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2024-10-04 19:03:18 作者: 劉醒龍

  吃早飯時,習文說,她想好了一個主意,她不和師傅一起做了,那裡工錢太低,她去和蓉兒搭夥做,賺的錢可以供我上學。

  

  照習文的口氣,因找到殺害趙老師的兇手,弄得我上不成學,所以她欠了我家老大一筆人情。

  習文這話一出,爺爺就因激動而劇烈地咳嗽起來。我從未見他咳成這副模樣,整個身蜷成一團,無異於一隻瘦猴,臉上先是通紅,慢慢就變成了青紫,可怕的是兩隻翻白了的眼睛,一下一下地往起鼓凸著。我和習文都慌了,四隻拳頭不停地在爺爺的背上反覆捶打。

  好在爺爺終於緩過勁來,他呷了幾口習文遞過來的水,說,習文,你現在是我們楊家的人了,你不能去做那種事。

  習文說,我理了兩年的發,怎麼現在不能做了呢?

  爺爺說,翠水和蓉兒不是在理髮。

  習文說,怎麼不是在理髮呢?

  爺爺說,你什麼也沒聽說?

  習文搖搖頭,說,我從不聽鎮上人的瞎話。

  爺爺說,可這話是真的,她倆是在賣——皮肉!

  爺爺差一點說出「賣屄」兩個字來。

  習文猛地看了我一眼,又迅速低下頭去。

  屋子裡開始沉默起來,不時有三兩下喝粥的聲音。

  我夾了一塊辣椒放進嘴裡,嚼了幾下額頭便出汗了。

  我起身找了一條毛巾,將汗擦去,返回飯桌上時,心裡打定了主意。

  我說,習文,爺爺的話很對,哪怕我三生不讀書,也不讓你去做那種事。

  爺爺這時也說,我細細想了一下,趙長子在西河鎮幾十年,可以說是清清白白的,沒有一個污點。大家欺負他只是因為他為人太善。如果他也偷也搶,別人就會怕他偷到自己頭上,搶到自己頭上,就不敢事事處處壓迫他。雖然他說不上是一世英名,可假使你真進了棲鳳樓,那對你爸的名氣的損失也是夠大的。我們楊家倒不在乎這個,上兩代的人就這麼個出息,眼看著學文也不是守著一個女人過一生的德行。可畢竟這事是最最讓人瞧不起的一宗醜事呀!

  習文輕輕擱下筷子,也不看誰,兩眼直直地盯著什麼說,你們聽說過出污泥而不染這話嗎?

  爺爺說,什麼染不染?

  我說,就是你常說的:只有人弄髒水,水是弄不髒人的。

  爺爺說,我知道你心性高,與西河鎮的女人不一樣,可你與她們成天泡在一起,還有許多進出其中的不規矩的男人,到時候只怕那些閒話就會讓你受不了的。

  習文站起來說,大不了他們像對待我爸一樣對待我。

  我說,可我還是怕她們會把你帶壞了。

  習文說,我爸在西河鎮幾十年,怎麼就沒有跟著你們學壞?

  爺爺一下子生起氣來,說,西河鎮真那麼壞?怎麼就沒讓你一家餓死?

  爺爺說這話時一臉的百感交集的神情。

  習文沒再做聲,低著頭一直往門口走。後來,她一隻腳踏在門檻里,一隻腳踏在門檻外,似乎是自言自語地說,我還是要去她們那裡做事。

  習文走後,爺爺對我說,娶這種女人做媳婦,只怕你將來不好管束。

  習文到店裡和師傅說,她要離開他,不再在他這裡幹了。

  師傅一聽,當即就發起火來,說,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將你培養成材,可你翅膀一硬就想飛,胯里一癢就想找男人,沒門。

  習文說,按規矩學滿一年就可以出師,我在你這裡幹了兩年呢!

  師傅說,當初你爸趙長子求我收你為徒時,講好了干滿三年後再議去向。

  習文說,那是你提出來的。

  師傅說,趙長子是西河鎮最講信用的人,到了你這一代,也應該最講信用。

  習文說,是你先不講信用的,你答應過將我家的屋修理好,可是過了半年都不兌現。

  師傅忙說,你留下,我明天就叫人給你修屋,行嗎?

  習文說,我一個月要三百塊工錢,你也肯嗎?

  師傅猛地將那隻空著的轉椅推了一把,轉椅嘩啦啦地連續轉起來。隨後,他又使勁唾了一口痰,說,好好,你有本事在鎮上單獨開店,我就有本事叫人砸了它。

  習文說,我不單獨開店,我去金福兒店裡做。

  聽到金福兒這個名字,師傅一時半刻都沒回過神來,好一陣才說,他請你去的?

  習文點點頭。

  師傅長嘆一口氣說,當初我一見他開理髮店,就感到自己的生意做到頭了,他過去擠五駝子,現在又擠我,這短壽的東西怎麼不早死呢!

  正說著,師傅猛地一變口氣,說,要走你就走吧,可我一分錢的東西也不會送給你的。

  習文說,我只要自由就行。

  習文走進棲鳳美容廳時,正好看見一個顧客坐在轉椅上,從白圍裙底下伸出手來,撫摸站在一旁的翠水的大腿。

  翠水嬉笑著說,再摸我就要加收服務費了。

  那顧客也嬉笑著說,都是熟人熟事的,你得優惠點才行。

  習文聽出那聲音是文化站的老高。

  習文怕他們說出更露骨的話時,自己不便插進去,便匆匆地叫了一聲:翠水!

  翠水回頭見是習文,臉上露出驚訝,說,過去我覺得你總是繞著這兒走,今天怎麼有膽子上門了?

  習文說,我想到你這兒來做,行嗎?

  翠水一怔,像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反問道:你想上我這兒來做?

  習文說,我已將那邊的事辭了。

  翠水由驚轉喜,她說,我們太歡迎你了。沒得說的,你的手藝我知道,月工錢最低二百,怎麼樣?

  習文努力笑一笑,也不說話,走上前去接過翠水手中的剪刀,替老高剪起頭髮來。

  翠水似乎還有些不相信,站在一旁望著習文出神。

  習文繞著老高轉了半圈後,覺得大腿內側有什麼東西在拂動,她低頭一看:是老高的一隻手。

  習文平靜地問,蓉兒呢,她去哪兒啦?

  翠水回過神來正要回答,眼睛一掃瞧見習文兩條大腿中間的那隻手。她一邊笑一邊拿起一把剃刀,然後用另一隻手扯起老高的一塊臉皮,說,老高,你還要不要這塊遮羞的東西?若不要我就給你來個痛快的。

  老高連忙縮回手,說,我瞌睡了,把習文當作你了,你別吃醋哇!

  翠水說,你還有臉到處宣傳精神文明,誰知你心裡髒到哪裡去了!

  老高正色說,精神文明建設是國策,你別把它和我扯到一起。再說我這是體驗生活,不然怎麼知道哪是黃色的東西!

  說著話,翠水將習文手中的剪刀接過來,繞到老高身後,噝地一下,將他後腦勺的頭髮挖了一道深溝。

  老高抖盡衣服上的頭髮屑,付了兩塊錢就走了,臨出門時,他還嬉皮笑臉地對翠水說,你的手摸男人摸得多,都快起繭子了,到底還是大姑娘的手讓人覺得舒服。

  翠水衝著他說,偽君子!

  老高一走,習文又問蓉兒去哪裡了,翠水神秘地一笑後,要她別細問。翠水說她明白習文和她們不是一類人,她也不願習文完全和她們一樣,她只圖習文的一手好手藝,她讓習文正兒八經地理髮,別的事一概不用她管。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