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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9:03:21
作者: 劉醒龍
蓉兒回店時,習文正在裡屋磨剃刀。她聽見蓉兒一進門就小聲朝翠水嚷,說那個北方侉子勁真大,昨夜幹了她七次,開始倒極舒服,可後來就受不了,累得昏睡過去,醒來時都上午十點了。那北方侉子卻在她昏睡時,偷偷溜走了。蓉兒不無得意地說,幸虧她防了這一著,趁那傢伙快活得忘乎所以時,將他手上的一枚金戒指摳了下來,不然那可真是蝕本蝕到屄縫裡去了。
翠水笑著說蓉兒真沒用,她說她昨晚對付了兩人,早上還照常起來開門掃店。
習文聽到這些話,腹內一抽搐,禁不住嘔吐起來。
蓉兒進到內屋,見習文如此模樣,就半是開玩笑地問,習文,你是不是提前享受結婚待遇,懷上毛毛了?
翠水見習文眼色不對,就責怪蓉兒,說,你說話太沒分寸了,也不看看對象。
習文眼裡噙著淚水,小聲說,沒事,我不是那種經不起玩笑的人。
她們剛將習文吐出來的穢物掃完,老高氣沖沖地闖進來,斥責翠水不該將他的頭髮理成那個模樣。
翠水一點不怕他,口口聲聲說她不會道歉也不會給他重新理一次髮。
老高操起一把椅子,聲稱要將這座黑店砸了。
蓉兒冷笑一聲,說,老高,你沒這個膽子,你欠我五十塊錢呢!
老高說,你別訛詐!你有欠條嗎?
蓉兒說,欠條我沒有,可你用的那隻保險套我還留著呢!
老高翻了翻白眼,垂頭喪氣地走了。
老高走後,翠水問蓉兒是不是真留著東西。蓉兒搖頭說她這次是真在訛詐他。
中午,習文回來吃飯時,氣色很不好,人顯得很累。
我看見習文一言不發,便不好亂開口。
習文扒了幾口飯,忽然一扔筷子,轉身鑽進房裡,閂上門,大聲地哭起來。
我高高低低地叫了大約一百聲,習文就是不開門。
爺爺只顧低頭吃飯,他吃飽後才對我說,讓她哭吧,心裡有苦處,哭一通會好受些。
說著,爺爺也進了房裡。不一會兒,他將那支土銃拿出,坐在凳子上,用一塊乾淨布使勁擦著上面的鏽蝕。
我說,爺爺,你又發現野兔了?
爺爺不做聲。
我又說,爺爺,這大年紀了,別去逞那個英雄,說不定兔子沒打著,反而傷著自己了。
爺爺瞪了我一眼,說,這回我不打四條腿的兔子,只打兩條腿的狗。
爺爺復將牆上掛的一隻牛角取下來,灌了一些火藥在銃里,然後走到門口,瞄準天上飛的一隻老鷹扣動了扳機。
我下意識地用雙手捂住了耳朵。
引火帽上的紙炮清脆地響了一下,然而土銃卻沒響,老鷹仍舊在天空中盤旋。
爺爺換上第二隻紙炮後,土銃依然沒響。
就在爺爺彎腰從地上撿起一根小樹枝,去捅那引火帽中的小孔時,老鷹從空中俯衝下來,正在街上覓食的雞群,咯咯亂叫著四散而逃。
金福兒正巧牽著黑旋風路過這條街,那狼狗聽見金福兒攆老鷹的吆喝聲,便也狂吠起來。唬得老鷹丟下即將到手的獵物,搖動翅膀騰空而去。
爺爺將土銃搗弄好後,又開始瞄準仍在天上飛的老鷹。
這一次,土銃依然沒響。
金福兒見了,不禁撲哧一聲笑起來。
這一聲笑,使爺爺的鬍鬚都氣得抖動不止。
爺爺正要說話,習文從身後走出來,像是什麼事也沒發生一樣,款款地對我們說,我去店裡做事去了。
我緊盯著習文走路的樣子。
金福兒似乎有意放慢了腳步,讓習文走到前面去。然後在後面不即不離地跟著。我看見他們擦肩而過時,金福兒對習文說了幾句什麼話。習文沒有理他,徑直走著自己的路。
他們在街那頭消失後,爺爺將土銃在門檻上狠狠甩打了兩下。那樣子絕對是想砸爛了它,卻又分明是捨不得。
後來,我聽見爺爺自語了一句,說,不行,我得去守著。
我說,爺爺,你要去哪兒?
爺爺說,我去給習文站崗放哨當警衛。
爺爺扛上那支打不響的土銃,來到棲鳳酒樓,他在正對著美容廳的地方,找了一塊樹蔭,站在那裡緊盯著正在那屋子裡轉悠的金福兒。
金福兒肯定也看見了爺爺,但他故意裝著沒看見,在一旁纏著習文說話。
爺爺惱了,將土銃平端起來,大聲叫道:金福兒,你是個小雜種。
爺爺這一鬧,不少人便圍過來看熱鬧。
金福兒也裝不下去了,陰著臉走過來說,你別倚老賣老,惹煩了我,可別說我六親不認!
爺爺說,你離習文遠一點,我就不惹你!
金福兒說,這是我的店,我想要怎麼樣就怎麼樣!
爺爺說,別人我不管,可對習文,你就是不能想怎麼樣就怎麼樣!
金福兒說,你能怎麼地,拿著這破吹火筒嚇唬誰呀!
爺爺說,我說到做到,決不是做樣子嚇唬人。
金福兒說,行,那你先打一銃我見識見識!
爺爺有些氣短了,但他硬撐著說,行,你指個活物給我。
金福兒指了指那條狼狗,說,就它吧!
金福兒又說,不過,若是你打不著,它反撲上來,我可不負責。
爺爺端起土銃,剛一指向那狼狗,那畜生真像黑旋風一樣撲過來,一口將銃管咬得死死的。爺爺一扣扳機,紙炮卻是一下哧火,藍火焰閃了幾秒鐘後全熄了,土銃里啞然無聲。
金福兒猛然大笑起來,說,銃都服老了,你還出來裝什麼好漢,趕緊回去準備棺材板吧!
就在金福兒話音剛落之際,土銃突然轟地一聲響了。狼狗黑旋風的嘴巴頓時被打碎半邊,整個身子橫躺在地上亂顛亂顛地,一攤污血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金福兒整個地呆了。
西河鎮人從沒見到金福兒這般地傻模傻樣。
習文後來跟我說,若是當時金福兒將自己作為活物指給爺爺就好了。而一貫狂妄至極的金福兒這次卻沒有這樣做,照他和五駝子斗時的脾氣,他僅抬出狼狗黑旋風是很反常的。
習文說,這是天意。
西河鎮的人也說這是天意。
然而這二者之間是有很大區別的。習文說的天意,是說老天爺對金福兒網開一面,使他逃脫了懲罰。其他人說的天意,則指那狼狗竟被一支打不響的土銃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