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2024-10-04 18:54:18
作者: 葉廣芩
以後我常和父親到橋兒胡同謝家去。謝家院裡東房三間已經蓋起來了,一抹青灰的小廈房,由六兒住著。樹上的棗也結了,微小而醜陋,各個兒像是沒長大就紅了,急著趕著要去辦什麼事情似的。
我很快熟悉了我的角色。父親之所以把他的隱秘毫無保留地袒露給我,是對我的信任,他把我當成了出門的幌子,當成了障眼的法寶,他帶著我出去,我母親能不放心嗎?其實我母親很傻,她就沒想到我和父親是穿一條褲子的,我早已為父親所收買,成了他的死黨。
父親收買我的條件也很低,幾個糖豆兒、大酸棗就封住了我的嘴。這使我從小就相信,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短,這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
到謝家去的次數多了,慢慢地,我對他們的情況也多少有了些了解。謝家當家的男人叫謝子安,死了有些年頭了,聽說活著的時候做得一手好針線,是宮裡內務府廣儲司衣作的裁縫匠。廣儲司衣作是司下屬七作(音zuō)之一,七作是染、銅、銀、繡、衣、花、皮,應承著皇宮內部和主要宗室的衣物手使。慈禧時期衣作最繁盛,有匠役三百餘人,到了溥儀的小朝廷,承職的也有二三十。我們家瓜爾佳母親穿的蟒紋四爪命婦朝服,就是出自廣儲司的衣作。據我母親說,謝子安本人是個很活絡的人,聰明而善解人意,憑著別人不能比的手藝,他時常走動於大宅門兒之間,受到了宅門兒里夫人、小姐們的歡迎和喜愛。請謝子安做衣服的人都是有根有底的人家,圖的是他做工精緻、名氣大。當然,人們也不乏有想了解一點乾清門裡服裝流向的好奇,諸如遜了位的皇上每天穿西裝還是穿馬褂,皇后衣服上的絛子興的是什麼花樣等等。隨同謝子安出人大宅門兒的還有他的妻子,一個被大家稱為謝娘的美麗小媳婦。謝子安之所以帶著媳婦,是為了跟女眷打交道方便,避嫌。有做不過來的活計,謝娘也搭著手做,我父親出門常穿的兜邊鑲著剛鑽的外國緞一字襟坎肩和二藍寧春綢夾袍就是出自謝娘之手。相比之下,謝娘和家裡的母親們更熟,往來也更密切。
那是皇上被趕出紫禁城的前一年,宮裡發生了這麼一件事:
有一天早晨,天陰欲雪,北風正緊,溥儀的貼身太監伺候溥儀起床,因為變天,要將貼里的小衣換作絨布小褂。太監將衣服在烘爐上烤熱了,將小褂趁熱恭進,為縮在被窩裡的溥儀穿上。溥儀將手伸進袖筒,像被什麼蜇了一樣,呀的一聲,猛然坐起,抽出胳膊一看,胳膊上已經劃出了長長的一道血印。太監嚇得立即翻檢衣服,發現衣服的袖口別著一根縫衣針。這本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擱溥儀這兒就成了了不得的大事,生性多疑的溥儀說這是有人刻意要謀害他,責令追查,嚴加懲辦。追查的結果,就追到了裁縫謝子安的身上,算溥儀開恩,沒要了謝子安的命,就這也受到鞭打四十、枷號一個月的懲罰。時值寒冬臘月,滴水成冰的天氣,身受重傷的謝子安,在大牢里羞憤交加,沒出十天就咽了氣。
謝娘年紀輕輕就守了寡,為了生計,照舊走動於大宅門兒之間,攬些針線活,然而畢竟不如她丈夫手藝精湛,所承接的活計便漸漸有限;又因為丈夫橫死,有人視為不吉,對她也就冷淡了許多,她所能走動的人家,到最後就剩了東城的兩三家,我們家是其中之一。
我母親們的衣服都是由謝娘承包的。謝娘給我的母親們做活就住在我們家後花園的小屋裡,有時一住能住半年,因為我母親們要做的衣服實在太多。謝娘很懂得大宅門兒的規矩,在我們家做衣服的時候從來不出後花園一步,也不跟我們家的男人搭訕,低眉斂目,只是一人飛針走線,誰瞅著這個小媳婦都覺得怪可憐的。我母親問過她有沒有再往前走的想法,謝娘直搖頭,眼圈也紅了,說,太太您再別替我往這兒想了,那死鬼才走,墳上的土還沒幹呢……我母親就不好再說什麼了。
後來,謝娘到我們家來的次數逐漸減少,慢慢地竟變得杳無音信了。母親們說,多半是嫁了人,一個年輕小媳婦,怎能長期守著?能尋個人家兒終歸是好事,沒人再來做衣服就沒人吧……
我跟父親到謝家的時候,謝娘已經不是什么小媳婦了,從相貌上看,她比我母親還顯老,我想父親之所以肯和她親近,願意到橋兒胡同來,大概圖的就是她的溫馨可人,圖的就是類似蝦米皮炸醬這種小門小戶的小日子,這種氛圍是大宅門兒的爺們兒渴望享受又難以享受到的。已經擁有三個妻子、十四個子女的父親,還要將精力偷偷摸摸地傾瀉在橋兒胡同這座小院裡,傾瀉在姿色並不出眾的謝娘和她那擰種般的兒子身上,究竟為了什麼,這是我一直想不通的。
在金家什麼心不操的父親,在謝家卻成了事無巨細都要管的當家人,連桌上的座鐘打點不准,他都要認真給予糾正。我看著他在謝家的窗台下,光著膀子揮汗如雨地幫著謝娘和泥、搪爐子,謝娘親昵地替他摘掉脖頸上的頭髮,我就想,這人是我阿瑪嗎?是金家大院裡那個威嚴肅整的阿瑪嗎?
但是父親很快活。
謝娘也很快活。
我當然更快活。
父親在回家的車裡常搖頭晃腦地對我念著: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我馬上會接上一句:賢哉回也!
父女相視一笑。
金家知道父親這個秘密的還有廚子老王,他常常秉承父親的旨意給謝家送東西。老王是父親的心腹,嘴很嚴,很講義氣。老王在我跟前從來沒提過謝家半個字,我、父親和老王對謝家的關係,用後來很著名的樣板戲上的一句詞兒是「單線聯繫」。能與某個人共同保守一個秘密是很刺激、很幸福的事情,那種心照不宣的感覺讓我快樂,讓我時時地處於興奮狀態。
謝家吸引我的另一個原因是那些袼褙。打袼褙是件近似遊戲的輕鬆活,首先要將那些爛布用水噴濕,第一層儘量挑選整塊兒的,用水貼在板子上,以便將來幹了好往下揭。第二層才開始抹糨子,然後像拼七巧板一樣,將那些顏色不一、形狀紛雜的小布塊兒往一起拼,要拼得平整而恰到好處是件很不容易的事,往往要經過一番周密的思考和設計,一張袼褙要打三層才算成功。這個過程是很有意思的,通過自己的手,將那一堆髒而爛的破布變成一塊塊硬展展的袼褙,再揭下來,一張張地摞在屋裡的坑上,最終變成一斤斤香噴噴的雜麵,就著大瓣蒜吃進肚裡,想想真不可思議,神奇極了。
我對這個工作很著迷,開始是蹲在六兒跟前看他操作,後來是給他打下手,將布淋濕,將那些縫紉的布邊撕去,後來慢慢從形狀上挑選出合適的遞給他,供他使用。六兒對我的參與呈不合作態度,常常是我遞過去一塊,他卻將它漫不經心地扔在一邊,自己在爛布堆里重新翻找,另找出一塊補上去。開始我以為他是成心氣我,漸漸地我窺出端倪,他是在挑選色彩。也就是說,六兒不光要形狀合適,還要色彩搭配,藏藍對嫩粉,鵝黃配水綠,一些亂七八糟的破爛兒經六兒這一調整,就變得有了內容,有了變化,達到了一種出神入化的境界。
六兒的袼褙打得精美絕倫。
六兒的書念得一塌糊塗。
六兒都十五了,還背不出「床前明月光」,他將「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永遠念成「舉頭望明月,低頭撕褲襠」。父親糾正了他幾次,均未改過來,看來是有意為之。
謝娘從附近收攬些針線活,以維持家用,窮雜之地的針線活畢竟有限,加之謝娘的眼神已然不濟,花得厲害,做不了細活了,所從事的也不過是為些拉車的、趕腳的單身做些縫縫補補的簡單活計,或是給某家的老人做做裝裹什麼的,收入可想而知。謝家之所以還能經常吃到蝦米皮炸醬麵,這多與父親的資助有關。至於這院房與父親究竟有什麼關聯,我說不清楚。六兒拼命地打袼褙,其中難免沒有要擺脫蝦米皮炸醬麵籠罩的成分在其中,他要自立,他要掙脫出這難堪與尷尬,就必須苦苦地勞作,將希望寄托在那些袼褙上。
畢竟是能力有限,畢竟是太難了。
他很無奈,焦急而憂鬱,命運的安排是如此的殘酷無情,這是他與我註定不能融洽相處、不能平等相待的原因。
我那時不懂,後來就懂了。
我老覺得我很聰明,但後來的事實證明,我比起我的母親來差遠了。
我身上常常出現的糨子嘎巴兒和那不甚好聞的氣息引起了母親的注意。一天,我和母親在老七舜銓房裡,母親摸著我那被糨糊粘得發亮的袖口說,又跟你阿瑪去裱畫鋪了嗎?我說,是呀。母親問,都裱了些什麼畫呀?是不是老七畫的那些啊?老七舜銓正在紙上畫鴨子,他一邊畫一邊說,我是不會把我的畫拿出去讓我阿瑪糟蹋的,您看看丫丫身上的糨子,您聞聞這股餿臭的糨子味兒,料不是什麼上檔次的裱畫鋪。母親問,你上回說的那個叫六兒的,他們家哥兒幾個呀?我說,哥兒一個。母親說,哥兒一個怎麼會叫六兒呢?我說,因為他像咱們家的老六,他腦袋上也長了角。舜銓突然停了畫,驚奇地看著我,一臉嚴肅。母親問,那個六兒在哪兒住哇?我牢記著父親的囑咐,臉不變色心不跳地朗聲答道:橋兒胡同。我特別注意了「橋」的發音,讓它儘量與「雀」遠離。母親說,是雀兒胡同啊,那是在南城了。我慌忙辯道,您搞錯了,是橋兒不是雀兒。母親笑了笑說,上回你阿瑪不是說六兒在東單嗎,怎麼又到了雀兒胡同呢?我急赤白臉地爭辯道,是橋兒,不是雀兒!
我們家人都說老七傻,其實我比老七還傻。老七在旁邊都聽出破綻來了,直衝我瞪眼,我卻還沒心沒肺地嚷嚷什麼橋兒、雀兒。母親不耐煩地揮揮手說,算了,你別跟我爭了,我早看出來了,你是一隻養不熟的白眼兒狼,我是白疼你了。我說,我怎麼是白眼兒狼了?怎麼是白眼兒狼了?
母親嘆了口氣,神情黯淡,歪過臉再不理我。我還要跟母親理論「白眼兒狼」的問題,老七從後頭把我攔腰抱起,三步兩步出了屋。我在老七身上踢打哭鬧,讓他把我送回母親身邊去。老七舜銓不聽,我就往他的袍子上抹了一把又一把的鼻涕,唾了一口又一口的唾沫,直到他把我夾到後花園的亭子裡,狠狠地撂在石頭地上。
老七點著我的鼻子說,你胡說了些什麼!我說,我怎胡說了?我什麼也沒說。老七說,你個缺心眼子的二百五,你還嫌這個家裡不亂嗎?!老七說「家裡亂」是有原因的。不久前,他的「媳婦」柳四咪剛跟著我們家的老大金舜鋙跑了,他心裡煩,氣兒不順。我說,你媳婦兒跟著老大跑了,你去找老大呀,挾持我幹什麼?老七聽了我這話氣得臉也白了,嘴唇直哆嗦,反不上一句話來。我看老七沒了詞,越發來勁了,說,連自個兒媳婦兒都看不住,還有臉說我呢。老七想了一會兒,終於伸出手來,啪地抽了我一個嘴巴子。
真挨了打我反倒不哭了,我學著六兒的樣子,顯出一副無恥與無賴相,也像六兒那樣一字一頓地說:我、操、你、媽!
老七愣了,他像不認識我一樣地看了我半天,結結巴巴地說:你說……說……什麼……我母親她……怎麼你了?
我很得意,我覺得六兒真是一個偉大的人物,他創造的這句箴言可以降服我們家任何一個老幾,我的那些蝦米皮炸醬麵可真是沒有白吃。
我把發呆賣傻的老七扔在園子裡,自己晃晃悠悠轉到廚房來。廚房裡,大籠屜冒著熱氣,那裡面傳出了肉包子的香味。老王正在熬紅小豆粥,豆還沒爛,他正坐在小凳上剝核桃仁。我在核桃仁碗前蹲下來,老王把碗端開了。
我說,剛才老七打我了。
老王沒言語,也沒有表情。
我說,老七打了我一個嘴巴。
老王將一顆碩大而美麗的核桃仁丟進碗裡。
我說,這事兒我跟老七沒完。他說我給家裡添亂……
老王說,小格格您到前頭玩兒去吧,您也甭給我這兒添亂了。
我說,老王你客氣什麼?咱倆誰跟誰呀!
老王說,不是客氣,是怕太太們怪罪。不管怎麼著,老王也是下人,是伺候人的人,你們的事兒跟我沒關係。
我說,老王你今天怎麼變得這麼生分?咱們倆平時的關係可是不錯!
老王一邊把我往外推一邊說,誰敢跟您不錯呀!您是《捉放曹》里的曹操,我是裡頭的陳宮,我不跟著您跑啦,我改轍啦!
我傻乎乎地問,我是曹操,那誰是呂伯奢,我把誰殺啦?
老王說,你把你阿瑪殺啦!
我說,我阿瑪跟老三上琉璃廠看古玩去了,他活得好好兒的。
老王說,今兒晚上他就好好兒不成了,你等著吧,有場好鬧呢!
我說老王是替古人操心,說完啾個空當兒,抓了一把核桃仁,撒腿就跑。
老王追出廚房跳著腳地嚷嚷,我大半天的工夫,讓你一把抓沒了!
那天,我一個人在院裡進進出出,卻沒一個人理我,使我感到自己不是只好鳥。後來實在沒事幹,我就跑到老姐夫的院裡去陪老姐夫喝酒了。
晚上,並沒有老王說的「好鬧」,父親從琉璃廠買回來一個會鬧鬼的洋鍾,一到點,兩個小鬼輪番出來打鼓,擠眉弄眼的,還會扭屁股。父親說這是從宮裡流散出來的物件,因為鍾背後有英吉利敬獻孝和睿皇太后的字樣,推算起來該是道光時候的東西。母親似乎也很高興,讓那倆鬼打了一遍又一遍鼓,還說其中的一個長得像廚子老王。
我沒心思看鬼打鼓,我為肚子裡的三個包子兩碗粥一盤白肉而折騰,愁眉苦臉地彎在炕桌邊上,沒完沒了地哼哼。劉媽說,這孩子今兒是吃撐著了,讓老王給她沏碗起子水喝吧。母親說行,又說以後我吃飯不能跟著大人們在一起混,得給我單撥出來,否則沒數,說我像這樣的撐著已經不是第一回了。劉媽一邊攪著起子水一邊說,要光是包子和肉也用不著喝這個,要緊的是她肚子裡還有半肚子酒呢,下午在五姑爺那兒喝了個肚兒圓,不是我進去看見,她還喝呢!母親說,這個占泰,真是的,怎的給個小孩子灌酒?我得說說他了。母親說著,捏住我的鼻子,劉媽將那碗起子水毫不含糊地全灌進了我的肚子裡,她們倆配合得默契而熟練,已經成了一套完整程式,這說明她們對我進行這樣的摧殘絕不是一次了。灌進我肚裡的「起子」,其實就是蘇打,發麵用的,她們讓我肚子裡的包子們像面一樣地起泡發酵,這招兒真是絕得不能再絕了。
喝了那又苦又澀的起子水,我回去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