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2024-10-04 18:55:03
作者: 葉廣芩
我去醫院聯繫舜銓入院事宜,因考慮是自費,院方給予很大通融,就這亦需先預交押金八千元。醫院的人說,這種病到現在程度,本不應收住,在護理方面力量牽扯太大,現在護士又奇缺,考慮病人是個德高望重的畫家,家屬又確有困難,收也就收了,但錢是需要大量準備的,八千元只是底金,另外還需三日結帳一次,按治療、護理情況交款。
我一一點頭答應,咬著牙說,錢我們不在乎。
出了醫院門我就給西北的丈夫打電話,讓他速籌三萬元,兩日內電匯北京。他說三萬元豈是兩天能湊齊的,就是借他也要跑幾家。我說兩日期限已夠寬鬆,七兄的病可是以時計算啊。他仍表示有困難,說是單位賣房,才交過房款,熟識的幾位朋友囊中都頗拮据。我在電話里發了脾氣,說他是冷血動物,不諳手足之情。他說,你這是怎麼了,幹嗎這樣,我又沒招你?我開始哭,將壓在心頭的抑鬱一併釋放。丈夫遲遲疑疑地問,你哥哥是不是已經死啦……負責公用電話的小姐不耐煩地說,有話快說,要哭坐到那邊椅子上哭去,後邊的人還等著使電話哪!我料定小姐與我丈夫——樣,都屬獨生子女範疇,他們沒有兄弟姐妹,自然體會不到相濡以沫的手足分離是多麼的慘痛,它比與父母相離更讓人難以接受。失去父母是大悲大痛,兄弟相離則是滲入心骨的鈍痛,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淒淒楚楚,更是兔死狐悲的怯怯惶惶。
回家的時候,順便去東安市場北門豐盛公買乳酪,這是舜銓平日愛吃的。兒時,父親常帶著他和我來這兒喝酪,吃奶油炸糕。那時的豐盛公是個院落,綠門臉兒,不是現在這般模樣。父親去世後就是舜銓帶著我來,一人一碗酪,一人四塊炸糕,完了還要添一碗八寶蓮子粥,直吃得彎不下腰,才拉著我的手順金魚胡同慢慢遛回去。遛到東四牌樓,我就又開始「餓」了,必得讓舜銓領到回民老馬的攤兒上喝一碗素丸子湯,才肯回家。逢到我嘴上沾有湯跡,他便會彎下腰來用手帕細心地替我擦淨,然後拉起手再走,那情景不像兄妹倒像父女。如今,昔日冷清的金魚胡同已變作賓館商店林立的大街,東安市場也大改往日模樣,變成一座輝煌燦爛的商城,而豐盛公已無處可尋……我忽然覺得極累,便靠在東安市場的門柱上,呆愣愣地看著進出市場的男男女女,有空手的,有攜物的,好像大家都很有錢,都活得愜意而自在。惟有我,像被美好生活甩出來的倒霉蛋兒。
回到家裡已經亮燈,舜銓的屋裡坐著一個陌生的男人,我以為是文物部門來的人,朝他點了點頭。孰料那人張口叫了我一聲「大表姐!」一下把我推入五里霧中,半天回不過神兒來。稱我為表姐者南方口音,面孔白皙,身材微胖,穿戴極普通,眼鏡後面是一雙俊美有神的眼睛,稱呼我的時候那雙眼便親切坦誠地望著我,沒有驕矜與張狂,也沒有卑瑣與不安。我告訴來人,我不是什麼大表姐,若真該做誰的表姐也排不到「大」的份兒上。對方很誠懇地說因為從未有過往來,許多事他搞不清楚,這次來北京,就是想把一些該弄清楚的事弄清楚,冒昧上門,實在是失禮之至,原來他是想寫封信來,但三言兩語又說不明白,所以就自作主張地來了。
我這時才看見舜銓的炕頭放了束淡粉的菖蒲花,繫著緞帶裹著塑料紙。能選鮮花作為初次見面禮物者,當不是俗人。舜銓正在看一本《美文》雜誌,那上面有我寫的一篇散文《太太與姨太太》。
來人指著雜誌,說他是讀了我這篇文章才費盡周折找來的。我問為什麼要找我,是不是文中對誰有所衝撞?來人說他姓李,叫李成志,小名福根,祖籍蘇州,後移居吳江,又轉張家港,現在南方辦著一個公司,從我的文章上來看,他應該是我們的親戚。我說我們這個家族幾輩人都在北方生長,若論婚嫁也都是長江以北,與江南素無關係,怎會有親戚在南面?我也從來不曾做過誰的表姐。福根說,我料想表姐不明白其中原委,所以才把這本雜誌帶來,您的文章上是這麼說的……說著,叫做福根的人把雜誌推到我面前,用手指點著其中一段讓我看——
母親說姨祖母在家做女孩兒的時候小名叫「隨風」,我總覺得這名字太怪,姨祖母是南方人,南方人「風」、「鳳」不分,傳訛在所難免。及至不久前讀到清人小品「珠玉隨風,書香滿紙」兩句才猛有所悟,能以「隨風」二字為女命名,必是書香門第而非草舍人家,既是如此人家為何又使女兒落入娼家?這個謎至今難解,怕也永遠解不開了。
福根說,今天我來,便是為表姐解謎而來,「李隨風」乃我姑祖母。曾祖生有四女一子,長女珠玉、次女隨風、三女書香、四女滿紙,祖父名惠章。曾祖乃蘇州一落魄文人,屢試不第,一直坐館鄉間,光緒二十八年凍餓而死,曾祖母亦追隨而去,四位姑祖母皆由親戚做主,早早嫁人。二姑祖母嫁與蘇州利昌祥綢緞店掌柜朱可卿做偏房,朱可卿鴉片菸癮頗大,姑祖母過門未及二年,朱家破敗跡象便漸露漸顯,加之大夫人的不能相容,在朱可卿去外地採辦貨物之時姑祖母被賣與人販,帶往北方,因此您文中提及的姨祖母隨風即是我的姑祖母隨風,這斷然不會錯的。
我認為這個推斷未免虛妄荒唐,近百年的事情誰能說得清楚?況且姨祖母有意割斷一切聯繫,未留下任何身份證據,怎好輕易妄斷誰誰就是其後人?退一步說,真就是其後人又便如何?一個妓女出身的小妾,究竟能給後人添多少光彩呢?我真被眼前這位南方人搞糊塗了。憑著一冊雜誌、幾段文字,便千里萬里來冒認祖先,神經怕是不太正常。
舜銓一直在看雜誌,讀得很仔細,他對姨祖母的了解不會比我多。作為女眷,我雖年小也因母親與姨祖母有過接觸,而舜銓與她連見面的次數也是極其有限的。來人見我們尚存疑慮,不太熱情,就取出身份證請驗,又取出南方某名牌大學畢業證書讓看,隨即掏出的還有工作證、工會會員證、機動車駕駛證等,都攤在桌子上以示誠意。他說他理解我們的心情,他這樣突然出現在家裡自稱親戚,擱誰也不能一下接受,但他實在壓抑不住認親的強烈欲望,他太迫切需要知道姑祖母的一切了。前幾年有「尋根」一說,他現在既已知道「根」了,就該來找,如若他的祖父在世,得此消息,也會像他今日一樣,不顧一切地來尋找姐姐,以圖一聚。
麗英已做好了飯,讓青青來喚,來人也沒有走的意思,只好相邀共同進餐。
福根與我一同來到花廳,兩位舅爺已坐在飯桌前了。飯是簡單的熱湯麵和外面小鋪買來的燒餅,用來待客實在拿不出手,好在來人不在乎飯食的簡陋,很隨和地端起飯碗跟舅爺們搭訕著。舅爺們管他叫老李,他說都是一家人,只叫他小名福根就挺好。福根說,今天來得倉促,也未給青青帶什麼禮物,當表舅的太不像話。說著從兜里摸出個信封交給青青,讓她去「買糖」。麗英以極快的速度瞥了一眼信封,從薄厚大小就判斷出裡面是一張百元的票子。青青也摸出信封的質量,嘴上說著「謝謝!」將那信封隨手摺了,裝進衣服口袋。福根說,不是表姐一篇文章,南北兩個家族實難相聚,應該好好慶賀一番。麗英說,那就明天吧,明天我做打滷面,用大海米打滷,招待福根。福根說,團聚講的是氣氛,與其讓表嫂忙碌不如出去吃,不知附近有什麼好飯館?麗英思忖著來者的財力,真點出好館子來對方無力支付豈不尷尬?倒是二舅爺來得快,他說東邊豁口全聚德烤鴨店就挺好,他那邊是全聚德,咱這邊也是「全聚得」。大家都說不錯,就訂在明天中午去全聚德吃烤鴨。麗英嗔怪福根怎的不早來走動走動。福根說這要問表姐了,她早寫出那篇文章我不早就來了,還能等到今天?不過,今天來了,也不算晚,能見到姑祖母生活過的地方,見到伴隨姑祖母走完人生道路的親人,也是冥冥中的一種緣分。舅爺們說那是,又問這次進京在何處下榻,可要家中安排住宿?福根說公司在北京有辦事處,他來之前已預訂了房間,離此不遠,很方便。
福根與舅爺們變得很熟絡,一頓飯吃完,除我之外,一家人已「福根、福根」地叫得很順口了。
我覺著無話可談,便要回到舜銓那邊去。福根說時間不早,也該走了,再三約好明日午飯時間,才在眾人簇擁下走出大門。
回到小屋,我把菖蒲花插到綠菊鐵足罐里,擱到窗台上,說這個姓李的真怪,來認咱們這門八竿子打不著的窮親,還要明天請吃飯,該不是吃錯了藥?舜銓說這件事他還想不太清楚,現在社會變化太大,不是十幾年前了,夠得著夠不著的親戚都躲得遠遠兒的。從道理上看是沒有胡認親的,特別是沒有胡認祖先為妓為妾的。舜銓又囑我對待李先生勿弄傲慢輕侮之色,一切順其自然,這個家至今已一無所有,再無任何值錢之物可招人算計,李先生真有所圖,怕是什麼也撈不到了。我說,我總覺得這事兒巧得不合邏輯,我偶讀清末文人筆記,記下其中「珠玉」、「書香」兩句,南邊就真冒出「隨風」、「滿紙」四位姑娘,倘我再將後兩句續完,那就怕要鬧出一個班了。舜銓說,看來人做派舉止也是個文化人,是知書達理之輩,非市井無賴,即使人家認親認錯,在言語上也不能慢待譏諷,大賢何所不容?不賢何其拒人?況且這個家對不起姨祖母,禁鎖多年,爛棺薄葬,其後人若真認真起來,我等也無語相對。我說,您真信他是姨祖母的什麼後人?舜銓一笑,說,親朋之間,居心宜直,用情宜厚,後人與非後人,親戚與非親戚都無關緊要,古今如夢,何曾夢覺,不妨糊塗一些,不必那般小家子氣。
後來又說到他的病。我說眼見秋聲已盡,寒氣逼來,小屋簡陋破敗,難抵嚴冬,不如住進醫院,待來年春暖花開再出院遷入新居。舜銓說躺在西炕,觀遍梧桐落葉,聽盡園中秋雨,是人間難尋的佳境,這種福分不是誰都能享誰都會享的。雖家道不富,淡飯粗茶,疾病纏身,然天下事豈能盡如人意?心境順恰,盡其在我,隨遇而安,樂亦在其中,房屋雖破,乃先祖遺之,君子居之,何陋之有?
看著迂得可以的舜銓,我好氣又好笑,心想,只要西北的錢一到,立即把你請進醫院,不去也得去,「粗衣淡飯好些茶」,這些福分你「老夫」儘管享了,然「齊家治國平天下」,此等事還需「爾曹任之」,由不得你也。
大街門響,那是舅爺們的離去。
麗英端來熱水,給舜銓擦臉洗手,又端來熱粥,坐在炕沿一勺勺餵進,照料之精心,我自愧不如,畢竟是二十年的夫妻了。青青趿著一雙濕鞋由花廳奔過來,一進門就撲上炕去,將一雙濕腳塞進她父親的被窩,被她母親狠狠罵了幾句。
我踱出門來,站在檐下悵望灰暗沉寂的天空,滿園落葉瑟瑟風,人生秋涼無數,此度秋涼怎卻這般難熬難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