諱是重複別人,再三叮囑夏鴻遠要另闢蹊徑,出奇制勝。夏鴻遠上任後苦思冥想,百思不得其解。後來聽說河陽有個神娃娃,神得不得了,便微服私訪。他先是裝成一個財大氣粗的老闆,腆著肚子,戴著墨鏡走進神娃娃家。神娃娃一聞二摸,賜給他一個「賣」字。第二天他又化妝成老師,穿一身皺皺巴巴的西服,戴副金邊眼鏡。神娃娃一聞二摸後又賜給他一個「改」字。夏鴻遠想了數日,解不開這個謎,專程去請教老師。老師經過一夜冥想,第二天說,這「賣」字可做企業改制講,重點要在「賣」上做文章;這「改」字可做城市改造講,重點要抓能見成效的改造。夏鴻遠恍然大悟,回來便著手做這兩篇文章。
無奈夏鴻遠時運不濟,現在河陽經濟萎靡不振,要干點政績實在太難。「賣」的文章倒還好做,這「改」實在是不易。一個小小的廣場擴建起來都這麼難,其他的,想想都覺牙痛。
車光輝正在著力想辦法做通糖酒公司和鏈條廠的工作,工程不能停太久,否則,他今年的效益全就泡湯了。
糖酒公司的朱經理是位四十來歲的中年男人,年輕時當過老師,後來在市委某個部門做秘書。「三個大辦」時被派到糖酒公司掛職鍛鍊,等熬到經理這個位置時,糖酒公司已近乎破產。朱經理人長得斯斯文文,戴副眼鏡。做事奉行三思而後行的準則,事事顯得小心謹慎,給人一種憂柔寡斷的錯覺。車光輝一連約了兩天,都沒能約到,不得不親自登門造訪。上了糖酒大樓才發現,辦公區這層樓道口按了一道鐵柵門,鐵將軍把門。裡面安靜得能聽見蒼蠅的聲音。站在陰森森的樓道口,車光輝想起了昔日這樓的輝煌。他剛開始創業時,每年都要從這裡拿走不少名煙名酒,那時樓道里排著長長的隊,經理一天到晚忙著批條子,碰到老熟人連寒暄幾句的功夫都沒,一晃才幾年功夫,這裡已人去樓空,徒留下無限的傷悲。車光輝獨自傷了會神,這裡的淒清再次觸動他某根神經,令他發出十年河東,十年河西的人生喟嘆。
終於打聽到朱經理辦公室的一個女秘書在人民巷開了間茶社,說不定他就在那裡。車光輝獨自走進茶社,打算碰碰運氣。女秘書一眼就認出他,黯然的臉上掠出一道喜色。熱情地招呼他:「想不到車大老闆屈尊小店,快請坐。」車光輝忙解釋:「我不是來消費的,我來找人。」女秘書目光狡黠地動了動,不由分說將他拉進包廂沏了茶,坐他邊上說:「車大老闆是來找朱經理的?」
「是,他人在麼?」
「你是為搬遷的事來的吧?」
「正是。」
「今天不湊巧,朱經理有事去外地了。」女秘書替朱經理向他道歉。車光輝見女秘書很健談,索性跟他聊起來。車光輝這才知道,糖酒公司的工人鬧事不僅僅為了公司搬遷,主要是讓公司退還他們的股金。女秘書說,兩年前公司搞股份制改革,每個職工入了三萬元的股。到現在非但沒分到一分錢的紅,本金都沒了。一聽說公司搬遷,工人們死活都要先退他們的股金。公司沒錢退,他們就把辦公樓里的人全轟了出來,還按了一道鐵柵門,說啥時退清啥時才讓經理們上班。
「那錢呢,工人的股金走了哪裡?」
「唉——」女秘書嘆口氣,心事重重地說:「先頭說是股份,後來上面又把入的股全拿走了,把糖酒大樓一半的產權賣給了公司。那錢公司壓根就沒見過,等於工人掏錢買了半幢大樓。」
「可當時不是宣傳你們改制後效益翻了幾番嗎?」車光輝記起河陽搞股份制改造的事。改制後報紙廣播天天宣傳,說股份制讓這些企業重新煥發了生機,企業效益大幅增長,大有「一股就靈」的勢頭。
「那都是市體改委弄的,我們聽了也覺臉紅。事實上公司只是翻了個牌子,經營上一點起色也沒有。」
「朱經理呢,他當初為啥不阻擋?應該把工人們的股金用於企業的經營嘛,買產權能救活公司?」
「唉——朱經理那人,政府部門干時聽上面聽習慣了,哪敢抗上面的旨。上面讓咋他就咋,這不,反把自己害得沒地方去了。」
車光輝記起跟朱經理的幾次接觸,覺得他並不是一個唯唯諾諾的人,恭順的背後反倒隱藏著勃勃野心。一聽女秘書這樣評價他,車光輝對這人的偽裝暗暗嘆服。不虧是機關下來的,腦子真是夠用。
車光輝很快從市委組織部一個朋友處打聽到,朱經理果然活動著當體改委的副主任。如果不是工人鬧事,這事都已成了。車光輝暗自一笑,決計要會會這個朱經理。
會面是在女秘書楊琳的安排下實現的。朱經理行蹤詭秘,沒有楊琳的幫忙車光輝要找到他還真不容易。好在楊琳樂意幫車光輝,兩個人在楊琳的茶屋裡見了面。
朱經理依舊跟以前一樣,西裝革履,斯斯文文。不過他對車光輝的態度更謙恭了,車總長車總短的叫著,把自個在糖酒公司的苦衷道了一大堆。然後說:「實在對不起,車總,這事給你添麻煩。」
麻煩?工程一停工,車光輝的損失大得連自己都不敢算,朱經理居然用麻煩兩個字來形容。
「沒關係,小事一樁,朱經理的前程才是大事。」車光輝笑笑。輕輕喝茶,面色平靜如水,目光和藹地盯住朱經理。
「謝謝車總還惦記著我,慚愧,兄弟我慚愧呀。」朱經理做出一副慚愧相。如果不是早已心中有底,車光輝這陣怕又要感動了。
「搬遷的事,還望朱經理幫個忙,畢竟牽扯到五家單位,幾千萬的工程呀。」
「這——」朱經理艱難地低下頭,面色難堪了許多。他猶豫片刻,說去趟洗手間,神色凝重地走了出去。
楊琳旋風般閃進來,問談的咋樣?車光輝笑笑,說朱經理這人不錯,夠義氣。楊琳說他除過膽小怕事,其它還真沒得挑。
「是麼?」車光輝冷不丁盯住楊琳問。楊琳頓覺失言,訕訕一笑,旋了出去。
朱經理再次走進包廂時,手裡多了一個袋子。
他盯住車光輝望了片刻,顫顫地將袋子往車光輝面前推了推,囁嚅說:「實在對不住,我怕 ……沒能耐幫你忙了。」車光輝伸手摸摸袋子,袋子裡一沓沓硬硬的人民幣讓他的手縮了回來,驚詫地問:「你這是做甚?」
「這是十五萬,我先還你。另五萬我女兒上學花了,等我湊夠馬上還你。不好意思,讓你見笑了。」
「這——」車光輝絕絕無意討回這二十萬辛苦費。他原想勸說朱經理放棄從政為官的夢想,把心思用在公司經營上。見朱經理一下讓事情來了個急轉彎,反把他逼到不仁不義,過河拆橋的小人堆里。車光輝自己從不做這種事,也恨別人出爾反爾。既然朱經理把竿子伸過來,他也只好硬著頭皮往前趴了。
「算了,朋友一場,何必那麼認真呢?」
「不,我想我們之間還是清清白白的好。那五萬我打了借條,你收好了。」
「這樣還真就清白了。」車光輝望著白紙黑字的借條,突然覺得很滑稽。人和人之間,原來競是這麼回事。他嘲笑自己的多情,更恨不把他當人看的朱經理。心一橫,眉一挑,把借條推到已經讓他鄙夷的朱經理面前,說:「這借條你收好,我想買一份東西。」
「啥?」朱經理一臉蠟黃,抖索的目光顫驚驚落在車光輝臉上。
「買你一份辭職報告。」
扔下這句話,車光輝提上那十五萬塊錢,恨恨走出茶社。
接下來車光輝又去做鏈條廠馬廠長的工作。
鏈條廠是河陽「三個大辦」中創辦的一家國有企業,二百多號人,是原來林業局下屬的一個廠子倒閉後改建的。廠子不大,但地理位置很優越。馬廠長從部隊轉業後,正趕上「三個大辦」的浪潮,從軍人搖身一變成了國企的廠長。幾年下來,他魁梧的身材日漸發胖,脖子裡都堆滿了肉。頭像個巨大的肉球栽在罈子上。兩隻眼睛讓肉壓迫成兩條線,每眨一下都顯得困難。
找到馬廠長是一件容易的事。他愛上洗頭屋洗頭。有不少洗頭屋的小姐認得他,背地裡稱他「馬肉」。車光輝走進一家名叫「相思鳥」的洗頭屋,見「馬肉」頭砸在小姐懷裡,躺在沙發椅上享受著哩。車光輝坐在另一張椅子上,看小姐的兩隻手在「馬肉」肥嘟嘟的臉上毫無章法地拍打來拍打去,打得「馬肉」舒服無比。就想自己這手要是掄圓了打到那肥肉上,「馬肉」會不會有感覺?因為那肉實在太厚了,簡直比肥豬的屁股還要厚。
小姐給「馬肉」打拍完臉,又開始捏胳膊捶腿。「馬肉」的雙眼始終微閉,他閉上眼時,你很難從他臉上找到眼的位置。直等舒服無比地享受完全過程,才在肥嘟嘟的肉西瓜上裂出兩道刀紋。
「哎唷,車大老闆,敢情你也在這兒遭罪呀。」「馬肉」終於享受完,沒想到車光輝會在他邊上,像個麻袋似地滾下來,趕忙跟車光輝打招呼。
「我是看你享受哩。」車光輝握了下他肥膩的手,嚯嚯一笑說:「還是馬廠長會活人,看你保養的,又白又胖,神仙日子呀。」
馬廠長咧開肥厚的嘴唇,自我解嘲道:「我這是窮折騰,哪像你,富在心裡。走,換個地方喝茶去。」
幾乎每個當廠長的都有一專供自己喝茶的窩子。河陽的茶屋正是他們的帶動下如雨後春筍,成為河陽三產的新生力軍。開茶社的大多又是近年下崗的工人,只要抓住一個大老闆,這一年的生意就有了。那些抓不住大老闆的,只好動起歪腦子,名義上是喝茶休閒,實質上是賭博。河陽人幹啥都缺錢,唯獨賭博不缺錢。河陽人玩麻將叫砸鍋子,每人押500元,從老闆手裡兌牌子,只要一人輸完牌子,這鍋子就爛了。再玩重新押。老闆每鍋子抽每人10元的頭子,好的茶社一天可以抽到上千元。除過打點方方面面,老闆的淨收入也很可觀。
馬廠長的窩子在西大街農民巷一幢居民樓里。開茶屋的是個20歲左右的女孩,粉嘟嘟的,一雙水靈靈的眼睛很有風情,看見馬廠長,嗲聲嗲氣道:「剛才有兩個人找你,我說你給市長匯報工作去了,讓他們晚上過來找。」
「啥人?」
「一個本地的,姓王。一個南方的,好像叫賴皮狗啥的。」
馬廠長臉色一變,對著女孩兒耳朵嘀咕了幾句,女孩兒當下變了臉色,惶惶道:「我咋曉得是來要帳的?」
「算了,算了,把門鎖上。我們有要緊事談,別讓人打攪。」
進了包廂,馬廠長道:「是江蘇的賴兵高,要設備錢哩。哪有錢哩,我都讓錢逼著上吊哩。半年沒給工人發工資了,不瞞你車大老闆,這球活我早不想幹了。累,累呀——」
能不累嗎?車光輝想像著他一身肥肉整天穿梭在小姐們中間,為了保險,市長的旗號都打上了,怎能不累。
「還是你好呵,民營企業,自己給自己干,累死也值。哪像我們,苦死累活就掙那幾個干工資,一天到晚還盡挨工人的罵。划不來,十萬個划不來……」
正感嘆著腰裡的手機響了。馬廠長看看號碼,臉上浮出一層神秘的表情,他望望正在沏茶的女孩,又望望車光輝,最後還是決定在包廂里接聽。
「餵…餵……知道,知道。你遲些再打過來,我這陣正談事……哎呀,你別瞎猜好不……真的有事,信不信由你……好了,晚上見。」
「馬廠長業務可真忙呀。」車光輝聽出是一個啥電話,故意裝傻說。
「哎,瞎忙,瞎忙。一個客戶……」馬廠長訕訕的,生怕再打進來,索性關了手機。
一談正事,馬廠長臉上的粉色馬上隱去了,苦相像是裝在耳朵里,說吊就吊了出來。
「哎唷,車大老闆,不是我故意臊你的臉,是工人不饒我呀。一聽說我把那麼好的地皮讓給了飯店,工人們跑去砸我的鍋哩,你讓我咋整。」
「哪個工人砸你的鍋,你再不要繞彎子,是你自個反悔了吧。」
「哎唷,我的車大老闆,你是民營,不了解我們這些人的難處。我哪敢反悔呀,你車大老闆的事,誰個敢攪渾水。真的是工人!現在這工人,動不動給你上訪,圍攻,唉,這活真不是人幹的……」
車光輝不動聲色地聽他訴苦,叫冤。等他訴叫夠了,才單刀直入說:「你還是明說吧,何必繞那麼大彎子。」
他端著茶杯,靜靜地等馬廠長把那句話說出來。
馬廠長緘默一陣,撓頭抓耳地思索片刻,才說:「唉,要說這話我不當講,可誰讓我這人心軟哩。上次把合同簽了,廠里有些人跟我過不去,橫挑鼻子豎挑眼,罵我當了賣國賊。還說我從你手裡拿了黑錢。沒法子,我只好花錢堵嘴。現在的人心黑呀,你給的那幾個全打點出去,這嘴還是封不住。尤其那個工會主席,簡直貪得跟啥一樣,好像我拿了你幾百萬似的。我就是砸鍋賣鐵,也滿足不了他呀。算了,這話也只能跟你說說,我的辦法我想,你那邊呢,再等等。興許工會主席哪天想通了,這事也好說,不就一句話麼……」
車光輝壓住心頭的怒氣,臉上始終保持著微笑。關於馬廠長和工會主席之間的齬齪,他早已打聽清楚。工會主席拆馬的台不假,但跟馬要好處,簡直是天方夜譚。上次一樣給了馬二十萬,想不到這人如此貪得無厭。
「行,你說個數吧,搭夥求財,我車某人不想讓誰白出力。」
「哪能呢,算了,不談這事,喝茶,喝茶。」馬廠長撇撇嘴,臉上顯出緊張侷促的神色。
「你看你,你我之間,還用得著藏著掖著,說吧,多少合適?」車光輝一臉坦蕩,口氣分明像兄弟間掏心窩子一樣。
馬廠長終於賣夠了關子,把握住時機,很隨和地說:「再有個十萬八萬的,相信他們該閉嘴了。」
「行,沒問題。明天我給你辦,要支票還是現金?」
「現金,現金。」馬廠長忙亂不迭地給車光輝沏滿茶,臉色因激動而漲得通紅。
兩個人像模像樣地品了一會茶,車光輝見天色已黑,突然說:「有個地方桑拿不錯,你洗了上頭還沒洗下頭,走,我請客,好好洗它一下……」
一聽洗桑拿,馬廠長快步跟了出來。心想車光輝說的地方,保準是河陽城裡數一數二的。人還在路上,腦子裡已飄成一片。
車光輝帶馬廠長穿過一家酒店,三轉兩轉轉到一家隱密的桑拿里。單是裝璜的氣派和進門的神秘勁,馬廠長心就怦怦開了。在河陽城混了這麼些年,他哪來過這種地方?看來好人都讓包工頭子活了。他舔舔乾裂的嘴唇,羨眼地望著如入無人之境的車光輝,心裡忍不住熱浪滾滾。等老闆將小姐引到他身邊時,他早已按捺不住狂燒的慾火,摟著艷麗無比的小美人進了洗房。
車光輝跟老闆嘀咕幾句,沿原路踅身出來。站在酒店門口,拔通了工會主席家的電話。他跟工會主席說馬廠長在什麼地方幾號房正摟著小姐如何如何,說完關上電話,回家了。
第二天,河陽城立馬傳出鏈條廠馬廠長嫖娼被抓的新聞。有人說警察推開門時,馬廠長一身肥肉正壓在小姐嬌嫩的身子上,險些將那細皮嫩肉壓開花。也有人說當時馬廠長正摟著小姐在桑拿盆里泡哩,警察帶他時他還振振有詞,說再怎麼也得等幹完呀。馬廠長一進派出所就大吵大罵,說我跟車大老闆一起洗哩,是車大老闆請我哩。你們連車大老闆的客人也敢抓,真格沒了王法……
馬廠長的「事跡」很快出現在《河陽日報》上,標題是「國企廠長嫖娼,下崗工人舉報,紀檢委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