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 記 1

2024-10-04 19:03:33 作者: 劉醒龍

  差不多半年時間,我幾乎不能寫一個字。那筆對我來說,拿在手裡如同拿著一把刀或一支槍,讓我去除掉一個誰,當面對紙上許多方方正正的小眼睛時,我卻惶惶不知可以在何處落下。那一陣,就連在工資冊上籤劃自己的名字時,也覺得疙疙瘩瘩的,筆和紙仿佛存在著一種仇恨,推推搡搡,讓我怎麼也把握不了。

  《鳳凰琴》的版權糾紛,單位里人事的角逐,還有內心深處那種巨大的難以對人言的苦悶與痛楚,如山一樣壓在自己的身上。

  當然,也不是沒有歡樂的日子,但那時光之短暫,讓人更感到痛苦的漫長。這實在又一次印證了那句名言,歡樂是虛無的,痛苦才是實在的。

  黃州是個極小、極庸俗的城市,一句流言就可以淹沒它。

  

  身居其中,實實地有萬般的無奈。譬如,在黃昏的晚風中,想獨自尋一片淨土,讓靈魂出一回竅,捎一些清涼和寧靜給心靈,讓星星和月亮撫一撫那許多永遠也不會出血的傷口,讓無邊無際的夜空融合掉那一聲聲無聲的呻吟。可我尚未動步,那幾雙職業佇望的眼睛,就降落在脊背上,那徹骨的涼意,一瞬間就能凍僵散步的情緒。

  而舞廳、歌廳更是連望都不能望一眼的禁地,以至自己莫名其妙地發誓,不進黃州的舞廳、歌廳,還有電影院。這也許是為了獲得那麼一點可憐的平衡吧。

  在以往,一位學工科才華出眾的朋友,常常脫口冒出一句:高處不勝寒。我那時沒有站在高處的體會,不知此寒為何物。現在,當我一步一步向上攀去時,回想朋友說此話時的情景,不免慨然悵然還有惘然。

  又有一日,一位年輕的朋友說,待《鳳凰琴》拿回小說「百花獎」時,要為我在電視裡點一首《真心真意過一生》,說著就唱了幾句,頓時,我被那歌詞大為震撼。我開始迷上了聽歌。打開電視機,除了有足球賽以外,便將那點歌台從頭到尾看個精光。

  那一陣,我經常徹底無眠,遙遠的掛惦與迫近的焦慮使我做出一種選擇:人啊,我惹不起你,難道我躲不起嗎?

  感謝王耀斌、丁永淮等師長的幫助,我終於請上了三個月的創作假,那個神秘的山裡小鎮,當然不是世外桃源,但它能幫我回到文學的伊甸園。瀟灑逃一回,這當然難說是最佳選擇,起碼它不是那種挑戰人生的男性的強悍,但這怪不得我,要怪只能怪生活。拿上行李,就要出門,兒子生病上醫院打針去了,過幾天他就要滿十歲。在他十五歲時,他會責怪我此刻不在他身旁,可我相信等到他三十歲時,他會理解父親的。所以,我將要把自己的第一部長篇小說,獻給年滿三十的兒子。

  咬緊牙關,逃一回吧!管它瀟不瀟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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