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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9:01:21
作者: 劉醒龍
我讀初三時,趙老師曾搭鎮上的拖拉機來縣一中看我。
那天中午,胡校長請趙老師去家裡吃飯。他走時,我正在球場上打籃球。趙老師喊了我三聲,我才聽見。
我扔下籃球走攏去,聽到胡校長正對趙老師說,你恐怕是全國資格最老的民辦教師了!
趙老師說,這也說不準,也許還有比我更老的呢,如今的事難預料得很。
胡校長說,要是有人來考證一下,說不定能搞出條大新聞,現在的記者也不知在忙些什麼,真事不寫,偏去編些假東西騙人。
我和胡校長打過招呼,趙老師說他馬上就回西河鎮去,問我有話捎回去沒有。我心裡想要爺爺給點錢,可我知道爺爺沒有錢,就搖頭說沒什麼可捎的,只有一隻裝醃菜的罐頭瓶要帶回去。
胡校長又對趙老師說,趁我在當校長,趁你還能幹事,還是來一中吧,我負責將你的轉干問題解決了,這樣最少對習文有好處。
趙老師說,西河鎮那種小地方,我都抬不起頭來,到你這兒說不定我連爬都爬不起來。
胡校長說,我連監獄都蹲過,你至少沒蹲過監獄吧,可我不也混出來了!
趙老師說,你和我不一樣,你學會了適應形勢需要,我沒學會。我今年六十出頭了,咬牙再頂幾年,到時候眼一閉,腳一伸,這一生的心愿也就全了了。
趙老師過六十歲生日時,我正在讀初二。這時,到處都興過教師節。大橋的媽剛當上鎮長,她想出個主意,要親自給鎮上年齡最大的教師做一回壽。教育組一查檔案,發現趙老師正好在教師節前一天滿六十歲。
那天,趙老師正在講台上給我們講課,鎮長忽然走進教室,後面跟著校長,教育組長和一名扛著攝像機的記者。
趙老師以為自己出了什麼事,臉色刷地一下白了,手上的教鞭也顫抖著掉在地上。
鎮長走到講台上問我們知不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我們都說不知道。
鎮長說,今天是趙老師六十歲生日,趙老師在這個講台上已耕耘了整整四十年了,我代表全西河鎮人來向他表示祝賀,祝賀他的六十歲大壽,祝賀他桃李滿天下。
趙老師明白過來後,臉上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
鎮長將一瓶酒,一條魚和兩斤豬肉親手交給趙老師,然後從校長手上接過兩隻茶杯,將一隻交給趙老師,說是以茶代酒,以教室做壽堂,祝他健康長壽。
喝完茶,鎮長又宣布,從本月起,趙老師再也不用記工分了,而是直接到學校會計那裡去領工資。
趙老師的教師生涯里一直在記工分。前幾年,田地重新分到戶以後,沒辦法記工分了,但工資如何發一直在扯皮,因為趙老師教初中,有十多個村的學生在初中上課,不能讓哪一個村單獨負擔,學校便把每個村的學生數加起來,算出一個平均值,再分頭乘以各村的學生數,得出各村應負擔的數字,交給鎮上。大家都習慣仍叫這為記工分。大橋的媽來給趙老師祝壽時,發了教育組長的脾氣,說趙長子一個月幾十塊錢,你們兜過去算了,也算是為民辦教師辦了一件實事。教中學的民辦教師全縣只有趙老師一個,縣裡沒專門政策,教育組長原想拖幾年,趙老師老得不能動時,這事就可以不了了之,見鎮長說了狠話,他只好答應。
鎮長問校長,你統計過沒有,老趙這四十年教了多少學生。
校長說,以前沒注意這事,沒統計。
鎮長問趙老師,你自己記得嗎?
趙老師說,好像從學文的父親起,往下的人我差不多都教過。
鎮長有點不相信,回頭問班上的學生說,趙老師教過你們爸媽的書嗎?
學生們齊聲說,教過。
鎮長說,教過的舉起手來。
學生們都舉了手。
鎮長見大橋也舉了手,就說,你別瞎鬧。
大橋說,趙老師也教過你和爸爸,我上六年級時,你不是老說我不勤奮,說你剛生我的那陣子,天天黑上和爸爸一道抱著我去夜校聽趙老師的課嗎?
鎮長吃了一驚,說,真了不起,老趙,趙老師,你可是為西河鎮的精神文明建設作出了很大貢獻啦!
說完,鎮長將一朵大紅花別在趙老師的胸前,然後領著一幫人走了。
到了門口,鎮長回頭說,老趙,晚上八點來鎮政府看電視新聞,看看你自己的光輝形象。
放學後,趙老師在學校門口盯著胸前的紅花犯了一陣愁。我們不知道趙老師那份想戴又不願戴,想扔又不敢扔的心思,在身後一個勁地將他往街上推。
趙老師在街上走著,頭一刻也沒抬起來,那樣子比平日還狼狽。
半路上,五駝子將趙老師攔住,大聲問,既不是春季,又不是秋季,誰讓搞耕牛評比呀?
趙老師說,沒搞耕牛評比嘛!
五駝子說,沒搞耕牛評比,那你哪來的大紅花?
街上的人都笑起來。
趙老師喃喃地說,我真的是一頭牛。
五駝子說,你是一頭只知吃和拉的瘸子牛。
我衝到前面去說,你別欺負趙老師,趙老師今天要上電視了,你有本事也上一回電視給別人看看。
五駝子說,趙長子上電視?鬼才相信。
大橋在後面說,是我媽讓趙老師上的電視,我媽說了,今天晚上播。
趙老師要上電視這件事震動了西河鎮。大家都覺得這事是不可能的,西河鎮誰不可以上電視,怎麼一下子就輪到他了呢!除了經常開會已上了電視的幹部以外,應該先到電視裡面顯威風的應該是五駝子和金福兒他們。
爺爺吃飯時對我說,若是趙長子真的可以上電視,西河鎮的狠人又要換代了。
我說,趙老師這是沾教師節的光。
爺爺說,凡事都有個定數,沾光肯定有沾光的定數,為什麼不讓我去沾光。
我說,你若是再和翠水睡覺,哪天電視裡播公捕公判大會時,一定可以沾光上去。
爺爺說,這個光我沾不了了,她們都是自覺自愿的,還怕我不理呢。再說,我現在也不再需要她們了。我只想留把力氣掙著把你帶大,給自己傳條根脈下去,死了後,見了你爸你媽也好有個交代。
那晚,我和爺爺先去了鎮政府。一路上,凡是有電視機的人家門口都擠滿了人。鎮政府的院子裡擺了二十幾條長凳,七點剛過就全坐滿了。
鎮長見了爺爺,笑著說,說不定今晚電視裡也有學文的一個鏡頭呢!
剛開始,電視機的圖像很清晰,快到八點時,圖像一下子就變了,好好的人被一下子扯得亂七八糟的,頭和身子都快分家了。
鎮長吆喝著電工調了一陣子還是不見好,這時本縣新聞開始了。電視機里接著就傳出了聲音,西河鎮鎮政府以實際行動慶祝教師節。
鎮長叫著,不用調了,就這樣吧!
這一喊電視機里的圖像反而清晰了。大家張大嘴巴看著鎮長帶著一幫人在電視裡出現了,先是學校大門,接著是教室的門,然後是趙老師的背影和滿教室的學生,再接著是一個學生的面部特寫。
大橋在人群中猛地叫起來,媽,快看,我!我!
學生的特寫的確是大橋。
鏡頭又開始對準趙老師時,電視機的圖像又變了形,屏幕上的人頭分了兩部分,來回交錯扯動,後來動的幅度小了,卻是頭和身子在一邊,脖子卻跑到另一邊去了。只有眼睛沒變,可以分辨出是趙老師,但鼻子是橫著的,嘴巴是豎的。
趙老師的嘴巴豎著說,教了四十年書,人雖苦了點,可我一點也不後悔。
滿院子的人一下子鬨笑起來。
新聞播完了以後,鎮長說,拍得不錯,大家還看不看,不看就關了,我們還要開會研究工作呢!
往外走時,許多人都說,這是天意,天不助趙長子,上了電視也只有這個樣子。大家都放心回家了,在以後很長一段時間,五駝子都在說,趙長子電視上的那種嘴,像女人的屄。
我和爺爺到西河裡去洗澡時,遠遠地看見河灘上有個人影,走近了些才認出是趙老師。
趙老師一個人坐在河灘上,反覆哼著: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河風中有一股酒氣。
爺爺說,奇怪,長子哪裡有錢買酒喝?
我說,鎮長送的,他今天六十大壽呢!
爺爺說,狗日的,明年我八十大壽,不知能不能喝上一口酒。
哇!
趙老師那邊忽然傳來一聲叫,接著又傳來幾聲,很像是五駝子殺豬時,豬的叫聲。
爺爺說,真沒有用,有福享卻受不住。
趙老師醉了,將喝進去的酒全吐了出來。
河風中的酒氣更濃了。
爺爺聞出來,這酒的牌子叫黃鶴樓。
爺爺走上前去說,趙長子,你有酒怎麼不邀我一起喝,一個人喝醉了,吐了,多可惜!
趙老師結結巴巴地說,我有尿你喝不喝?它是一壺好臊酒呢!
爺爺一揚嗓門說,長子,你別借酒裝瘋!
趙老師說,我沒瘋,你和五駝子,金福兒才是瘋子,西河鎮就壞在你們這一幫瘋子手裡。
爺爺眉頭一皺計上心來,他說,那你有沒有什麼法子來對付他們呢?
趙老師說,君子不同牛鬥力,我就是要教出幾個像學文一樣的好學生出來,一帶十,十帶百,等他們成了風氣,現在的這幫人便會化作輕煙直上重霄九。
爺爺聽了這話,一時竟不得再開口了。
我說,趙老師,我不會辜負你的期望。
爺爺忽然又說話了,他說,你是我的期望,與長子不相干!
趙老師似乎清醒了些,他說,對對,學文,你是西河鎮未來的期望!
這時,習文從黑暗深處跑過來,拉起趙老師就往回走。趙老師邊走邊唱:我並沒有醉,我只是心兒醉。正唱著,習文忽然抽泣起來。聽到哭聲,趙老師停住不再唱了。
田野里靜得出奇。
爺爺莫名其妙地長嘆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