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2024-10-04 18:55:00
作者: 葉廣芩
中午吃飯之前,舜銓的妻弟們向我談到了舜銓死後骨灰的存放問題。
兩位舅爺鄭重其事,我卻心不在焉。
我再一次對麗英說起昨晚園中有人夜哭,麗英說那是「藍夢卡拉OK」的音響,那家歌舞廳隔音設備極差,夜靜之時,鬼哭狼嚎,什麼語聲都可以聽到,附近居民已告到工商管理部門多時,仍不見採取措施,好在大家都要搬遷,犯不著跟他們較真兒,由他嚎去。
舅爺們又跟我說骨灰的事。說這些話的時候,我看著坐在一邊的麗英與青青,感到舜銓的離去對她們是早了點兒,這也是這對年齡相差過大的夫妻無可挽回的一步。
拆去隔扇的房屋連成一片,顯得衰敗空曠,一座即將被拆的舊屋,正如一個趨向死亡的老人,使人覺得它已名存實亡。昔日那無處不在的靈氣,那給人以依賴的踏實,早已消失殆盡,蕩然無存。
我說,還是把七哥送醫院去吧。麗英無言。大舅爺說,已是不治之症,現在也沒有安樂死,將來青青母女還要過日子……我明白了大舅爺話中再清楚不過的意思,這使我盤郁心頭許久的辛酸熱熱地升起來,淚水充盈了鼻腔。我屏住氣息,將那苦澀之水咽了下去。想舜銓一生,辛勤作畫,與世無爭,也曾有過藝術的輝煌,也曾有過人生的佳境,而如今誰識京華倦客?回首悲涼,都成夢幻……
舅爺見我無言,又指指桌上當年我由祖墳抱回的綠釉罐,說姑老爺骨灰,將來可否置此?
我一驚,沒想到連骨灰盒的開銷也算計到了,思考如此周到、精細,非頭腦冷靜之人而不可為,看來家中並非人人都悲傷到昏天黑地的份兒上。骨灰盒的價格想來不過數百元之事,我與舜銓窮是窮,終還沒落魄到買不起骨灰盒的地步。我說不可,此罐由祖父棺前掘出,內裝殘羹剩飯,霉爛不堪,後雖返家,又被充作漚花肥泡馬掌之物,污穢難聞,舜銓清爽潔淨一生,終了怎會委屈此物之中!青青說,古色古香的,菊花一樣的造型,挺可愛的呢,我用洗碗液浸泡了好幾天,不髒,父親前幾天跟我說過好幾回,讓我把這個罐子擦洗出來,說最近可能有用,我想他恐怕也有這個意思。我說,你父親若真有這想法,自然會明確提出,若未言明,骨灰盒所用之資連同火化費用、住院費用,全由我承擔。大舅爺立即跟上說,有了姑爸爸這句話我們心裡就多少有了底兒,都說姑爸爸一次的稿費抵得上麗英數月的工資,姑爸爸與姑老爺手足情深,這種摯愛親情我們當好好學習呢。當然,也不能一切全依賴姑爸爸,眾親戚也會齊心協力的……
我明白自己是鑽入另一個家族的圈套了,我將在舜銓這件事上被大大地敲上一筆,這實在是始料不及的。我們這個家庭在歷史上出過不少工於心計、察見淵魚的人物,到我這輩,卻怎變得如此木訥呆傻、不諳世事!小家小戶出身的麗英姐弟,自有著小家小戶兄弟姐妹間的提攜與關照,有著小家小戶的精明與狡黯,這一點無論我或舜銓,都不是對手。就是從這個家門走出的,在政治上能翻雲覆雨、左右大清帝國命運的人物與舅爺們相對,怕也多會敗下陣來。我開始懷疑舜銓所留大批藏畫的真實下落……
為了證實舜銓是否有將自己裝入綠罐的意向,我決定將罐子抱到小屋去,擺在他的窗台上,讓他日日可見,不會沒有說法。我抱起罐子踏著積水,穿過荒涼冷落的小院,感到了懷中的綠罐在細雨中似乎發出淒切沉悶的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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舜銓正在炕上坐著,見我手上的罐子,高興地說,噢,你把它拿來了。說著接過去,細細地抹拭。
我想說骨灰的事,卻終張不開口。
舜銓說,這個罐啊,從你拿回來那天,我就知道它不是尋常東西,故意冷落著它,為的是讓它悄默聲兒地、完好地保存下來,八百多年的歲月,如今該派用場了。
我問他可派什麼用場,他笑而不答。
我說那就賣了它,八百年的東西能值不少錢。他說,以錢而計便玷污了國寶,怎能俗到如此地步?此綠菊鐵足鳳罐產於宋建炎二年官窯,因泥胎配製特殊,罐底露胎部分呈赤鐵色,質硬似鋼,擊之發金屬音,其色與綠菊色相近,來自天然,與哥窯的豆綠和清代雍正御廠仿燒的豆青又不同,綠中暗含水汽,流光溢彩,變化無窮,極為罕見,是宋瓷綠水釉中僅存精品。一窯百件,成者有二,一大一小,大曰龍罐,小曰鳳罐,官窯所制,大部分專為皇室,物以稀為貴,僅此兩件作為傳世,再不燒制。建炎三年,金兵南侵,高宗倉皇南逃,所遺甚多,綠菊鐵足龍鳳罐在所難免,由此落金人之手,流入北國。後因長期輾轉,下落不明,瓷史雖有記載,終未見龍鳳罐實物,作為研究南宋官窯的重要實物資料短缺,實為遺憾。不想啟祖父之墳,使鳳罐重見天日,這實為中國陶瓷界一大幸事。可惜,以後運動接連不斷,瓷罐雖在,總無機會獻出。今我來日無多,想必大限之日便是鳳罐曝光之時。他說已給有關文物部門寫了信,希望不日派人來家取罐。舜銓說一九三〇年,中國有個叫朱鴻達的人,曾依據宋《咸淳臨安志》所指官窯地址搜集瓷片編印成書,於一九三七年出版了《修內司官窯圖解》一書,所集眾多瓷片中,獨缺鐵胎綠菊釉,今所獻綠菊鐵足鳳罐,當補此空白。
我問鳳罐何以會到祖父之手。舜銓說他也講不清楚,祖父一死,再無人識貨,倉促間抄來做棺前祭物,也算是跟陶瓷界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祖父歿於辛亥革命前夕,那時整個大清王朝一片混亂。袁世凱放出風來,要將諸皇親驅進皇宮,關押在北五所的空房裡,斷絕一切聯繫,不共和便不放人。這樣一來,各王公近支紛紛逃避,醇王縮在府中再不上朝,肅王避往日本人占的旅順,恭王去了德國人占的青島,莊王住進了天津租界,大部分與清廷有瓜葛的人也躲進了東交民巷……有人勸祖母趕緊攜家人擇地躲避,祖母說,國公爺際在彌留,要死便死在自己家中,誰見有抬著病人逃難的?若死外面,即使葬於祖墳也尋不回自己家門了,何苦?再說,今日之勢,躲避豈能奏效,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依著咱們的心,當然盼著鐵打江山一輩輩傳下去,可目前要錢沒錢,要兵沒兵,連王爺都跑了,只一個小皇上在撐著,讓那孤兒寡母又向誰要主意去?只要京畿不起兵禍,太后、皇上不受傷害,大清江山能善始善終,共和就共和吧。一九——二年二月十三日,皇帝的退位詔書在北京各家大報紙全文發表,老百姓歡天喜地地拱手相告:「改朝換代了,是共和的天下了!」在皇帝「必為列聖在天之靈暨皇族、宗支、王公、親貴等所共諒也」的哀告中,祖父逝去。北京東城家中,留守者僅祖母和稀里糊塗的長子。江山已無,家亦難保,在一片忙亂中,祖父的喪事辦得十分草率,鳳罐莫名其妙葬人太陽宮墓地自然在所難免。
我為舜銓對身外之物的灑脫而敬重而釋然,以他一生之經歷,所得與所失,豈可用八百年的罐子所能了斷?
我想起骨灰存放的事,便有意把話往身後之事引。我問舜銓還記不記得看墳的老劉。他說怎會不記得,要活著今年該有一百零七歲,怕是早已作古了。「四清」時他的兒子劉建民來過,為那五畝地劃成分的問題他給劉建民寫過一個證明,說五畝地系我家墳地,劉家租種,按時交租,屬租佃性質。「文革」時劉建民又來,是來算剝削帳的,帶了一車農民造反隊戰友,一通兒摔砸掠搶之後,打斷了舜銓兩根肋骨。舜銓認為,他以一紙證明、兩根肋骨,給劉建民撐足了面子,總算沒負劉家百餘年看墳辛苦。可是劉家兒子以後再沒來看過他,這使他很難過。
舜銓接著說,太陽宮的墳地雖形、勢俱佳,終歸離城太近,祖宗不得安寧,況且風水氣脈不是長久不變的,天道盛衰,也非人力能定。後來所葬的黃花山,地廣人稀,遠離鬧市,背靠蜿蜒奔涌的瑞昌山脈,腳抵美麗富饒的淋河平原,雄渾壯麗,坦蕩開闊,是塊難得的風水寶地。天地間陰陽造化俱有本源,積得一分陰德才得一分享用。他在「文革」中能大難不死,我在西北黃河灘能轉危為安,皆倚祖宗蔭庇,與祖墳所選穴位也大有關聯。他說自「文革」後再未去祖墳祭奠過,但祖墳的情景卻時刻縈繞在心,群山雄峻,曠野淒迷,老樹無言,草衰陽西……
「金鳧幾經秋葉黃,暮鳥夕陽摧晚風……」
我明白,舜銓印象中的祖墳景致,實則是宋朝無名氏名畫《秋山游眺圖》的一部分。這個對藝術追求了一輩子的畫家,至今仍沒有走出中國國畫的意境,沒有掙脫傳統藝術觀念的束縛,對祖墳的虔誠與對中國文化之美的感動,作為情感體驗和藝術造詣而互為混淆,達到了迷狂的程度。果然,舜銓最終提出死後回到父母身邊的願望,並希望此事由我和他的女兒青青共同操辦完成。他說,青青還年輕,正在上學,然而作為這個家中的傳人,黃花山她不可不去……舜銓在說這些話時不像說他自己,而像在談論別人,語調緩緩,平靜坦然。他像窗外一枚即將辭枝的黃葉,離別之際向同伴們輕輕道別,在沉默的睇視中得到深切的理解,然後輕輕地飄落下去,心滿意足地化作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