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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9:03:36 作者: 劉醒龍

  送我進山的中巴,在勝利鎮街口上扔一樣將我灑在一派蕭條之中。一爿大門旁不知誰用紅油漆寫著四個字:勝利車站。我環顧四周,除略顯破敗的街景與大多數車站一樣以外,實在沒有什麼東西可以讓人感覺到這就是車站。

  在以後的日子裡,我慢慢地對此表示出了理解,作為亦迎亦送的車站,它從來不是旅行者的歸宿,它只是整個旅途的一部分,勞倦與無奈才是它的本色。北京火車站、深圳火車站,在它落成之際是夠豪華的了,當匆匆來去的人流一旦湧入之後,那些僵硬的奢侈無論如何也掩不去灰色的蒼茫。無處不在的是迷惘,是惆悵,是遺憾的失落的感覺。

  

  不知是哪種原因,在隨之而來的那四十多個孤獨的日子裡,於寫作之餘,下樓走一走,散散步,放鬆一下情緒,那腳步便情不自禁地邁向車站。儘管那兒雨天很泥濘,晴天又塵土飛揚,嘈雜與髒亂則是不受氣候的制約,每日裡都一如既往,可我總是管不了自己的腳步,非要繞著車站走一圈,然後才或是沿著河堤、或是沿著沙灘、或是沿著公路與小街慢慢地走去。

  有時候,一邊走一邊免不了想,如果父親一直待在勝利這兒,那如今的我會是什麼模樣呢?那個黑得很深的夜,其實還不到八點鐘,老長老長的公路上,只有我一個人在行走著,後來我也停下來不走了,望著大河淌水,聽著曠野流風,我無法不想到愛與愛情。就在這種時刻我突然異想天開地意識到,人對歷史的關注,更甚於對未來的仰望。在我每天對小站的不自主的回望中,包含著一切普通人的一種共性。那就是對無法拒絕的過去的百感交集。

  我在寫完第六章中的一個較精彩的細節後,曾問過自己,你怎麼想起要來勝利寫自己的第一部長篇呢,是一種紀念,還是一種嚮往?我不願對自己多作解釋,因為這已成為「過去」了,關於過去,是誰也無可奈何的。然而,過去可摸、可看、可懷想,可思考,還可以悔可以恨可以歡喜可以憂。就像眼前的這小站,無論它如何的破敗,可它仍是那許多的旅途所不可以缺少的一環一節。人生也有許多破敗之處,包括選擇上的失誤,過程中的不當,一段痛苦的婚姻,一宗不如意的工作,或者還有受人欺侮,上人賊船。雖然它是那樣的不堪回首,可它把你塑造成一個有血有肉、有苦有樂的生命實體,沒有它人生就無法延續下來。就像一件穿了多年的破內衣,由於習慣,自己甚至不能察覺它的壞損。

  在後來對小站的回首中,我努力想把它升華到具有文化地位的歷史意識的高度,想從中找到一些哲學感來。愈這樣愈發覺事情的奇妙,我不但不能抽象出形而上來,反倒變得更加形而下。隨著時間的延長,我對小站的回望也越來越多,我很清楚自己的真實想法,多日無人與之長談,許久不知山外消息,我太渴望能見到一個熟人了。每當那駐足不前的大小客車開門吐出一堆堆的人時,我總是希望從中見到一個讓我大吃一驚的身影來。在一次次地失望以後,我甚至覺得此刻哪怕遇上那種曾讓自己恨之入骨的人也行。幸虧我並沒有這種機遇,真的那樣,我肯定還是無話可說,而只有那種又與自己的歷史打了一回照面的感覺。

  面對過去,許多人可能都會無話可說。這不是一種無奈,每個人在「過去」面前都永遠是一個幼稚的小學生。儘管每個人的過去是每個人造就的,然而過去卻總在教化著每個人。我從小站來,我記得小站以前的一切的路,但小站以後的路呢?小站只是又一個起點,它不能告訴我什麼,可它是我前程的惟一依靠,或者說是離前程的最近之處。人戀舊大概也是這個緣故,舊事再難過,它也是踏實的,而未來總在虛幻之中,缺少一種安全感。我老是回頭看小站,一定也是感覺到前面的路太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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