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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9:01:17 作者: 劉醒龍

  爺爺在他心情很好時便相信趙老師是一個願意以身家性命來報父恩的大孝子,他說西河鎮的人將趙老師的威風殺盡了也無益,在這一點上,西河鎮的人連他腳趾縫裡的臭泥都不如。這後一句話,爺爺特別愛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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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完這句話,爺爺肯定還會嘆上一口氣,這是他的老習慣了,我很清楚這一點。嘆完氣,爺爺又會開口說,趙長子就像長在路上的系馬樁草,千人踩萬人踏,可它總死不了,一有空就長出新芽來。那樣子,你真殺他又下不了手,可又沒辦法徹底打垮他。

  被掃地出門的惡霸地主趙老師,獨自住在一間草棚里。他不會燒火做飯,進草棚的第二天,就失火將草棚燒了個精光。

  工作組說他是有意燒的,想回到那已分給窮人的屋子裡去住,不讓人理他。

  趙老師在大佛寺里住了兩個月,等到寺里的和尚四處化緣,弄了些磚瓦木料,給他蓋了一間小屋後,他才離開。

  半年後,大佛寺被沒收作了鎮供銷合作社,和尚們都不願還俗種田,一夜之間不知到哪裡去了。

  趙老師的學校關了兩年後,又重新開學了,不過它已改名叫西河鎮小學,不再叫先前的恩澤小學了。

  鎮裡見趙老師實在種不了田,就又讓他回學校教書。

  趙老師開始教一年級,父親又在他手下讀書,還有五駝子等。

  父親曾告訴我,有一天放學時,他和趙老師走在一起,見到金福兒正在街頭騎著一頭豬,嘴裡一聲聲叫著沖啊殺的。那豬不願被人騎,一顛一顛地想將金福兒摔下來。可金福兒一手抓著前面的鬃毛,一手揪住後面的尾巴,坐在豬背上像釘子一樣穩。後來,那豬朝街邊衝去,並貼著牆壁一擦而過,金福兒哎喲叫了一聲,人從豬背上滾下來。

  父親和趙老師走攏過去拉起金福兒時,見他的一隻腳被擦破了一大塊。

  金福兒咧著嘴從牆壁上摳了一把陳磚土,撒在傷口上。

  趙老師問金福兒,你怎麼不去上學?

  金福兒說,他們不准我去。

  趙老師說,誰不准你去?

  金福兒說,五駝子他們,還有他哥鎮長。

  趙老師說,我去幫你說說。

  趙老師走到鎮政府門外,站著等五駝子的哥哥出來。天上下著小雪,趙老師穿著一件舊棉袍,圍著一條舊圍巾,頭上還有一頂舊帽子。進出鎮政府的人都比趙老師穿戴得好。但父親覺得趙老師身上有一股無形的東西因而顯得比那些人更突出。

  父親說,蹲下,蹲下暖和些。

  趙老師在風雪中踱著步,不肯蹲下。

  父親說,那時的鎮長背著手槍,還有一個也背著槍的通訊員,不比如今的鎮政府,誰都可以進。像趙老師這種成分的人,除非是捆著被人押進去,否則是絕對進不得鎮政府的。

  天黑時,五駝子的哥哥才從大門裡出來。

  趙老師叫了聲鎮長,然後說,應該也讓金福兒上學。

  五駝子的哥哥不高興地說,你自己都沒改造好,倒過問起鎮上的事來了!

  趙老師說,我是覺得他一個孤兒,太可憐了。

  五駝子的哥哥說,你別還想耍舊社會的威風,要可憐你可憐自己去吧!

  趙老師說,我還是覺得應該讓金福兒去上學。他的學費可以讓他自己想辦法解決,他可以在課餘時間上街撿撿破爛,送到供銷社收購部去賣些錢,完全不用政府負擔。

  五駝子的哥哥惱火地說,你不想教書,你去撿破爛好了。

  五駝子的哥哥發了一通脾氣後就走了。

  回來的路上,父親對趙老師說,我也覺得不讓金福兒讀書才好。

  趙老師問是什麼原因。

  父親說,金福兒的確不是善人相,你讓他讀書,日後他若恩將仇報,那就慘了。

  趙老師說,他要恩將仇報,那是他的事,我只管自己做得對不對。

  黑夜裡,風雪更大了,父親身上很冷,縮得像只小猴。

  趙老師望著父親的模樣說,別想著冷,越想就越冷。這和痛苦是一樣的,越想就越痛苦。你不去想它反而會好受一些。

  父親在我長到他那時差不多大小的年紀時,曾一連對我說過好幾回這話,他當時感慨萬千地說,趙老師這個人同我們不是一樣的活法。

  趙老師在風雪中找到金福兒。金福兒正一個人蹲在屋角里,將嘴巴嘬得老長去吹那燒得半明半暗的一隻松樹蔸子。

  在路上,趙老師就和父親說了,他不能對金福兒說實話,得變個法兒來鼓勵他。

  趙老師對金福兒說,你上學的事已很有希望了,但你自己必須拿出點實際行動來。

  金福兒眨著眼,不知怎麼回答。

  趙老師說,外面正好下著大雪,你明天起早點,拿上掃帚去將鎮政府門口的雪都掃了。掃完雪後就去撿垃圾。

  金福兒尖叫起來,說,那麼多的雪我一個人怎麼掃得了?

  趙老師說,你別急,我會來幫你的。

  出門後,父親對趙老師說,我覺得你不能幫他。

  趙老師摸摸父親的頭,沒有做聲。

  第二天一大早,趙老師就將金福兒喊醒,來到鎮政府門口,悄悄地掃起雪來。金福兒人小,掃不動,絕大部分是趙老師幫他掃的。雪掃得差不多時,天亮了,趙老師便躲在一旁,讓金福兒一個人在那裡干。不一會兒,五駝子的哥哥起床了。他見到金福兒後愣了愣,什麼也沒說便進屋去了。

  那場雪下了好幾天,趙老師天天早上領著金福兒去掃雪。掃完雪後,金福兒便去滿街尋找垃圾,再拿到收購部去賣。三天下來,金福兒攢了五角二分錢。

  金福兒將錢拿給趙老師看時,趙老師說,現在我們一齊去見見鎮長。

  出了門,金福兒在雪地里踏踏地朝供銷社跑去,一會兒又拿著一包煙跑回來。

  趙老師問,你買煙幹什麼?

  金福兒說,送給鎮長抽。

  趙老師臉上掠過一朵烏雲,他一定是回想起父親提醒過他的話。他沒說什麼,依然領了金福兒去見五駝子的哥哥。

  五駝子的哥哥正在看報紙,金福兒很老練地上前去,一邊遞煙一邊說,這是我的一點勞動成果,請鎮長鑑定一下。

  五駝子的哥哥看了看那包煙,和他說笑幾句,然後揮手叫他們走了。

  在這個過程中,趙老師一直感到無話可說。

  第二天,五駝子哥哥的通訊員將金福兒送到學校交給趙老師。

  趙老師將金福兒和五駝子安排坐一張課桌。他轉身在黑板上寫字時,五駝子在金福兒的背上揍了幾拳,金福兒忍著痛不敢聲張。

  下課後,趙老師去上廁所。

  五駝子撿起一塊石頭,逼著金福兒往糞坑裡扔。石頭掉在糞坑裡,濺起許多黑乎乎的糞水落在趙老師的身上。

  父親上去和五駝子他們講理。五駝子就叫人揍父親。父親雖然比五駝子大幾歲,但五駝子他們人多,一會兒就將父親摔倒在地,然後他們就一個壓一個地在父親身上疊羅漢,壓得父親在地上哇哇哭叫。

  趙老師從廁所里出來,大聲叫道,不准打架!

  別的學生都爬起來跑了,只有五駝子沒有跑,站在那兒說,你別凶,我不怕你!

  趙老師不理他,扶起父親說,不要緊,一點糞水!沒有糞臭,哪來的花香呢!古往今來都是這個理兒。

  在父親以後的日子裡,他每活一天,經歷一件變故,就愈發體會到趙老師早先這話的意味深長之處。

  那天中午,五駝子拖著金福兒搶在趙老師回屋之前,用小刀撥開後門門栓,進屋將飯桌上的一碗剩飯倒掉,再放進一坨牛屎,然後用另一隻碗反扣著,重新放在飯桌上。

  五駝子和金福兒沒有走遠,他們躲在屋旁的樹叢里,看著趙老師將飯碗裡的牛屎端出來,倒在菜地里,還說著笑話。

  趙老師說,牛屎吃是可以吃,但得有個步驟,先變成肥,再變成莊稼,然後才能吃,任何事都不能急,急了就可能適得其反。

  父親將這些事反映到校長那裡,校長將五駝子喚去談話。五駝子回教室後,將手上的一顆水果糖給了金福兒。

  五駝子說,校長的幾句批評算個屁,他後來還給了我兩顆糖呢!

  五駝子張開嘴,一顆糖的殘骸正擱在舌頭上面。

  父親說,五駝子的威風其實從那時候就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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