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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9:03:44
作者: 劉醒龍
絲毫沒有必要隱瞞,我從未像現在這樣感到小說是如此的難寫。哪怕是在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的那種閉門造車或者說是勤學苦練的日子,也不曾有過腦子裡空空蕩蕩沒有一絲靈感,沒有一個詞語的時刻。
枯坐燈前,那種陰影還籠罩著我。特別令我不安的是,耳朵里從早到晚一直嗡嗡作響,以至不得不用一個小紙團來塞住它,求得暫時的解脫和虛假的平靜,我知道,我不能寄希望於隨身帶著的二百五十顆中藥丸。它是父親在我進山的頭天晚上捎來的,還有三百五十顆在老家裡存放著。其實,每一個藝術家都比醫生更了解自身疾痛。路遙何以匆匆回到他的黃土地?賈平凹何以要寫那本安妥自己靈魂的書?我知道,只要自己能夠獲得一片寧靜,幾縷溫馨,沉重的生命就會變得輕靈起來。我恨那黑驢糞一樣的藥丸,可我不得不一日三次地用溫水服它,那是老父親用慈愛,用惦念,用渴望,再加上困擾他多年的病體的勞累製成的。我服它時,雖然它總是要在喉嚨里鯁一陣,但接下來它隨溫水落入腹中的感覺,猶如老父親那雙長滿老人斑的手在輕輕撫我。
九月的最後一個星期天,我決定回家一趟,穿行幾百里,到家時已是晚上八點多鐘。老父老母正在看電視,他們看了預告,九點鐘左右有關於電影《鳳凰琴》的專題節目,他們早早地便在一邊守候著。老父老母召喚過我許多次要我回家,他們有許多話要同我說。可我不得不狠心地拖到如今,如今又不得不狠心地告訴他們自己明早五點鐘必須走。老父親生氣了,說那你回來幹什麼,不如不回,你是臘月三十走的,這長時間你不想我們,可我們想你呀!又說要你回,我們之間也沒有很多話要說,只是想多看看你。老母親也說,你爸不知道怎麼的這一段瘋了一樣,想你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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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父親情緒是太激動了。以致後來當我流著淚說完自己的痛、自己的苦時,他竟然吼著說,哭什麼,這麼短的時間還要聽你哭!我說,我是你的兒子,不在你面前哭,未必還要到別人面前去哭!我已三十大幾了,但那晚,我實實在在地在他們面前哭了個痛快,那麼多的淚真不知是從何而來的。
第二天早上四點多鐘,老父老母就在隔壁房裡小聲說著話。我聽不清,但知道他們是在為我擔憂。交替著的長嘆聲,使我內心充滿愧疚,想著真不該對他們說那許多的隱秘和痛苦。可這些我不對他們說又能對誰說呢!
起床後,老父親喚著乳名對我說,胖兒,別管別人怎麼說,只要你覺得是對的,你就去做。
五點鐘的山區,天黑得很,這兩年我走過各種各樣的路,可我還是第一次如此充滿信心,認為生命對於自己還是那麼有意義。我在那一刻里決定,為了老父老母我得好好地像個人樣地活下去。
我買了一些中藥帶回英山,老父四處奔波請人製作。現在,我的桌子上一邊是稿紙,一邊是藥丸,熬過了最艱難的前三天,文字的方陣又在腦子裡出現了,再拿起藥丸時,我忽然覺出那不是老父親的眼睛嗎?
在這眼睛凝視下,我想起許許多多關於生命的哲理名言,為了愛我的人和我愛的人,我將好好活下去,認真寫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