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1

  除了長子以外，趙老師另有一個諢名，叫甫志高，這是五駝子和金福兒做學生時編出來的。甫志高是小說《紅岩》中的叛徒，人長得又高又瘦，也戴著一副眼鏡，穿著一件長袍褂。一九六六年以前，趙老師冬季總穿那件舊棉長袍，連父親都說，趙老師的確像甫志高。那件長袍我沒見過，它在「破四舊」時，被五駝子和金福兒搜出來燒了。

  輪到我們給趙老師當學生，上美術課教畫人像時，趙老師總是先畫一頂帽子或一堆頭髮在黑板上，然後再開始教如何畫人。

  有一回，做美術作業，我畫了一個大光頭。趙老師頓時面色如土，連說話都來不及，慌忙用筆在那光頭上添了一頂八角帽。畫完後，半天才喘過氣來吩咐，要我以後切莫畫人時畫光頭。

  一九六七年，是趙老師人生中最輝煌的日子。對於這一點，西河鎮沒有一人否認過，他們說不管誰，哪怕是最倒霉的時候，也要行一回狗屎運。

  一九六七年的西河鎮，除了廁所門以外，包括牛欄在內的所有門上方的牆上必須畫一幅「三忠於」、「四無限」的圖案。

  圖案中的葵花和紅太陽好畫，關鍵是葵花和紅太陽中間的那個毛主席像，不是隨便找個人就可以畫的。

  

  五駝子的哥哥首先想到趙老師，但他不敢做主，就讓五駝子將鎮上所有造反派的頭頭串聯到一起開個會。

  還在頭一年，五駝子就帶頭在鎮裡造反了。他的造反組織的名字還是趙老師幫忙取的。五駝子自己將毛主席詩詞從頭到尾翻了十幾遍，也沒找出自己滿意的名字。後來他親自跑去找趙老師。

  趙老師不看毛主席詩詞，他隨口背了一句，說，黑手高懸霸主鞭，這霸主鞭三個字作名字很符合你。

  五駝子說，這是毛主席詩詞裡面的嗎？

  趙老師說，當然是的。

  五駝子又翻了一遍，果然找到了這句詩。他很高興找到一個中意的名字，將自己的組織叫做霸主鞭造反總部。開始時，五駝子手下人不少，但後來人家嫌他有一個當權派的哥哥，就投奔了別的組織。五駝子見造來造去，結果只能造哥哥的反，也沒了勁。最後，他手下就只剩下一個金福兒。先前他並沒有吸收金福兒，搞到只剩下自己一人時，他才要金福兒進來，免得自己成了光杆司令。

  此時，五駝子早已不讀書了，哥哥將他安排到供銷社做屠夫營生。操了幾天屠刀，五駝子人在無賴中又添了更多的蠻橫。

  五駝子哥哥的主意也讓造反派的頭頭們覺得只有如此，不然，讓別人去畫，畫得不像更不得了。

  這年上半年，學校還能上一上課。但五駝子的哥哥不讓趙老師上課，要他專心畫毛主席像。平時，村里只給他記六個工分，畫毛主席像期間，村里每天給他記十個半工分，比整勞力還多半個。

  於是，趙老師便成天搭著一架梯子，趴在別人家的門頂上。人要進出，必須從他的胯下經過，連鎮長和造反派的頭頭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