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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9:14:21 作者: 許開禎

  大風徹底止了的這天早上,黃丫兒猛記起自己晾在院裡的內衣,一骨碌翻起身,跑到院中。

  天呀,刮完了,刮完了——啥都沒了!

  很久,很久,黃丫兒絕望地抬起頭,尋著天空漸漸重顯的亮色,目光伸向遠處。驀地,廣場上空一隻「母雞」捉住了她的目光。那隻「母雞」啞著噪子旋了半天,不動了。不大功夫,兩隻粉紅色的小鳥鑽進「母雞」肚裡,跟著又有兩隻黑鳥鑽了進去,「母雞」「呱呱呱」叫著落下來。

  那地方怎麼會有雞呢?

  黃丫兒想了半天,忽然記起那裡戳根通天柱,一定是雞把它當樹了。再望,就有些不對勁。沙塵慢慢褪去,城市漸漸顯出輪廓,那座高高大大的樓房就凸了出來。天呀,那上邊飄著的粉紅綢子是啥,莫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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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丫兒的張望里,河陽城漸漸脫去塵衣,露出她灰朦朦的身影。昏天暗日下,這座古城看上去一片頹廢,四處散發出腐朽的氣息。那些隨處可見的殘樓破舍,廢棄的廠房,院落里破舊的設備和倒在廢水溝里的各種霉爛變質產品,似乎在向人們訴說這片土地上曾經發生過的故事。尋著這脈胳,你甚至可以清晰地觸摸到在不太遙遠的過去,這塊土地上那轟轟烈烈,震徹人心的氣息,還有那激情一次次燃燒的人們,在這塊土地上做出的種種掙扎或努力。然而,無情的歲月一次次熄滅了人們心裡那夢幻般的火焰。古城在數次暴風雨般的洗禮中,終究無奈地安靜下來,滿是疲憊的身子落下殘疾般的道道傷痕……

  是的,在過去的二十年裡,這座古城演繹過一幕幕可歌可泣的悲喜劇,在由傳統的農業城市向現代化工業城市的遞變中,河陽城經歷了太多大悲大喜式的苦難。那些曾經顯赫一時而又如過眼雲煙的人物和企業,如今都已成為一種歷史,給這個城市的發展默默地做著另一種註解。大浪淘沙,二十年後的今天,昔日一大批聲名顯赫的企業紛紛倒地,只剩下為數可憐的幾家,在苦苦支撐著河陽城的天空。

  座落在城西古海子泉下方的河化集團,是為數不多的幾家企業中的佼佼者。這家八十年代後期崛起在河陽城的現代化企業,原是一家破敗的小廠,在它起步的階段,幾乎沒引起多少人的注意,等到人們關注它時,河化集團已奇蹟般地立在那兒了。

  河陽人覺得,這塊土地上能生長出這麼個企業,簡直是神話。很長的時間裡,人們都不敢相信,甚至還有點懷疑。老城裡人黃風就說,這是瞎貓碰了個死老鼠,運氣。

  黃風的話並沒讓河陽人在意,因為他們的興趣完全集中到了河化身上。怪怪!你看那廠區,整個一個花園,聽說光建廠就花了兩個億。兩個億呀!別墅式的辦公樓,流線型的廠房,廠區里一塊一塊綠瑩瑩的草地,那草比莊稼地里的麥子還值錢,種草的人聽說還是請來的專家,工資跟市長的一般高。還有那些從沒見過的樹,清一色是從南方移來的。河陽人興奮了,整整五年,人們的目光牢牢被河化捉住,河化的一舉一動,都牽扯他們的心。廠子效益好時,職工今天分這,明天分那,天天跟過節似的,河陽人也跟著沾了不少便宜,工人上下班坐出租,隔三差五上酒店,真是一廠興,百業旺啊。隔三間五來個中央或省上的大官,看有看頭,聽有聽頭,河陽城在外人面前也風光了不少!

  可是,河化冷不丁修了那麼個通天柱,28層呀,整個河西走廊最高的樓,連省城蘭州都沒有。河化人膽子真大,真敢往高里修。市上還把它定為河陽城的標誌性建築。老城裡人黃風卻說:我咋看著它像個棺材!這下糟了,好端端一個廠子,讓一個樓給修趴下了,四五年了,那通天柱還擺在廣場裡,幾個億的票子呀,多心痛!

  過了!河陽人認為,這是廠子玩火玩得過了。錢多了燒的,蓋那麼個棺材幹啥?河陽城有多少人,總不能全裝進那個棺材裡麼?人錢多了就燒,廠子也一球樣!逃不過這個劫。俗話說得好,鍋(過)頭的飯能吃,鍋(過)頭的事做不得,誰做誰報應,這不,河化立馬日子就難過了。

  河陽四大名人之一瞎子大仙「神娃娃」說,那樓蓋在了河陽城的心窩子上,壓住了!往後河陽城怕再也翻不起身來。這話一出,人們立馬翻開地圖,細細查看,糟了,真的蓋到了心窩子上。那麼高個通天柱,壓在心窩上,這城還能動彈?

  「神娃娃」的話立馬應驗,河陽城接二連三的出事,廠子一個接一個垮下去,連五十年的老酒廠都給垮了,下崗工人比亂石河灘的石頭還多。緊跟著,天爺大旱,五年了不下個雨渣子,莊稼一年比一年曬得絕,人都快立不住了。沙塵暴又刮,一年一場風,從頭刮到尾,天也昏昏,地也昏昏。販毒的,賣淫的,打砸搶的,各種稀奇古怪的事接二連三的發生,人們開始怪那個通天柱,東不修,西不修,偏偏修在心窩上!日他天爺,誰批准的?!城建委主任的兒子讓人殺了,死在了歌廳里,人們才覺出了口惡氣,覺得老天還算公平。

  再看河化集團,就覺這廠子真是邪了門,前兩年都還好好的,一年上交的稅據說占河陽市總收入的五分之一。五分之一呀,了得!可自打修了這通天柱,一年接一年滑下來了。

  有人說河化要上市,一上市就又有希望了,可大多人不信。上市?有那麼容易?你當是上小姐肚子呀!准又是這幫狗日胡折騰,不折騰垮,心不甘呀……

  又有人說河化要解體,原來合併進去的十二家廠子分出來另過,誰過誰的日子。還是有人不信,合時容易分時難,這跟兒子們分家一個道理,分不好,鬧個驢死鞍子爛,划算麼?

  人們議論著,擔憂著,好說歹說,河化可千萬不能垮呀。河化要是垮了,河陽的天也就塌了,河陽人日子咋過?上萬號工人,嘩一下搡出來,河陽城還不得亂套?

  河化集團的創始人陳天彪,因著河化集團的巔峰與低谷,一直是河陽人茶餘飯後談論的中心。關於他複雜的歷史,人們眾說紛紜,一直達不成統一。有人說他原是個收破爛的,收破爛時撿了個寶貝,一夜之間變成了富翁。有人說他過去是返豬的,靠返豬起家,後來成就了大業。也有人說他天生就是個人精,早在包產到戶前就辦起了私人廠子,掙了不少錢,後來為個女人蹲了大獄。當然,也有人說他不少壞話,罵他是個胡搗騰,硬是把一個好端端的廠子給折騰得半死不活。而「神娃娃」卻說,陳天彪犯了一大忌,他不該離婚,娶個小老婆。他本命窮,福氣全是大老婆帶給他的,娶個小老婆,等於自掘墳墓。那小老婆下面長顆碗豆大的白痣,專剋心勁旺的男人。

  河陽人對陳天彪離婚再娶,並沒太大的非議。像他這麼大的老闆,娶個小老婆算啥,別三宮六院就行。換上誰還不都一球樣!可有人說陳天彪的小老婆是他仇人的丫頭,陳天彪娶她完全是為了報仇。這話一下子讓事情複雜起來,咋能這麼報復人呢?有錢就勢大了?哼!有錢也不能這麼欺負人。不過這話很快被戳穿,人們看到陳天彪一而再、再而三地給他的大老子(岳父)幫著建廠,那樣子根本不像是仇人。報仇有這麼報的嗎?至於他小老婆下面到底長沒長痣,人們無從知曉,不敢妄做評斷,但陳天彪的小老婆至今沒下過娃娃,這倒是真的。

  倒是老城裡人黃風經常說,不就一個鄉下土蟞子,還想在河陽城裡鬧大事,可能嗎?老城裡人黃風自始至終對陳天彪懷有毫無道理的仇恨,說河陽城正是讓這些鄉下土蟞子給攪和成個四不像。在河陽城大浪淘沙後剩下的為數不多的幾個企業家裡,黃風獨獨偏愛酒廠的胡萬坤,說人家那是喝過墨水的,是個幹大事的料,陳天彪敢跟胡萬坤比?黃風靜觀天象,而後嘆喟:成大器者,唯胡萬坤也。可黃風此話說完沒一年,酒廠卻奇奇地垮了,搧了黃風老兒一個嘴巴。自此,他不再談論河陽城的大事,終日遊蕩在廣場裡,盡瞅些河陽城花花綠綠的小事。

  河陽人認為,老城裡人黃風一向偏激,他敵視陳天彪其實是在敵視河陽城裡的鄉下人,認為是鄉下人壞了河陽城的風水,敗了河陽城的地脈。他的話當然不能讓人接受,有人當面就跟他頂牛,說:鄉下人咋了,河陽城頭一個拿大哥大,住小洋樓的;開私家小車,養小女人的哪個不是鄉下人?瞧瞧你們老城裡人,住個貧民窯,吃個爛菜根,娶個刁婆娘,日子過得那個窩囊,還嫌彈鄉下人哩。黃風不服氣,罵:鄉下人錢再多終歸還是鄉下人,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要跟城裡人比,遠著哩,再過一百年吧。頂牛者不鬆口,抬上扛了:哼,城裡人再日能,還不都是鄉下人下的!黃風怒目仰天,嘆:「鄉下人終究是鄉下人呀,光這教養,怕是一百年也學不來的。」

  罵歸罵,爭歸爭,對陳天彪,河陽人還是普遍寄予厚望的,覺得這河陽城假若沒了這麼個人,茶餘飯後該談喧誰哩。說胡萬坤?不行,沒味道,讀了書的人都一個球樣,活人啥時也脫不開個「酸」字,哪有人家陳天彪氣魄大,平地上起座山,塌了也有個響聲。說車光輝?唉,不提倒好,一提車光輝更來氣。瞅瞅河陽城,哪兒沒讓他拆過來,有本事拆,沒本事建,真是個「拆光毀」!

  比來比去,河陽人還是偏愛陳天彪,好說歹說他給河陽城建下這麼大個廠子,養活著一萬人,不容易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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