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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9:15:42
作者: 許開禎
陳天彪所說的金蟬脫殼發生在河化組建後的第三年。
那是一個生長愛情的季節,空氣里充滿玫瑰花的味道,人們只要吸上一口,愛情的甜美就會在心裡升騰起來,陳天彪和蘇小玉的愛情,正是在那時萌發的。可是在這樣一個多情的季節,陳天彪卻幹過一件近乎絕情的事。
那件事完全是因為一件小小的意外引起,但對河化卻起到了七兩撥千斤的作用。
那天陳天彪心情很好,心情很好時他不願悶在辦公室里,而是習慣到廠區各個角落走走。他一連轉了幾個廠子,轉到鏈條廠時,一種意想不到的情景刺痛了他的眼睛。
主車間裡,工人們三三兩兩坐在一起,女職工織著毛衣,織得很專注。男職工或是甩撲克,或是閒聊,有兩個人居然十分投入地下圍棋。兩道生產線靜靜地停在那裡,另一道上,機子轟隆隆空轉。操作台後面,一對小青年正卿卿我我,看上去很纏綿,很投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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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天彪靜靜地觀察半天,沒有人發現他,工人們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歡樂里,只有那空轉的機子,向他訴說這裡的散漫,悠閒……
他回到辦公室,這個意外猛地驚醒他,河化已不是原來那個化工廠,而是一個龐大的新家族,這個家族新添了不少成員,他們雜七雜八,沒有經過嚴格的訓練,甚至還不具備最起碼的愛崗意識。如果不加遏制,河化會毀在這些人手上。
他沒有發火,改造一批人的觀念,靠發火和制裁是不管用的。他在尋求一種自然而然的方式,讓人們在不知不覺中接受一種新觀念,這觀念才能牢靠,才能成為大家共同維護的東西。
第二天,他突然給鏈條廠單獨開了一次會,宣布鏈條廠放假一個月,工人可以到勞動局自己聯繫培訓,一個月後拿培訓合格證重新報到。工人們一聽樂壞了,會一散全都有說有笑地走了。
接下來,他開始往勞動局打電話,過問報名培訓的情況,勞動局的回答讓他一天比一天失望。一個月很快過去了,重新報名時,二百號工人居然全都交上了培訓合格證(這種合格證,二十塊錢一張,勞動局公開賣)。
陳天彪的心翻了, 他終於明白好好的鏈條廠為啥總是虧損,這是一批不可救藥的工人,或許他們應該一直生存在虧損企業里。他不想再花什麼心血,如果在每個兼併的廠子上都花大量心血,河化是走不多遠的。他決定斷腕割愛,也好給其它廠子給點顏色。
鏈條廠雖然不大,但廠區占地卻很有優勢,地處河陽城商業密集區,有不少人早就盯上這塊地盤,只是讓河化搶了先機。陳天彪放出風,決定將鏈條廠改建商廈,尋求合作夥伴。一個月後,在眾多洽談者中,陳天彪獨獨選中腐竹廠的浙江老闆楊東升。楊東升的麻大姑牌腐竹遠銷西北五省,生意很火,賺足了錢,想投資建一座現代化的義烏商貿城。但精明的楊東升開價很低,他認定可以像當初不廢吹灰之力拿「麻大姑」這個品牌一樣拿下這塊地盤。陳天彪成其心愿,還價更低,條件是必須帶走這二百名工人。楊東升非常高興,二百名工人不就占二百個推位麼?少掏二百多萬,這買賣太划算了。合同很快簽好,鏈條廠的工人也是一片歡呼,終於不再干苦力了,白得一個攤位,搖身一變自己就做了商貿城的小老闆。經商一個月賺的錢比廠里干一年掙的還多,在這個全民經商的年代,人們想錢都想瘋了,誰還會在機遇面前猶豫?
義烏商貿城很快破土動工。按合同,每個職工須先預交一萬元,算是借款,商貿城建成後,按股分紅。陳天彪多了個心眼,將這錢截留到河化帳上,楊東升因揀了便宜,不好跟陳天彪計較。
僅僅一年,浙江義烏商貿城便在河陽落成,剪彩那天,河陽城好不熱鬧,可獨獨陳天彪皺著眉,他在替楊東升算關門的日子。這場交易,表面看河化吃了虧,但陳天彪清楚,他把二百人的負擔甩給了楊東升,而且更關鍵的是,楊東升籌資幾千萬興建商貿城,這步棋一開始就輸了。河陽是個農業城市,社會購買力本來就弱,這些年各處的老闆都來投資建商城,但真正賺了錢的沒幾個。為啥?河陽人有個根深蒂固的習慣,買一般日用品,從來不進大商城。河陽人建的批發市場儘管規模不大,但購物方便,輕車熟路,誰會費那麼大勁爬上幾層樓去買一個拖把,或是幾個紙杯?再說,修那麼大商城,商戶從哪來?建商城一是需要社會購買力,再一個是必須與社會消費習俗相吻合。河陽畢竟是河陽呀,浙江人再精明,還能一口氣改變河陽人多年形成的習慣?
果然,大廈開張不出半年,就支撐不住了。客流量太少,交易額上不去,進去的商戶原又搬了出來,回到自個的老地方經營去了。義烏商貿城成一座空樓,楊東升栽了。
工人們愁眉苦臉前來找陳天彪,陳天彪很同情地安慰他們,說實在沒辦法,你們已跟廠里解除了勞動合同,我也是愛莫能助呀。工人們再告艱難,陳天彪寬容地說,你們到公司財務去借些錢吧,誰讓你們曾經是河化的職工呢。
工人們錄錄續續借夠一萬塊錢後,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可是遲了,他們只能自己照顧自己,河化集團已經不是他們的了。
後來,楊東升迫不得及,將商貿城和腐竹廠一併抵頂給了銀行。就這,他還背了一屁股債。
能怪得了誰呢,自古最無情的就是商戰,一步失算,滿盤皆輸呀——
李木楠又拿了一個方案,陳天彪還是不滿意。
「人呢,人咋辦?」陳天彪不露聲色問。
「河化就是讓人的包袱壓倒了,要叫我說,現在下掉一半,廠子的效益才能提高。」
陳天彪盯住李木楠,李木楠的直率敢言讓他感動。班子成員中,惟有李木楠敢對他講真話,講氣話。包括他離婚娶蘇小玉,建河化大廈等許多大的決斷面前,李木楠不止一次反對過他。後來的事實恰恰證明,李木楠的很多反對是對的。陳天彪承認,李木楠是富有遠見的,尤其現代企業的管理和戰略方面,李木楠甚至可以算是專家。
但他能聽李木楠的嗎?
「你去過早市嗎?」半晌後陳天彪問。
「沒有,我跑那兒幹啥?」李木楠有些莫名其妙,不解地盯住陳天彪。
「有機會你去早市轉轉。」陳天彪說。
河陽城西區的體育場,不知啥時興起了早市,每天天不亮,四處的販子們齊齊趕來,賣瓜果蔬菜的,賣早點的,賣減價貨的,河陽人便早早來這兒選購。李木楠一連去了兩次,除了看到熱鬧的交易場面外,再沒發現別的。陳天彪再次問他時,他說去過了,想不到那兒挺熱鬧。
陳天彪的神情微微一動,想說什麼,卻又止住了。
此時剛好九點,正是早市結束的時間,陳天彪拉起李木楠,「走,我們一道去看看。」
早市離河化不是太遠,車子幾分鐘就到了。小販們正推著三輪車往外走,幾個穿制服的工作人員粗聲喝斥著磨磨蹭蹭還想多賣一會的小販。提著菜藍子的老頭老太太們從陳天彪和李木楠身邊擦過,他們談論著今兒的菜價又比昨兒貴了幾角。李木楠心裡犯疑惑,不就一個早市麼,有啥看頭?
當他跟著陳天彪走進去時,目光忽然被眼前的景像定住了。
只見剛剛擺過小攤的地方,一窩蜂地圍去五、六十號人。有老人,有婦女,居然還有二三十歲的小伙子和小媳婦。他們撲向菜販們扔下的菜葉,爛菜幫,爭搶起來。有兩個還險些為顆大白菜扭打起來……
李木楠的眼睛像是被什麼猛地蜇了一下,他別過臉,朝遠處的祁連山望去。
「知道麼,他們過去可都是企業的主人,現在為了養家餬口,不得不跑來揀呀……」陳天彪沉沉地說。
他不知啥時點了煙,煙霧罩住他的目光,李木楠覺得那裡面掩藏著很深的東西。
回來的路上,兩個人都不說話。臨進辦公室時,陳天彪說:「既或是下,也得給他們有個交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