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18:54:57 作者: 葉廣芩

  窗外,夜雨森森;屋內,舜銓安然酣睡。

  熬好的藥終是沒喝,已經涼透,看他熟睡的模樣,我不忍心叫醒他,對癌症病人來說,睡覺比吃藥更珍貴。我回來後立即建議,將舜銓送進醫院治療。麗英說他哪裡肯,逢有汽車從門口過他都是一臉驚恐,以為要拉他去醫院,那像小孩子怕離家一樣的情景讓人看了心酸,不好再強求。我說人命關天之事,怎可都依得垂危病人!麗英似有難言之隱,許久才說,姑爸爸不知,舜銓這病一針藥就是上千,那點兒死錢,眼見著已經光了。我言七兄何以落魄至此,他的那些畫呢?當初舜七爺的名聲可是無人不曉啊!麗英說那些畫「文革」被抄被燒,所剩無幾,加之日常所用,多由此出,他又沒進過國家單位,連退休金、醫療費也沒有,每月只靠她織襪廠的退休金度日……我痛責自己的粗心,一直以為舜銓以賣畫為生會過得很不錯,而今書畫界不是出了很多大款嗎?以舜銓之功底,絕不會養不活自己。但我忽略了舜銓嚴格的畫風,忽略了他擅長的是一絲不苟的工筆花鳥,在當今,時間以金錢計算,在一切都變得很匆忙的時候,誰會有心細賞他筆下的那鷦鷯的細羽、那海棠的嫩蕊……看著鬢間已出現數縷銀絲的麗英,我覺得有些對不起她。我向來覺得她與她的娘家人過於凡俗,過於實際,與飄逸儒雅的舜銓不是一個檔次,殊不知儒雅到了老病交加時,可以依賴的便不是飄逸而是實際了。

  我踱到門前,傾聽外面淒切的雨,檐水滴在石階上,雜亂無章,恰如我紛亂的思緒。漫漫長夜,守候沉疴在身的親人,是人生必經的歷程,是一種苦澀的幸福,也是一種無奈。爐上的壺蓋發出噗噗的聲音,壺嘴也泛出嗚嗚的聲響,恍惚間,又加入了某種和聲,隱約聽去,其聲嚶嚶,其情切切,似子歸夜啼荒山,如孤鴻哀唳沙灘,時疾時徐,時隱時現,嗚咽不絕,漸微漸杳……我打開房門叫麗英來聽,卻見花廳燈光已熄,想是人已睡去,沉寂的院落中,塞滿了如同呼喚人名的秋雨,砭骨的風令人從心底發顫。轉身進屋,猛聽得炕上有兩個生命的呼吸,我駭得屏住氣息凝視著沉睡不醒的舜銓,火光映照下,那臉已分明變了形象,變得遙遠又陌生。這一切告訴我,園中的小堆房不只籠罩著一個人的夢——那位不堪孤寂、憂鬱、疾病折磨而自己割斷血管的姨祖母,就是以同樣的姿勢躺在舜銓的位置,帶著對人世的無限憂憤與絕望,恨恨離去的。

  這個家中,我惟一見過的祖輩就是姨祖母了。聽說這位姨祖母年輕時有著驚人的美麗容貌。父親從日本回來探親時帶過一架德國照相機,給家中每個人都照了相。惟獨「忘」了姨祖母,致使這個家包括祖母的叭兒狗在內,每人都有照片留下,姨祖母卻一張也沒有。只是全家為祖母出殯,在靈前照的一張全體相中,我才在後排的角落裡尋到了這位江南婦人。彼時姨祖母雖已人過中年,又是縞衣素裳,卻依然風姿綽約,引人注目。親族中女眷甚多,俊美者亦不在少數,但北地胭脂終歸不勝南朝金粉,與姨祖母相比,都缺少韶秀清麗之氣。

  姨祖母被祖父由八大胡同的清吟小班買回來時二十有六,而祖父已是鬚髮皤然、步履蹣跚的老翁了。美麗的姨祖母被祖父用一乘青布小轎由妓院抬來,以漢人的裝束在家中出現時,竟令全家上下幾十口人都驚呆了。下人們說,祖母的叭兒狗見到姨祖母非但不咬,反而從祖母腿上跳下來直立在姨祖母對面向她拜拜,可見狗也喜歡漂亮的人。

  姨祖母給祖母磕頭,祖母冷著臉問她叫什麼,姨祖母說隨奶奶怎麼叫都行。祖母說,貓兒狗兒還有名呢,恁大活人怎會無名?有問不答也忒不懂事理了!姨祖母一言不發,只低頭不語,初進門便領教了大太太的淫威,以後日子可想而知。有人說姨祖母就是不懂大宅門兒的規矩,哪兒有上頭問話不直接回的道理,明擺著等著挨訓。也有人說,窯子裡的花名兒怎好報給老太太聽,污老太太耳朵更為不敬。

  祖父原以為納一小妾本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但是祖父忽略了祖母孤傲要強的性情,祖母為此事與祖父大鬧一場。祖母說,納妾非為子嗣便是荒淫,汝已有四子,足可頂立門戶,何苦又多此一舉!祖父也是個倔強之人,一怒之下住進京西潭拓寺,日日與老和尚談論經文,再不回家。祖母說祖父既喜光頭,她不如也效仿和尚,剪斷青絲以博他所愛。說到做到,祖母追到潭拓寺,當著祖父的面將頭髮剪去,口口聲聲要效乾隆皇后那拉氏,以剪髮之舉諫皇帝幸民間妓女。

  據《清鑒綱目》記載:「三十年閏二月,帝在杭州,嘗深夜微服登岸游。後為諫止,至於泣下。帝謂其瘋病。令先程回京。」用乾隆本人的話說:「朕恭奉皇太后巡幸江浙,正承歡恰幸之時,皇后性忽改常,跡類瘋迷,蹈獲過愆,自行剪髮,因俗所忌……」相隔一百六十餘年,性質完全相同的兩起剪髮事件,卻以完全相反的結局告終。那拉皇后以「性忽改常,跡類瘋迷」,於第二年死去,死後竟無穴安葬,棺槨放置皇貴妃地宮中,每年清明、中元、歲暮、冬至和忌辰亦無享祭。敢為皇后說話的御史李玉鳴也同時被罷官免職,放逐伊犁,終不得回。錦縣生員因上書不平,被斬。刑部侍郎阿永阿被遠謫大北,戍黑龍江。刑部尚書金汝誠被摘去頂戴,回家「盡孝」……乾隆三十二年宮廷因剪髮引起的軒然大波終以皇后的大敗而告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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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我家宣統元年的剪髮風波卻是以祖母的勝利而結束:不給姨祖母如夫人的名分,將其貶居偏院,院門上鎖,鑰匙由祖母收存,子侄輩及閒雜人等有事無事均不得靠近,一日三餐與下人同等飲食,由牆上轉桶傳進。後來人們從祖父的朋友處得知,祖父之所以敢置祖母的醋雨酸風而不顧,接姨祖母進門,很大原因是傾倒於她那口綿軟蘇白和柔腸百轉的崑曲。然而姨祖母自進家門即被鎖入偏院,與祖父偶爾相見也一改過去做派,斂氣吞聲,謹言慎語,時刻不忘謙卑地位,更不敢開口吟唱。祖父大為惱火,卻又奈何不得,很快對姨祖母失去了興趣,由她去自生自滅。

  許多年後,我的五姐隨丈夫回娘家居住,就住偏院,姨祖母又被移往後花園小屋,照舊與家人不通往來,所不同是,飲食由舜銓的母親張氏差劉媽去送。作為桐城世家出身,比這位婆婆還要大的兒媳,與清吟小班出身的姨祖母自然沒有共同語言,那鄙視也是毫不掩飾的。再後來,姨祖母也可走出房門去廚房與傭人們共同用餐,但吃歸吃,她從不與任何人搭訕,默默地來,默默地走,無事從不走出後園小屋,所以外面的人,很少有人知道家中還有姨祖母這樣一個人。

  正因了姨祖母的年輕,才使得我與她在這個家族中有了短暫的相聚。母親說我尚在學爬時便由姨祖母看護,那時她下肢已癱,終日靠在窗前的土炕上,觀樹影的移動,數雀兒的飛落。每當我被母親抱到她身邊時,她那雙僵冷的眼神才有了些許生氣,對她來說我畢竟是個活物,一個於她無害的活物,她自進入這個家門,終究還能做些有益的事情——看護孫女。我在幼時的懵懂中能給一個行將就木的老婦人以喜悅和安慰,這不能不感激我貧苦家庭出身的母親,她以「南營房的窮丫頭」才有的善良與愛心,將我送至姨祖母身邊。母親離去前,還用長枕頭將炕沿堵了,為的是怕能滾善爬的我萬一掉到地上,姨太太無法把我「撈」上來。

  在這條炕上,我跟姨祖母滾了多少個日月,不知道,聽母親說姨祖母不知害了什麼病,口腔的肉一塊一塊往下掉,全身糜爛,膿血滿炕,除了我的母親,連後花園也無人進了。難熬之時,姨祖母拼著力氣喊:疼啊——來人看看我!——那聲嘶力竭的悽慘呼喚在後花園飄蕩數月之久,沒有人進去,更沒有醫生的到來。不堪病魔煎熬的姨祖母,最終用剪刀挑破了雙腕的血管,任那血慢慢地流,慢慢地滲進身下的土炕。

  一直到流盡,滲透。

  我長大後,曾探詢過姨祖母的姓名、籍貫,這也是我的祖母初見她時曾經問及又遭到拒絕的。遭到拒絕,在祖母心中多少是個遺憾,儘管這遺憾對祖母微不足道,但對姨祖母來說則無疑捍衛了另一個家族的名譽與自尊。她從未對任何人談及她的家世與出身,不過年輕輕即被賣入娼家,足見其家境的貧寒與悲慘,內中隱痛想必難與人言。只是我的母親告訴我,有一次姨祖母與她聊天時無意中提及,說在家做女孩兒時小名叫做「隨風」。我總覺得這個名字太怪,不像人名,特別不像女孩兒的名字,問母親是否記錯。母親說絕對沒有,是姨太太親口說的,「隨風」,而不是什麼別的。口誤總是有的,更不可忘記姨祖母有著一口令祖父傾倒的蘇白,咬字不清的情況不能不考慮。

  我將這些故事寫成了一篇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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