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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9:03:24 作者: 劉醒龍

  金福兒將狼狗黑旋風埋在後山,他原說過些時還要為它樹個碑,然而,當天晚上,就有人將那土堆刨開,把狼狗剝了皮,取下肉拿回去煮著吃了。

  金福兒臉上裝著若無其事,但有些人細心地分辨出,他在街上走路時,步子邁得沒有以往大了。

  爺爺每天仍到棲鳳酒樓門前去守著,他索性還帶著一隻凳子,懷抱土銃在陰涼地端坐著。

  第六天下午,習文在店裡見太陽已轉到西邊來,直直地照在爺爺身上,爺爺卻沒有挪動位置。

  習文走近一看,爺爺已悄然過世了。

  爺爺的驟逝使我感到茫然失措。

  習文在哭過之後,立即顯出比我成熟的地方來。她提醒我去鎮裡找民政幹事要點安葬費。其餘家裡的事,都由她張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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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知道鎮裡那麼多幹部中誰是民政幹事,便去找大橋打聽。大橋正在家裡睡午覺,被我喊醒後,見我的眼睛又紅又腫,便猜著是爺爺死了。大橋沒讓我去找民政幹事而直接去找他媽。

  鎮長在辦公室里,當著許多人的面輕輕地撫摸我的頭,並用手帕替我擦眼淚,然後,她將我領到另一間空屋裡,並叫大橋去叫民政幹事。

  鎮長教我待會兒當著民政幹事的面怎麼說話,她特別提醒我一定要為爺爺要一具棺材。

  民政幹事來後,我先說要兩百塊錢安葬費。

  民政幹事正猶豫,鎮長說,學文一個孤兒,政府不管誰管,給吧,照數給吧。

  我當即寫了個條子,從民政幹事那兒領來兩百塊錢。

  接著我又說,要讓爺爺睡具棺材。

  民政幹事不同意,說現在提倡火葬,沒有棺材。

  我就照鎮長指點的說,後院會議室里不是放著一具棺材嗎?

  鎮長立即接著說,我怎麼也忘了,那還是從木材販子那兒沒收來的。抬走算了吧,放在那兒怪嚇人的!

  民政幹事沒辦法,只好同意了。

  楊家的祖墳山離鎮子有十幾里遠,金福兒來送禮的時候主動提出,他負責租一輛汽車,將棺材運到墓地。

  金福兒說話真的算數,夜裡就將汽車開到我家門口停著。

  夜裡,我和習文正在替爺爺守靈,門口忽然進來一群半生不熟的男人。他們先給爺爺磕頭,回過頭來朝我喊細爺。

  在楊家一族人中,我們的輩分極高,一些白髮老頭見了我,總是叫細叔什麼的。

  行過禮後,他們便直截了當地說,金福兒用汽車送爺爺上山,是明擺著欺負我們楊家,說我們楊家人丁不旺、後繼無人,連抬龍槓的男人都找不出來。他們要我將金福兒的汽車辭了,明早由他們來抬爺爺及棺槓上山。

  汽車一辭,一切都得要按老章程來,習文連夜去找文化站的老高,問清了各項事宜及做法後,便開始緊張地忙碌起來。

  天亮後,當街擺著的十張大桌周圍擠滿了人。每張桌子上都用臉盆盛著一臉盆菜,裡面裝的是些豆腐、粉絲、海帶和幾十塊每塊重約一兩的肥肉。酒和碗筷都在桌子上擺著,也不用人招呼,只要有空的,誰都可以擠攏去吃去喝。

  用龍槓抬棺材的人專門有一桌,酒菜都是一樣的,只是那些大塊肥肉要比別的桌子上的多出兩三倍。

  吃罷飯,喝罷酒,八個年輕力壯的男人分站在龍槓的兩旁。隨著鞭炮一響,我將一壺酒摔碎在棺材上,然後翻身騎到棺材上。

  習文曾問老高,為什麼要讓兒子或孫子騎在棺材上呢?老高說,這是一種炫耀,說明死者香火沒斷,血脈長存!

  就在我坐穩的那一瞬間,八條漢子齊聲吆喝一聲:起!棺材便被穩穩地抬起來了。

  走出十幾丈遠,沿街的人都出來觀望。我聽見不知誰高叫了一聲什麼後,身下的棺材便像飛機一樣飄飛起來,八條漢子竟然抬著棺材在街上狂奔起來。

  在以後的一個星期里,西河鎮的人還在興奮地議論這一場面,他們認為這是一個壯舉,它將使爺爺長久地刻在西河鎮的歷史裡!

  幡幛在前!

  鞭炮在前!

  我像騰飛一樣轟轟隆隆地從眾人頭頂上駛過西河鎮。直到出了街口,八條漢子才放慢了腳步。

  如果說那次交歡使我初次懂得生命的意義,那麼這一次是我頭一回感到生命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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