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27

2024-10-04 19:16:03 作者: 許開禎

  天漸漸放亮。晨光均勻地塗抹在大地上。深秋的大地,呈現出一派瑟瑟抖動的蕭條。萬木漸枯,百草凋零,花是見不著了,綠色也像是一夜間讓秋風掠盡,留給人們的只是滿目枯黃,一派絕殺。

  西北風照舊吹著。惟有它,像個永不知倦的鬥士,不屈不撓,堅定不移。

  天是灰的,地也是灰的。灰天灰地中,河陽城睜開困盹的眼睛,迎接又一個黎明。

  亂石河灘上,推土機的轟鳴在黎明還未來到前就已劃破暗夜的寧靜。西頭子那十丈長的明長城廢墟上,幾隻老鷹睜著憤怒的眼睛,怒視著那幾台「哇哇」亂叫的推土機和灰頭灰臉的人群。他們的闖入打破了亂石河灘的寧靜,也驚擾了廢墟上鷹們的好夢。老鷹們顯得很煩,它們弄不明白這些人到底要幹什麼,憑啥要闖入它們的生活?

  鷹的視線里,包工頭子車光輝披一件深藍色風衣,立在風中。起早是他為數不多的幾個優點中的一個。等工地上的民工們發現時,他在風中已立了半個時辰。

  他的臉上依舊露著溫和的笑容,是那種讓河陽人永遠也讀不懂的笑。河陽城有四大謎:酒廠的配方、211的床、黃大丫的浪騷、車光輝的笑。據說誰要是把這四大謎給破開了,誰就有望在河陽城的歷史上名垂千古。河陽人的印象里,包工頭子車光輝一年四季都在笑。不管是冷笑、熱笑、溫笑、譏笑還是嘲笑,反正他在跟你說話時總是笑著的。沒見過他發怒或是發威,也沒見過他發悲還是發愁。

  同是大企業的老闆,在河陽人眼裡,表情卻是非常不同。陳天彪愁,胡萬坤酷,車光輝的笑氣死你。上到河陽官員,下到工程隊的民工,凡是跟車光輝打過交道的人,無不搖頭嘆息,咳——他那笑,沒轍!

  沒轍歸沒轍,車光輝還得笑。有人說車光輝的錢,是陪笑陪出來的。也有人說凡是跟車光輝上過床的女人,都是讓他的笑勾了魂。但河陽人公認的,還是車光輝笑裡藏刀,皮笑肉不笑,是個「笑面虎」。你瞧,他望見當官的,笑是從下巴往上擠的,一縷一縷擠上去,到了眉眼處,連眼都歪了。望見民工,笑又從額上落下來,像瀑布嘩一下散開,讓你覺得他溫厚,和善,那笑沐浴了你,讓你全身都舒坦。最是那遇見女人,笑從眼睛深處射出來,不用看臉,單看那眼睛,你就被一波兒一波兒的光給罩住了,那光奪人心魄,直把你給淹了,沒了,你不上他的床,才叫個怪。

  此刻,車光輝正望著眼前的景致笑。

  

  他先笑酒廠的職工。心想胡萬坤真夠絕,想出這麼個點子,讓酒廠的幹部職工輪流到工地上拾石頭,刨沙子。每天二百人,六點鐘上工地,干到十一點,下午還要在廠里上班。聽說是酒廠的職工現在不好好賣酒,五百多人的銷售隊伍實際堅守崗位的不到五十人,其餘不是做小買賣就是成天鑽茶屋裡打麻將,反正銷售員個個有錢,審計時最少的也占用酒款一、二十萬。檢察院抓了幾個,不敢往下抓了。五百人哪,能抓得過來!除非酒廠自己開個檢察院。胡萬坤沒轍兒了,只好想這麼個法子,說是重新打造企業精神。

  車光輝不能不笑,把職工趕到工地上拾石頭,也能打造出企業精神?你瞧那些拾石頭的,兩三個人推一架子車,半天了往上揀一個石頭。東倒西歪地灑了一工地人,一天拾的石頭賣到車光輝手裡,還不夠他們的飲料錢。

  笑完酒廠的職工,車光輝又笑糖廠的工人。

  在市長的再三干預下,車光輝的河建集團吸納了五百名糖廠下崗職工。原想這些丟了飯碗的工人會珍惜這次機會,沒想一進工地他們的怨聲就來了。堂堂一介工人怎能幹民工的活,這不辱人嗎? 幹了不幾天,跑得剩下不到二百人。望著他們疲疲沓沓的樣子,車光輝苦笑了,人啊——!

  惟有河建的職工和鄉下來的民工,才讓他真正地笑了。

  晨光里,亂石河灘就像一片荒蕪已久的處女地,急切地等待人們去開墾。天空中終年瀰漫的那股死亡氣息在這個早晨似乎淡了,晨風掠過,空氣里多了一些活氣,鮮鮮的,亮亮的。車光輝顯然是嗅到了。他聳聳鼻子,想聞得更真切一些。可是,這氣息竄動的很快,瞬乎之間,車光輝又嗅到了一股熟悉的、糜爛的氣息。

  他搖搖頭,目光掠過亂石河灘,伸向遠處茫茫的的騰格里大漠。

  車光輝很是奇怪,在這樣一個清晨,面對這樣一片正在開墾的處女地,居然生不出一絲兒的興奮。他的心態,更像是一個掘墓人。那轟轟隆隆喧叫著的推土機,傳遞出來的不是建設什麼的氣息,而是一種接近毀滅,接近掘墓的聲音。

  是的,對於河陽城來說,車光輝覺得自己更像一個掘墓者。從當初的車灰灰到現在的董事長,他在河陽城大大小小攬過多少工程,自己都記不清了。站在這個清晨的天空下,他突然找不到自己在河陽城建下了什麼。身後一大片敗落的鄉鎮企業,是他的手筆,再有,就是那缺胳膊少腿的半拉子工程……要說撤的、毀的,他倒是裝了一腦子。

  他笑笑,為自己這獨特的創業軌跡。

  他並不認為自己是一個成功的企業家,甚至從來就沒有想過要當企業家。所有的頭銜都是河陽人封給他的,跟他沒多大關係。他只認為自己這些年就這麼活了過來,活得有些亂,有些無奈;偶爾也活出些精彩,但都與建築無關。而是女人,是生命中不期而至的女人,讓他的生命豐富著,亮麗著。也只有在跟女人的碰撞中,他的生命才富有激情,思想才閃出靈光。

  征服和熱愛女人,才是他認為最值得去做的事。

  現在,他就被一個女人折磨著。

  不是鍾菲兒。鍾菲兒已經出院,恢復了健康,如願以償地到了她想去的地方。

  折磨他的,是另外一個女人。

  只要一閉上眼,女人的影子就明明亮亮閃了出來。女人的兩道眉黑而茂盛,形如鐮。後來他還發現,左眉中間有顆黃痣。長長的睫毛下,那一對藏而不露的眼睛,讓男人往往忘了提防。等發現被這雙眼睛牢牢吸引住後,回首凝望,才發現這是一雙多麼不同尋常的眼啊!那雙眼睛既不烏黑,也不發亮。看上去是朦朦朧朧的,像是有一層薄霧罩在上面。望久了便發覺,那不是霧,是一層蘊動的氣。這氣從兩口井裡升騰出來,帶著心的靈性,帶著肉的光芒,融合成一道奪人心魄的光。似水,比水柔,似火,比火烈。但決不是電,是一把柔柔的劍,能穿透男人的心臟。而在利劍出銷的一瞬,那眼是微閉著的。只露出兩彎盈盈的水波。若明若暗,似粉似黛。男人往往只注意了水波,它生動、柔媚,妙趣橫生,有一種縹緲,有一絲兒的夢幻,卻忽略了那劍 。其實最傷人的,是那劍。劍柔軟無比,刺中了卻讓你轟然倒地,粉身碎骨。

  不幸得很, 車光輝就被那劍刺中了。

  令他苦惱的是女人擊中他後,忽然就冷起來。這種欲擒故縱的老招數,本是難不倒車光輝的。但這一次,競難倒他了。因為那冷不是故意裝出來的,而是無奈。女人本不想冷,或許她更想熱,甚至比車光輝還急切。但女人還是讓自己給擋住了。不敢熱,只能冷。因此那冷就變成了淒婉的冷,美艷的冷。比熱更銷魂,比熱更撩人。

  車光輝覺得,自己是讓女人的冷給難住了。

  這個時候,黃丫兒已做好早點,上樓去請劉素珍。

  劉素珍靜靜地躺在床上,臉色蒼白。眼睛微微有些紅腫,一看就知是昨夜又哭過了。丫兒輕輕挪步至床前,喚道:「阿姨,早飯好了——」

  劉素珍眼珠動了動,說:「這陣我不想吃,你跟前子先吃吧。」劉素珍的憂鬱感染了丫兒,她為眼前這越來越蒼白的女人心生嘆悲。邊上悄立了片刻,丫兒輕聲勸道:「阿姨,飯你還是按時吃吧,你這病,是經不住亂餓肚子的。」

  一聽「病」這個字眼,劉素珍腦子裡「嗡」一響,忍不住就沖丫兒發起了火:「我病不病礙你啥事,清早八時的,你咒誰呀——」

  丫兒沒想到,好心會招來惡罵。當下語塞,忍住委屈,默站了一會,悄無聲息退了出來。她沒有去叫車前子吃飯,愛吃不吃,不做是我的過,做了不吃是你們自己的事。一個個神經兮兮的,哪像個家……

  黃丫兒越來越覺這家人不正常,那麼多的錢不好好享受,反比窮人家日子過得還亂。車叔多的時候不回家,聽前子說,他在外頭還有樓房,肯定還養著另外的女人。前子說他爸就像說外人一樣,一點都不忌嘴,啥都敢說。聽口氣,前子好像羨慕他爸。丫兒覺得前子該考慮考慮他媽,至少不該再惹她生氣。不過他媽也真是,整天繃個臉,苦大仇深樣,車叔能不在外頭有女人嗎?

  黃丫兒腦子裡亂亂的,覺得誰也不對,又覺得誰也有理。唉,管他哩,也許有錢人家就這樣,煩惱都是錢惹出來的。

  車前子還在睡大頭覺,他壓根就沒早起的習慣,如果沒人硬叫他起床,保不定會連午覺一起睡。

  他上了一個星期的班,是在他爸的公司里。他爸哪管得了他,借著上班,泡了三下午網吧,喝了一下午啤酒,不小心喝大了,跟鄰桌一男生險些打起架。那爛仔吊個馬子,身材細細的,像個模特。前子想認識一下,那爛仔居然吃了醋。有這麼吃醋的嗎,沒見過人家外國那酒吧?真一個傻逼,到現在前子還不服氣。後來他讓幾個同學硬拽著送回家,他老爸又不讓他出門了。

  躺在床上,車前子覺得日子真是沒勁!體內竄動著一團火,燒得他真想干點什麼。可老爸斷了他的錢路,同學們又都讓他媽給得罪盡了,沒人願意再跟他一起。他只好窩著。他已經想好,這段日子裝乖,不惹老爸生氣,等騙到錢,說啥也到外面闖闖。窩在屁大個河陽城,乏味透了。他甚至暗想能帶個女伴,他還從沒單獨帶過女伴,同學中早有帶女生上賓館開房的,這點上他自虧不如。

  帶誰呢?

  車前子躺在床上,海闊天空地亂想。

  劉素珍也是長一聲短一聲地嘆氣。

  晨光透過窗欞,照在她蒼白的臉上,將她的憂鬱照得一清二楚。她的心情無比灰暗,仿佛被霧雲深深罩住了。

  他心裡沒我了。

  這個困擾了她多年的老問題昨夜裡又被她翻騰出來,到這時,還在深深地折磨著她。昨夜,她不知受了啥刺激,一向虛弱的身子半夜裡突然著了火,夢中把她燒醒。胸口燥熱,臉頰滾燙,一股久違了的熱浪在體內洶湧,令她不能自禁,忍不住將身子挪進車光輝的被窩,胸脯緊緊貼住他的背,雙手在他身上撫摸。一股強烈的想要的欲望升騰著,焚燒著。她已很久沒有這樣衝動了,夫妻之間越來越少的那檔子事也是車光輝久了,忽然記起似的慰藉慰藉她。可昨夜她卻熱情似火,仿佛是一股子邪惡點著了她。她一次次地努力著將火勢往車光輝身上引,終於,車光輝不沉睡了,他迎接了她,翻轉身子將她連人帶心地覆蓋住。她多麼渴望他雄壯有力的身體能將她覆蓋得久一些,再久一些……渴望他能像年輕時一樣,以暴風雨般的激情將她焚燒,或是毀滅……可是,他沒有。

  在她火勢正烈的時候,他轟烈倒下,像一堆泥,從她身上軟下來,昏昏入睡了。

  車光輝如雷的鼾聲中,劉素珍自己平息了烈火。爾後,她開始回味他的粗糙,咀嚼他的應付。她至深至痛地體味到了施捨背後的冷落,體味到了黃臉婆式的孤獨和落寞……

  男人心裡到底有沒有女人,一趴上來就啥也明曉了。

  劉素珍很傷情,不僅僅是為了車光輝夜裡的敷衍,更重的心事,是往後的日子。

  要是車光輝有一天真學了陳天彪,那她該咋辦呢?

  黃丫兒等了半天,不見車前子起來,咚咚咚走過去,敲了幾下門。屋裡沒動靜,黃丫兒想也沒想就擰開門柄,進去了。

  車前子慌慌張張的,往枕頭下藏什麼。

  「好哇,躺床上不起來,賊頭鼠腦慌啥。」黃丫兒眼尖,看見他藏東西,故意走過去,搶。

  「不要!你不能看——」車前子急了,用力護住枕頭。丫兒本不想真搶,見他慌成這樣,心裡一奇,真給搶上了。

  搶手裡一看,丫兒臉騰地紅了。車前子看的,競是一本黃色雜誌。封面上男女赤裸擁抱的畫面,一下把丫兒 窘住了。

  「讓你別搶,你硬搶……」車前子嚅嚅的,滿臉不安。

  丫兒想扔掉,可書在手中像有了魔法,手一時之間不聽使喚。

  「好啊,你敢看這個,我給姨說……」她拿話掩飾著自己,手競神使鬼差地翻著雜誌,目光驚魂不定地掠在畫面上,那火燒火燎的畫面,立刻讓她的心惶亂一片,身子止不住發熱。

  丫兒猛地扔了雜誌,手像燙壞了一樣,在身上亂蹭。目光奇奇地烙在車前子裸著的上身上,想躲開,卻又被牢牢地吸住。

  還沒等她反應過來,車前子猛地竄起身子,一把摟住了她。兩隻手一陣瞎抓,直抓得丫兒觸電般地痙摩 。丫兒嚇壞了,雙手死死抵擋住胸,怕車前子抓那兒。車前子一陣忙活,趁亂吻住了丫兒。

  一股火辣辣的味道令丫兒暈眩,這個小男人身上噴出的汗味陌生而新鮮,具有一股不可抗拒的魔力,火熱的唇在她嘴唇上亂咬亂舔,一點沒有章法,卻險些讓她倒下去。

  「不行——」

  她一把推開車前子,狂奔出來。

  「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黃丫兒捂住胸口,按住怦怦往外跳的心,一遍接一遍說。

  她幻想過這樣的場景,不至一次。她很想讓車前子吻,甚至更進一步都想好了。可她幻想的不是這樣,時間、地點、場景、方式……全都錯了。

  完了!好一陣子後她這麼想。他把一切都給破壞了。她想了無數遍的初吻,讓他稀里糊塗給搞砸了。

  該死的車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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