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2024-10-04 18:54:54
作者: 葉廣芩
夜深沉。
爐中的火已經乏力,將殘的煤顯出了通體透明的紅,映得沙鍋也變得溫馨可愛,使溢滿空間的苦澀花香平添了幾許暖暖的人情。
紙窗外,雨聲淅瀝,晚秋的寒意趁著夜色悄然襲來,直抵胸臆。我往爐里夾了一塊煤,斜倚在窗前西炕上的舜銓輕輕地咳了幾聲,那咳帶著明顯的克制與壓抑,聽了讓人揪心。我問他要不要喝水,他說不。我走過去為他蓋被,他問我那篇《景福閣的月》寫得怎麼樣了。我說已寫好,交給《中華散文》編輯部了。他說頤和園的景福閣早先叫曇華閣,光緒年間重建才改成現在這個樣子,為賞月聽雨之地,名之所來,取自《詩經》「壽考維祺,以介景福」一句,景福者,大福也。舜銓說,書還是要多讀的,要博學詳視,遍采廣詢,不可單純鑽文學,做單一的作家難免失之於浮,要做學者,這樣才能除去迷惘與迂腐,增添篤實與深思,成為通博的大儒,那文學之業自然是水到渠成了。我笑了,說,七哥設定的目標,不說今生,怕是來生我也達不到了。他說,不難,銖積寸累,受之以虛,得之以勤,沒有不可達之境……未說完,又咳嗽,臉憋得發青。我輕輕為他捶背,透過薄絨衣,觸及他的肋骨,骨的尖利引起我一陣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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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人物,不知當今世間尚存幾人?
舜銓的病已被診斷為肺癌晚期,醫生說,再拖也拖不過一個月……消耗性的疾病把他弄得很苦,也把大家搞得很累,不分日夜地照看護理,東西南北地奔走找藥,誰都不忍放棄這最終的努力,誰都明白已經無力回天。我由大西北匆匆趕到北京,說是照料病人,實則是來送終,為手足中惟一尚存的七兄送終,儘管為同父異母之兄妹,也是骨肉相關,血脈相連,內心悽苦自是難言。舜銓一去,家庭中舜字輩將僅存我一人,再無人督我攻讀經史,一切當好自為之……
十幾平方米的小屋堆滿了雜物,這些物件自老五的兒子金瑞搬出小屋後再無人動過,蛛網塵封,破舊不堪,難尋出一絲亮色。三合土的地面,磚砌的土炕,在現代化城市的北京已屬鳳毛麟角,而在東城,這座古舊廢園的一隅,卻奇蹟般地存在著。
這座我家高祖所蓋小屋,原來是為府中辟邪而用,卻不想住了幾代十幾口人。辛亥革命後,小屋曾經一度空落,改做堆房,不用之物一併塞入。後來姨祖母自戕屋中,老二舜鎛吊頸於屋外,便更無人涉足。日久天長,窗殘紙破,門戶歪斜,鼠亦來,蟲亦來,詭譎幻怪,飛鳥驚蛇,實在讓人有諱莫如深之感。以後又有舅姨太太和母親等人輪番居住其中,方使小屋有今日之景象。近日為城建所計,又拆遷在即,動員搬家,讓搬人朝陽門外金台路小區四室兩廳「三氣」齊備的現代化公寓,說是那邊有鋁合金窗,全封閉陽台。青青的舅舅們說,新屋較這四面透風的危舊花廳和小土屋一下進步百年,搬家對金家人來說實在是一步跨入社會主義現代化的大好事。
在七嫂麗英與侄女青青的熱切企盼中,舜銓卻說出要老死舊宅,死活不搬的話來。舜銓的脾氣無人拗得過,搬遷計劃暫時擱淺,因為誰都知道他將不久於人世。麗英的兩個兄弟早已看中花廳的楠木雕花隔扇,並已與某涉外工藝商店談妥,以不低的價格售出。正是為拆隔扇,將病中的舜銓移居西北角小屋,以便靜養。房將不存,要隔扇何用?雖然是祖宗留下的東西,但祖宗所留數不勝數,至今所存又有幾何?何苦為隔扇傷神?
扶舜銓重新躺好,我將火上的藥鍋端下,把藥湯潷了,倒在碗裡晾著。棕色的藥汁在昏暗的燈下顯得分外濃釅,我心頭不禁冒出「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的詩句。白樂天以酒待客,我以藥侍兄,情景毫無關聯,氣氛也迥然相異:彼時天將欲雪,此時苦雨綿綿;彼時朋友相聚,此時骨肉將離。傷感之情隨著淅瀝的雨聲愈積愈難耐……只是讓人想哭。
拆卸隔扇的聲響由花廳傳來,呼呼斧鑿,如敲擊在心。我看舜銓,那張臉雖憔悴,卻是出奇地靜。從那平靜中,我悄悄地感覺到了沉重,感覺到了秋的肅殺與生的苦累。
為了便於住人,舜銓身後的窗紙被重新糊過,細膩的紙張散發出樟木箱子的味道,憑氣味我斷定,這是家中那批保存多年的宮中御用宣紙。這批紙因無字,「文革」中才倖免於難,雖經年曆月,除顏色微微有些泛黃外,質量依然柔韌無比。聽舜銓說過,因為是御用宣紙,製造便更為講究,從選料到洗料、切料、打漿、抄紙、烤貼,前後經數百道工序,製成需一年時間。這批宣紙採用的是天然日光漂白,不用強酸強鹼,所以纖維損傷少,強度極高,作為「舊紙」存放,洇墨性能更佳,用來潑墨作畫,層次豐富,皴、擦、烘、染都能顯出理想效果。
父親和舜銓都是書畫界名人,對這些紙甚為珍視,之所以沒有動用,據說與宣統三年宮中紙案有關。傳聞當時皇太后隆裕的總管太監張蘭德,夥同顏料庫太監,私自將八萬五千張上好御用宣紙偷偷調包,拿出宮去換錢。為此隆裕大為惱火,傳散差,給張蘭德一頓好打,並下令嚴查此案,一時宮內宮外人心惶惶。這些紙是否與此事有瓜葛,難以講清,為避嫌疑,遂予封存,並且一封就是若干春秋。
不想昔日存留之紙,今日卻被舜銓之妻麗英派上了用場——糊窗戶。本是傳自大內,該大展風采的精品卻抹上稀麵糊,粘貼在窗欞之上,做遮風擋雨之用。紙命如斯,令人感嘆。
為照顧方便,我在小屋內另支一摺疊鋼絲小床,與炕沿成直角放置,二者之間隔一舊式太師椅。直背的椅子很硬,坐上去並不舒服,且一條椅腿已折斷,隨時有塌散之勢。我坐在椅子上調整了一下姿勢,椅子立即吱吱作響,發出脆裂的呻吟。舜銓說到那邊拿個墊子吧,我說不用。我說記得這把椅子是有過棉墊子的,還罩著藍布罩兒。舜銓說我沒記錯,不過那罩兒不是藍布的,夏秋為錦龍緞,冬春為黑狼皮,內中所實亦非棉,而是南海鶴絨。我問南海鶴絨是什麼,他說大概就是鵝絨吧,又說祖母就是坐在這把椅子上逝去的。祖母無疾坐逝的事我知道,已被人們頌為傳奇多次講述,但我一直搞不清楚祖母是帶著怎樣的心情和情緒,毫不拖泥帶水地離開這個世界的。這位出身顯貴、性格剛愎的蒙古族祖母,做事向來果斷清晰,自尊自信中透著暴戾與威稜,所以連她的死也這般乾脆利落,與眾不同。
一九一五年十二月二十一日,袁世凱稱帝的第九日,祖母坐在這把椅子上抽水煙,看照片。照片是她的兩個兒子由日本寄來的。祖母有四子,我的父親排行第四,屆時正與他的三哥在日本求學。三伯父在早稻田大學攻讀法律,我父親在東京帝大攻讀古典文學,都是名牌大學名牌專業,這也是祖母高瞻遠矚的有意安排。自一九〇二年至今天,近百年間,大學每年都有一場轟動東京的足球賽,比賽時雙方興師動眾,校舍皆空,舉校助威。金家的三爺、四爺為各自球隊出力,雖是親兄弟亦水火不相容,一有結果,立即將戰況報知北京的母親,博老太太一樂。
每有照片到來,祖母都仔細觀看,在那站成一排的人群里尋找兒子。照片中,兒子頭頂的辮子已不見蹤影,儒雅萬分的長袍馬褂也換作了陌生的球衣,腳上穿著白鞋,長筒花襪子扯得老高,最使她不解的是人人都穿著短褲,精胳膊露腿的還扯著一面小得不能再小的三角旗子。那旗子看質地比大清的龍旗差遠了,那麼多人卻還為它去爭,足見是件很新派兒的事情。
老祖母對一切新派兒的事情都感興趣,但她對袁世凱的「立憲政體」、「新官制」、「巡警部」等一律持反對態度。清朝被推翻,袁世凱復又稱帝,老祖母對他更是深惡痛絕,到了恨之人骨的程度。
十二月二十一日這天,灶上做飯的廚子向祖母討問明日冬至的飯食內容,祖母說,這還用問嗎?歷年都是一樣的,白肉、青韭羊肉煮悖餑、鴨湯白菜火鍋。祖母說,明天是冬至,以往宮中是要大祭的,有皇上時,趕下晚兒坤寧宮的煮白肉就分下來了,現在大清帝國雖變中華帝國了,白肉咱們還是要吃的。祖母說的白肉,是宮中每年祭典所用之物。祭祀時皇帝站在坤寧宮中央,太監們抬進活豬,將白酒灌進豬耳,豬便搖頭晃腦,這樣表示祖宗神靈已經「領牲」,然後將活豬放下鍋去,煮熟,這便是宮中的白肉了。煮熟的白肉被切成塊,分送親族權貴,以紀念先祖艱苦征戰的生活。故宮坤寧宮煮肉的大鍋至今尚在,每為參觀者不解,覺得皇宮正殿安大鍋有點兒不倫不類,若說它是祭祀所用,便一切瞭然了。
煮白肉我兒時亦常吃,佐以多種作料,煮燜半宿,切為薄片蘸醬油吃,那肉晶瑩透明,肥瘦相間,醇香無比。這種吃法大概是滿族人特有的。
在廚子與祖母商定好第二天的吃食,退到門邊正待轉身時,我的大爺進來了。大爺手裡捧著一個白紙卷,興沖沖的。大爺趨身走到祖母跟前,祖母正微笑著把我父親和三伯父的照片往桌上擱,大爺說,兒子今天也有件讓母親高興的事兒。說著將紙卷遞過去。祖母展開紙卷,原來是袁世凱頒發的「文虎勳章」表彰狀。祖母見狀,便有些變色,大爺沒有注意到這點,仍滔滔不絕地講述袁世凱授勳時的盛況。祖母對著表彰狀視之良久,用手點了點上面的印,要說什麼卻未道出,就閉上了眼睛。
祖母歸天的消息傳到前頭時,廚子還沒走到廚房,他不相信剛才還吩咐做煮白肉的硬硬朗朗的當家老太太會霎時就歿了。他趕忙朝後跑,到廳上見老太太氣息已絕,眾人正呼天搶地亂作一團,惟獨大爺還舉著那張紙站在一邊發愣。父親的嫡妻瓜爾佳氏勸大爺趕緊把紙收起來,主持大伙兒辦事,大爺仍木木地站在那裡。
事後家裡人說,祖母之死是氣憋的,長子為袁世凱謀事已為不肖,又弄出個什麼「文虎勳章」來,氣也把老太太氣死了。所以大爺一生沒有一男半女,成為絕戶也是報應。
祖母的葬儀在外觀上看很儉樸,這也是她的精明之處。而祖母棺內隨葬物之豐,是外人所不知的:除祖母平時所愛之物外,宮中賞賜鑄有「福」、「壽」字的金鑲銀小錁子放了四十九個,還有玉雕的佛像、瑪瑙的念珠、青金石的佛塔,那件價值萬金、壓金銀絲的誥命夫人朝服自然也得穿去……難怪安定門的槓夫們抬起那口外表無任何特殊裝飾的棺材時說,老太太怎這麼沉?
解放後,北京要擴建,東直門外的祖墳屬遷移範圍,我曾與一些親戚們去太陽宮遷墳,親眼見到了祖母這些豐厚陪葬。祖宗墳內起出的物件,凡參與遷墳的子孫們就地瓜分。我曾幼稚地動員大家捐獻國家,但沒人理睬我。我微弱的聲音迴蕩在青暗的石碑與古老的墓穴之間,在凝重與蒼舊中顯得漂浮不定、蒼白無力。
祖宗的財寶,在被刨出的瞬間便宣告了丟失;祖宗的骨殖,卻是一塊不少地晾在干硬的風中。
那時看墳的老劉還在,他拉了拉我的衣裳說,小格格您別說啦,沒人聽,趕快抓緊著給自己劃拉點兒東西吧,待會兒就什麼全沒了。老劉跟我說話的時候懷裡抱著個瓷罐,罐子綠色的彩釉在昏黃的日光下有些怪誕,有些虛幻。我說這是什麼,老劉說罐子。我說我看怎麼不像,老劉說它就是個罐子。
當時西北風正緊,我們說話的這會兒工夫太陽很快被沙塵遮蓋,天空愁雲慘澹,狂風激揚戾怒,我看見弟兄叔侄的眼睛已經發紅、發直,彼此間誰也不認識誰了,露出毫不掩飾的憎惡,甚至謾罵與廝扭。細細推敲,殺氣騰騰的人眾都是有血緣關係、未出五服的至親,血型大部分為「O」,寬額細眼是他們共同的特徵。這些寬額細眼的人們在光天化日之下,在祖宗的石碑前扭作一團,互不相讓……
我在祖父厚重的墓石上坐下,身邊擺放著他結實粗壯的骨殖。那顆頭骨,具有同樣寬闊的前額,眼不再細長,變作一雙深邃冷峻的空洞,在悲愴的風塵里無言地注視著他亢奮的子孫。我沒見過祖父,但此時此刻,卻與他有了一種跨越時空的感應,這種靠血緣而不靠語言的交流,是一種心的溝通,他把他的感受準確無誤地傳達給了我。
我沉沉地嘆了一口氣。
與我的身份、年齡極不相符地嘆了一口氣。
祖父身後的一個小土墳也被掘開了,沒有石券,薄薄的棺板也朽爛不堪,細小微黃的骨殖零亂地揚撒在墓坑中,不見陪葬,只有一支殘破的骨簪,壓在被屍肉血水浸泡過的爛糟糟的紡織品殘片下,羞怯怯地似要向人訴說什麼。我問老劉這是誰的墳,老劉說是姨太太的。姨太太即是姨祖母了,是祖父的小妾,來自蘇州的一個江南女子。
姨祖母在我們家裡生活了近五十年,兒子們呼之為姨媽,孫輩們呼之為姨太太,這個姨非血緣之姨,而是對妾的俗稱,姨太太悲涼一生,至死也沒將這個「姨」字去掉。我詫異姨祖母棺木的劣質與陪葬的寒磣。老劉說,當年這副棺木剛出東直門二里,沒到墳地就散了架,臨時找來草繩綑紮,才得以繼續前行。棺木未到墓園中途落地,為送葬之大忌,你父親為此在墳地唱戲三天,一來沖穢,二來慰藉亡靈。墳地唱戲,招搖太過,外人以為葬下了什麼大人物,未出一月,棺柩便被盜墓者掘出,骨錯屍移,一通兒翻檢,最終連個銅錢也沒找到。盜墓者從未見過如此簡陋的墓葬,氣惱之餘,暴屍荒野,揚長而去。後有野狗爭食,犬吠聲驚動老劉,才急急趕來,將已然腸肚掏空、骨肉不全的姨祖母草草埋葬了。而祖母的棺木埋葬已近五十年,仍彈之有聲,堅硬無比;姨祖母所葬不過數年,棺木已然無形,碎若木片,這鮮明的差異使姨祖母在家族中的位置一目了然。
我對姨祖母的命運憤憤不平。
祖宗的骨殖分別裝入被稱為「火匣子」的木匣中,用大車拉往薊縣黃花山重新安葬。那裡將起一座大墳,祖宗們生矜跡於當世,死同宅乎一丘,也可謂共得其所了。
黃花山墓地的排場雖不及太陽宮,但氣勢是太陽宮無法相比的。新墓從選址到立碑,諸事全由舜銓操辦,所以太陽宮哄搶財寶之時,舜銓正在黃花山掘墳坑,立石碑,修墓圈。去黃花山之前他囑咐我,要操心著父母親的遺骨,順序不要搞亂了,居中是父親,左側為嫡母瓜爾佳,右側為桐城張氏母親……
祖宗們的骨殖被抬上車,向黃花山起運的時候,已是風定月明,清輝滿野,激戰後的祖塋棺碎碑殘,一片狼藉。月色中,北方燕山余脈,勢如降龍,形似側壘,以此之象本當主三公九卿之貴,不知怎的卻跑了風水,使祖先遷移中安寧難保,遭此生吞活剝下場,連看墳老劉也搖頭嘆息。
大車緩緩離開墳地,老劉追趕了幾步,將懷裡的罐子遞給我說,雖不值錢總是祖先遺物,留個念想吧。我迷惘地看著這個綠罐,不知帶回它可派什麼用場。老劉說,這是從你祖父的棺頭取出的,裡面裝著祭奠時靈前供奉的各樣菜餚,出殯前,子孫們用竹筷一人一箸將菜夾進去,然後用油紙封好,隨棺一起埋入土中,讓老人慢慢享用。我接過罐子擱在車上,回身見老劉已衝著漸漸遠去的大車跪了下去,將頭碰在剛剛被翻騰過的土地上。老劉是我們家第三代看墳人,他的祖父與我們的祖父有著不錯的交情,我們家在購人墳地時多購五畝,作為產業贈送劉家,以為看墳酬勞。百餘年來,劉家為金家祖塋兢兢業業,添土、排水、修牆,竭盡勤勉,無一絲懈怠。我知道,隨著祖宗們的離去,與劉家多年保持的關係亦將隨之消失,秋天,老劉不會再帶著兒子來給我們送老倭瓜和大白菜;春天,舜銓也不會再帶著我溜溜達達地來鄉間為父母掃墓,喝老劉兒媳婦煮的黏黏糊糊的麥仁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