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20

2024-10-04 19:15:38 作者: 許開禎

  李木楠從北京回來了。

  河化上市的事再次泡湯,證券委對河化的財務報告經過反覆核查,認定是一例典型的做假上市案。為此北京方面已對推薦河化上市的省經貿委提出嚴厲批評。之前,證券委已對河化連續幾年效益滑坡,出現潛在虧損的情況暗中派員調查,河化集團居然一無所知。

  「是河陽有人告狀,證券委掌握的情況很細。」李木楠說。

  

  陳天彪本來就有心理準備,聽了李木楠的匯報,平淡地笑笑,「跟告狀沒有關係。問題就在河化身上。」

  兩年的努力付之東流,一線殘存的希望終於破滅。陳天彪眼裡是揮不走的迷茫。為了運作上市,林子強兩年花出去一千萬。一千萬啊!就像打水漂兒一樣白白流走了。而河化下個月的工資,到現在還沒著落。

  「小麗把東西給你了嗎?」他抑制著內心的憤慨,裝做若無其事地問。

  李木楠從包里掏出一個帳本,默默放到陳天彪面前。

  陳天彪沒動帳本。事實上林子強花出去的每一分錢,他都一筆筆記在心裡,只所以讓汪小麗一筆不漏地秘密追記下這本暗帳,也是為將來做提防。河化畢竟是國有企業,陳天彪不想落到一千萬打了水漂自己到頭來卻說不清的地步。

  「這事怎麼辦?」李木楠已從汪小麗的口中知道了所謂上市的內幕,他心中憤憤不平,用目光征徇陳天彪的意見。

  「花都花了,還能咋辦,你把它放起來吧。」陳天彪言猶未盡。他懂李木楠的意思,可上市表面上由林子強全權負責,但裡面到底插了多少雙手,恐怕連林子強本人也說不清。這是個炸彈,最好能把它捂得嚴嚴的,否則……陳天彪不敢想下去。

  李木楠沒想到陳天彪會這樣輕易處理這件事,心中的不平更大了,剛想張口爭辯,卻讓陳天彪拿手勢止住了。

  「啥也別想,啥也別問。木楠,聽我一句勸,凡事都有它的背景,往後做事,別太衝動……」

  李木楠不語了,他自有他的打算,這打算在他回來的路上就有了。只是,陳天彪的神情令他難受,那一臉的滄桑,一臉的無奈再次觸動他的心。有一瞬甚至傷及他的痛處。面對這位給他恩澤,賦他信任的老兄長,他忽然生出很痛的內疚。心底那個秘密無情地戳痛他的良心, 他覺得這張臉上的滄桑有一半是他親手塗抹上去的,他垂下頭,想以此掩著內心的不安。

  「……望成他好麼?」半晌後陳天彪才問及兒子望成。

  李木楠抬起頭,仍不敢正視陳天彪,目光盯住陳天彪桌上的一疊資料,說:「望成很好,他的諮詢公司開得相當不錯,目前正在為省上一家企業做上市輔導……」說到這,李木楠偷瞟了一眼陳天彪,忽然明白陳天彪想聽的不是這個。遂道:「嫂子也很好,她的腿病沒大礙,望成給她請了最好的針灸醫。」

  陳天彪的目光穿過窗戶,探向遙遠的天際,他眼裡一片渾沌,往事一幕幕跳出來,在他內心深處翻滾,忽而驚濤駭浪,忽而雷鳴電閃。悔恨和內疚齊齊壓向他,要把他吞沒,擊穿……

  這一刻他忽然徹悟,有些人,有些情一旦種植在心田裡,是永遠無法忘卻的。可是晚了!到這時,他才體會到生命里的失卻是多麼沉重多麼恨憾,此刻他只能默默痛飲這杯苦酒。

  夜裡,當他面對蘇小玉時,競連說話的熱情都沒了。他的腦子裡不時閃出麻大姑的影子,一個磨盤滾出來,滾得滿屋都是。那點點滴滴的恩愛,從四下溢出來,瞬間就溢滿了屋子。他真是想不通,自己怎麼會狠心地丟下她,跟眼前這女人過起日子來?難道僅僅因為她年輕她漂亮?

  夜風嘯嘯,月光慘澹,世界一片渾濁,夜氣像沙漠深處騰起的熱浪,讓人瘋狂又令人窒息。

  六年前,陳天彪的前妻麻大姑還住在鄉下。

  每個周末,陳天彪都回到鄉下去過。這天吃過飯,老婆麻大姑張羅著餵她的豬和雞去了,陳天彪想幫她,可大姑不讓。自從陳天彪在城裡有了份事業,大姑就不再讓他沾手家裡大大小小的粗活,陳天彪硬沾,大姑便氣氣地說:「讓你歇你就歇著,這粗活哪是你做的?」陳天彪雖知大姑說的是真心話,可聽了還是難受,自己咋就沾不成粗活了呢?

  大姑是個閒不住的人,兩個兒子拉扯大,一個留到北京,一個去美國留學,大姑突然就老了,從身到心地老。一次陳天彪請客人到家吃飯,客人見了大姑,很恭謙地稱了聲姨,還說姨啊,你好福氣,有陳總這麼爭氣的兒子,該好好享享清福了,弄得大姑尷尬得不知臉往哪兒放。客人走後,大姑淺淺地嘆了聲,說往後有啥招待,你在城裡頭了了吧,卻隻字不提客人的話。

  打那以後,大姑開始養豬,養雞。她心細,務勞得周到,雞一窩一窩地賣出去,豬一窩接一窩地下崽,可大姑的身子也一天一天地彎下去。陳天彪知道,攔是攔不住的,苦了一輩子,突然讓她閒下來,還不把她憋死?

  陳天彪站在堂屋門口,盯住大姑的身子望,晚霞的餘暉里,那身子像一磨盤,轉啊轉啊,轉出一個囫囫圇圇的家,轉出一個圓圓的月亮……轉得他心裡實實在在的,一點兒空缺都沒有。

  多少年前,他在監獄裡隔窗望月的時候,這個磨盤就是他望不夠的月亮,蹲在陰冷的牢房裡,望著望著就望出兩行滾燙的熱淚,淚珠子一直滾到這城市的邊上,滾到他兩個兒子的眼睛裡。從牢房到這個家,是他爺仨淚珠子鋪成的一條路呀……而路上來回奔波的,就是這磨盤。

  磨盤不流淚,從她給了陳天彪這個家到今天,沒有誰見她流過淚,就是重些的嘆息,陳天彪也不曾聽到過……

  有了這個磨盤,陳天彪心裡還敢再有別的女人嗎?

  上市的希望徹底破滅後,河化的改革便逼到了桌面上。這是一步險棋,也是一步非下不行的棋。再不下,怕是連下的機會都沒了。

  可到底怎麼下,陳天彪心裡還是沒個準譜。

  難的是人啊!人往哪打發,怎麼打發?

  董事會開了整整兩天。李木楠提出的「內部法人責任制改革方案」最終未能獲得會議通過。董事們的理由很簡單,河化是河陽的一面旗幟,無論遇到什麼艱難,都不能讓河化散了攤子。李木楠再三向董事會解釋,內部法人體制改革不是散攤子,而是把劣勢企業首先推向市場,讓其自生生滅,從而確保優勢企業能輕鬆健康發展,不被拖死。

  董事們反駁,一家人兩鍋飯,職工能答應嗎?

  陳天彪在兩天裡沒發過一句話,企業走到這一步,他還能說什麼?他承認,李木楠提出的分灶吃飯方案是解決目前河化危機唯一的方案,也是拯救河化的唯一途徑。河化目前十四家廠子,八家是虧損的,兩家持平,只有四家贏利。用四家廠子賺的錢養活十四家廠子幾千名工人,用不了多久,這四家也會被拖死,與其被拖死,還不如趁早先讓該死的死掉。明眼人都懂這個道理,何況他陳天彪!

  但真要這麼做,行得通嗎?

  董事們的擔心不無道理,八家虧損的廠子要全部斷了奶,自已找飯吃,不出半年就會關門大吉。而這八家,擁有的工人最多,合起來有五千六百名。如果一下子把這麼多人推向社會,會是什麼後果?再說,河化是國有企業,做出這麼大的決定,必須經市上通過。市上會同意河化的這一方案嗎?

  陳天彪現在很後悔,當初為什麼一定要做大呢?沒人逼他,是他錯誤地估價了自己,也錯誤地估價了這變幻莫測的形勢。

  他後悔自己後來金蟬脫殼時太過心慈手軟,沒把這些破爛一古腦兒全甩出去。

  當天夜裡,陳天彪把李木楠叫到家裡,因為會上受挫,李木楠情緒很低落,牢騷滿腹地說:「董事會只會和浠泥,有啥決策水平?這麼和下去,河化不垮才叫怪。」

  陳天彪微笑道:「你也別急,有些事情急不得,一急准出事!」

  李木楠說:「集中優勢產業的實力,繼續保持河化的競爭力,才有機會走出低谷。至於那些本該淘汰的企業,你救它何用?市場經濟就是淘汰經濟,沒有死亡哪有新生?」

  陳天彪不說話,他的心思像是飛到了別的地方。李木楠說了半天,他才從冥想中醒過神,沖李木楠說:「繼續說,我在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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