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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9:14:18 作者: 許開禎

  大風起時,黃丫兒和文老先生幾乎同時看見了兩隻鷹。

  是兩隻老鷹,拼命地撲扇著翅膀,鷹嘴裡好像還喊著什麼,黃丫兒沒聽懂,文老先生卻聽懂了,他的耳朵動了一下,隨後就徹底聾了。

  兩隻老鷹奪命似地掙扎著,朝河陽城上空飛來,鷹的後面,是一大團紅色的絮狀物,天那麼大,就像沾滿羊糞的羊毛,又髒又亂,理不清頭緒,又像是一頭巨大的紅毛怪獸,從鷹後面轟隆隆響過來。黃丫兒沒心思望它,只盯著鷹看,鷹掙彈到她頭頂時,就見一隻軟軟地從空中掉下來,落到一半,又掙扎著撲騰了幾下翅膀,黃丫兒剛要給它鼓鼓勁,就聽「咚」的一聲,鷹掉在地上,死在她面前。

  這時正好六點五十。跟氣象局預報的是一個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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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立時,河陽城響起一片警笛,警車「吼吼」尖叫著,朝四面八放散開。人們再想往外看,就已打不開窗戶了。天唰一下暗下來,暗得叫人心驚肉跳,是那種紅乎乎的黑。城市好像一下子淹沒在洪水裡,透不過氣,強烈的沙塵味從窗戶縫裡撲進來,屋子裡很快灌滿沙塵,嗆得人不敢鬆開鼻子。孩子們躲進了被窩,把頭捂得嚴嚴的,女人們開始拿起澆花用的噴水器,往屋子裡使勁噴水。

  男人們開始抽菸。這個時候,除了抽菸,還能做什麼呢?

  警笛響過後,就有無數種聲音跟著響起來,噼噼叭叭,乒桌球乓,哐!哐!啪!啪!

  起風了。而且是紅風!

  紅風的吼叫先是像野狼一樣,後來就成了猛虎的聲音。「吼——!吼——!」一聲緊過一聲,撕扯住人的心,往爛里爛里撕。一片接一片的瓦從屋頂上甩下來,打在對面的玻璃上,嘭!嘩!玻璃碎了。一根又一根的樹枝「咔嚓」「咔嚓」地斷。

  河陽城颳風了!——紅風!

  這個在地上躺了一輩子的女人,衣服轉眼之間就被撕破,一絲兒不剩了。然後,無數雙男人的手粗暴地朝她打過來,腿上,肚皮上,乳房上,臉上,幾乎每一片肌膚,都有手「乒桌球乓」「噼噼叭叭」在打。有些手是展開的,用手掌拍打,有些手是攥著的,用拳頭捶她,又有幾十雙手叉開著,撕扯著她的頭髮,想和頭皮一塊拔走。女人身上已經出血,皮開肉綻,整張皮都快要撕扯掉了……

  半夜時分,電停了。

  先是西北角那一片,接著是肚皮這一塊,再後來,全城的電就斷了。

  黑夜中,只有狂風撕扯的聲音,如猛獸在叫嘯,在顫動。

  女人們累了,噴了半天的水才發現無濟於事,只好拿毛巾浸上水,一人一塊捂住鼻子。

  男人們也累了,抽了這麼長時間的煙,就想干點什麼!

  城中心孤零零的那座有雙扇朱紅色大門的老院子裡,廂房的窗戶緊閉著。屋裡,一張古銅色的舊床上,長發男人正騎在妖野女人身上,風起時他就騎了上去,這陣子還沒下來。女人正是先前探了頭的那女人,因為興奮,她的模樣顯得很誇張,整個身子都膨脹著一股欲望,她的浪叫從窗子裡迸出來,飛濺在院子裡,讓大風撕裂,支離破碎地落進各家各戶的窗戶。

  警笛終於不叫了。不是不想叫,是新換的警燈壓根不管用,超強燈光在不到五米的地方就找不見了,警車只好分散停在商場、銀行門前,像條啞巴狗,守護著這些重要的地方。

  整個河陽城讓風沙蒙住了眼睛。

  水停了。

  河陽本來缺水。連續五年的乾旱使上下游都鬧水荒,一連幾年,供水一直是分片區分時間輪流供的。這次為預防大風,自來水公司攢足了勁,本想在市民面前露一回臉,沒成想才一天就幹了。

  平常人們並不覺得水有多要緊,即或是停水了,也只是覺得有那麼一點點不方便,黃大丫甚至暗暗高興,停水了,就有理由不做飯,去街上吃一頓。可是,這是在風中,是在一場暗無天日的風中,突然沒了水,人們開始害怕,冥冥中覺得停水是一個很不好的兆頭。聽過文老先生說書的人就想,民國16年,一場大風,河陽城三年沒水,地上連草根都絕了跡,別說綠色了。民國18年,河陽城餓死了上千號人,母食子肉,子飲父血,白骨遍野,野狼的眼都發了紅。66年一場大風後,河陽城斷斷續續缺了十年的水,不少人逃到鄉下活命去了。那些年河陽城接二連三地起火,一燒一大片,救火時人們找不到水,只能眼巴巴望著燒下去。老城裡人黃風祖傳的院子就是那年燒沒的。那十年生出來的娃娃,全是面黃肌瘦,眼睛發綠,現在又是大風中斷水……

  風斷水,愁煞人。文老先生不知說過多少次!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水是養人的根,水是地脈的精靈。難道河陽城的脈氣盡了?養不住人了?往後呀……

  風繼續干吼著,一沒了水,連風都嗓子嘶啞了,像無數孤魂野鬼,一撥一撥地沖河陽城喊冤。

  女人們怕了。這樣的風中,女人們是不可能不怕的,她們瑟縮著身子,偎在男人懷裡,眼裡抖抖地冒著藍光。平日在女人眼裡再窩囊的男人,這時也成了一堵牆,一堵堅硬的牆。

  屋子裡充斥著焦糊味,大地的靈魂被乾熱風烤著了,不像是火焰,是屍體被烤焦的黑煙……

  第三天,電話線斷了。

  為防止大風期間通迅中斷,電信部門一接到通知就做準備,十天投資一百萬,整個通迅設施做了一級搶修維護。可最終還是斷了,手機訊號瞬間消失了。

  第四天傍晚,大約八點鐘,風勢減弱,肆虐聲漸漸弱下去,大風給人們發出一個訊號,我要撤了。男人們悶不住了,悶了整整75個小時啊,你想想!女人們開始吆喝,快去找水,渴死人了。

  於是,在大風剛剛減弱,空氣里還滿是沙塵,兩米之外依舊什麼也分辯不清的這天傍晚,河陽城突然亮起了鬼火。鬼火先是從居民區一家一家的門洞裡亮起,星星點燈似的,忽一下滅了,忽一下亮了。很快,鬼火集中到了街上,像是排出個迷魂陣,忽一下往東移,忽一下又往西移,陰森森,很駭人。

  街上,人跟人冷不丁撞了身,就問:「找見了嗎?」

  「沒有!」

  於是又捏著手電筒,提著水桶跟亮光走,移過來又移過去,轉騰了半晚上,撞見鬼了,居然沒有一個人找見水。

  這時候,那座孤零零的老院子裡,長發男人跟妖野女人終於累了,他們相擁著躺在床上,喝著龍井茶,談一些非常性感的話題。

  大風並沒影響他們的情趣,相反,看上去他們比往常更有勁頭。

  女人偎在男人懷裡,女人的豐滿跟男人的瘦弱形成強烈對比,讓人覺得怎麼都是女人把男人吸乾了。

  再看河陽城,這個躺了一輩子的女人,這陣子遍體是傷,每一寸肌膚,都爛開了口子,血,殷紅的血,早已滲透大地,映紅整個天空。她氣息奄奄,昏死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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