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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9:03:39
作者: 劉醒龍
勝利鎮過去叫滕家堡,父親以前曾在這裡工作過一陣。我一直不明白,是勝利選擇了我,還是我選擇了勝利,十月十三日的黃昏時分,當我初次踏進這個小鎮時,竟一點也不覺陌生,一切都似曾相識,仿佛是我那夢中無數次編織過的小小家園。實際上,我並沒有真正擁有過一座家園,當父親僱人將我以及全家放在一擔籮筐里,挑進大別山腹地後,我的人生就註定地開始了那永遠漂泊而達不到一處彼岸的浪跡。多少次,我或在清晨,或在正午,或在黃昏,驟然踏進一座村莊或一處集鎮,於是就在靈魂深處深深地問自己,這是你的家園嗎,這雞鳴,這炊煙,這牛欄里濃釅的故土氣味,這在垸邊小路上背著小山一樣柴禾緩緩挪著腳步的女人,不正是自己渴望中的家園情景嗎?
在剛剛消失的這個夏天,我們在與勝利鎮隔著一座大山的青苔關辦一個筆會。也是一個黃昏,一行人走了十餘里山路爬上關口,爾後又踏黑去尋訪那邊山下最近的一座小垸。他們在頭裡走了,而我在已接近那小垸時忽然停了下來,然後開始慢慢往回走,我反覆地對自己說,你不能那樣冒失,你有什麼可以張揚而讓小垸的人猛覺驚疑與惶惑呢,那也許是你的家園,你不應該隨意打擾它!平靜是他們惟一的財富,我們無權去搶掠他們!
面對著勝利鎮我真不知該說什麼,該想什麼!我想每一個人在自己的家園面前,除了惆悵的回憶,還能有什麼更好的作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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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暫住的那座小樓,窗口正對著一片河灘。白茫茫地一片橫躺在前面的一泓淺水與後面的半弧枯岸之間,夕陽餘暉灑在上面,不明不白地泛起一些別樣的光澤。我想起自己四歲時一個人偷偷跑到一條比這河要大要寬要深的河裡去洗冷水澡,被尋來的母親按在沙灘上用篾條打屁股的情景。猛然想起這事時是在第二天的中午,此時我已吃過午飯,獨自躺在那片沙灘上,任太陽慵懶地曬著,天地間到處都是暖洋洋的,秋水在順流而下,秋風在逆流而上,沙灘像雲像船一樣載著我,我仿佛感到了一陣陣舒徐的晃蕩。
好久了,我都沒有如此輕鬆,如此愜意,如此無憂無慮地享受人生片刻。這一兩年來,一部部小說的發表與獲獎,從未使我獲得過短暫的快樂,相反,卻使我感覺到無限的累與沉重。只是此時此刻,我才發現我是屬於自己的,我可以有快樂,可以有幸福,也可以有胡思亂想,甚至可以高聲將誰臭罵一頓,詛咒一番。當然,我不會這樣做,因為我心情好極了,我已原諒了他們。
我在沙灘上躺了好久好久,那種舒坦讓人不想起身,後來,我對自己說,母親又要來用篾條打你的屁股了。我一骨碌地爬起來,回了屋子。
這天,我寫了一萬二千字。
從此,我每天都要到那沙灘上躺一躺,走一走。
那天,天一直陰著。傍晚時,我走出屋子才發覺外面正下著小雨。我懶得上樓去拿傘,一縮脖子便鑽進雨中。
在我正要踏上沙灘時,忽然見到路上橫著兩隻狗,兩條尾巴攪在一起,而腦袋卻是一東一西。它們一點也不理會我的到來,站在那裡一副極投入的樣子,當我恍然明白它們是在做著延續生命的大事時,便有些不好意思地繞著走開了。
小雨下得細細密密,四野里都默不做聲。我順著沙灘緩緩地走著,一步步地將沙灘踩成一片漆黑,遠山上的幾盞小燈在隨風閃爍。如果將來某天我對別人說,在這一刻里我聽到了大自然的召喚聲,我感覺到了生命存在的意義,我意識到了某種藝術的真諦,而使自己有了參透萬物的大徹大悟,那肯定是在說謊吹牛或是神經錯亂。在這冷雨中,沙灘上,我獨自走了一個多小時。可我什麼也沒想,只是任憑冷雨將自己洗個透徹,洗成心空如禪,心清如月。只是反覆祈禱,誰也別來打攪我,讓我一個人好好待一陣,讓我輕輕鬆鬆地活一回,活得像一個人。
在我離開沙灘,開始返回時,那兩隻狗已經不見了。只是在這時,我才想起生命的意義。說實在話,在那一刻里,我覺得人不如狗,因為狗從來就不用瞻前顧後,就本能地懂得生命的意義。
當我想到這一點時,不禁抬頭看了幾眼勝利鎮,因為我把這小鎮當作了家園,所以我才敢這麼說這麼想。我不知道這小鎮能不能如此認可,他們也許會說人不如狗的話題,那肯定是另一種範疇里的感慨。不管怎樣,我的感情是誠實的,那沙灘上濕漉漉的足跡是明明白白的印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