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2024-10-04 18:54:15
作者: 葉廣芩
我在這個家裡長成一個混沌的小丫頭的時候,二十多年已經過去,就是我們家最小的男孩老七舜銓,也進入了青壯年的行列,成了古城名畫家。隨著時間的消磨,人們對老六的傳說已經淡而又淡了,金家已經沒有幾個人還記得那個憂鬱的、早逝的男孩兒。
偏偏我是個愛幻想的孩子,在孩童時候,想像在我的生活中占了很大成分,我常想的人物就是那個神奇的、半人半龍的老六,他和母親給我說的老馬猴子,和大家時常談論的院裡的狐仙,和我所嚮往的一切神神怪怪一起,活躍在我的精神生活中,成為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有一回,父親領著我去一個叫做「橋兒胡同」的所在,以我粗通文字的水平,已經能認出胡同口牆上的藍色搪瓷標牌,是「雀兒胡同」,不是「橋兒胡同」,而父親偏說是「橋兒」不是「雀兒」,讓我回家對母親也務必要說是「橋兒」,不能說是「雀兒」,否則以後就再不帶我出來遛彎兒。在北京人的發音中,「橋兒」和「雀兒」實在沒有什麼不同,前者是二聲,後者是三聲,往往說快了就「橋」、「雀」不分了,但父親則囑咐我一定要將兩個字分清楚,萬不可弄含混了。
既然父親喜歡,我心裡也樂得真把「橋兒」當「雀兒」了。父親去橋兒胡同沒坐他那輛馬車,坐的是三輪,我坐在父親身邊,聽著身底下鏈條的啦啦響聲,從小洞裡看著車夫一彎一彎的背影,只感到睏倦,想睡覺。父親拍著我的肩說,別睡啊,留神著涼。我嗯了一聲,並沒有多少清醒。父親說,馬上就到你謝娘家了,你要聽話,別淘,跟你六哥好好玩兒。我問哪個六哥……父親說就是那個長犄角的六哥,還能有誰!我聽了一激靈,睏意全消。我說,真是咱們家的老六嗎?父親說,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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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同很小,沒有雀也沒有橋,只有一堆堆的爛布,臭氣熏天地堆在各家的房前、門口,讓人噁心。事後我才知道,這些破布都是從髒土堆撿來的,靠收破爛兒收來的,晾曬乾了,用糨子打成袼褙,賣給做鞋的鞋場,一塊袼褙能賣八大枚,八大枚能買一斤雜麵。這片地面,家家都打袼褙,家家都吃雜麵湯,成了「橋兒」的一道風景。
父親領著我來到一個略微乾淨點兒的小院裡,院裡北房三間,東房塌了,南面是一溜牆,有棵歪斜的棗樹,半死不活地戳在那裡。樹底下有個半大小子在撕鋪襯[2],往板子上抹糨子,將那些爛布一塊塊貼上去。牆下一排打好的袼褙,在太陽的照耀下反射著亮光,冒著騰騰的水汽,顯得很有點兒朝氣蓬勃。
那半大小子見我們進來了,頭也沒抬,一雙沾滿了糨子的手,依舊靈巧地在那塊板上抹來抹去,沒受到絲毫影響。
父親叫了一聲六兒,半大小子嗯哪了一聲,沒有顯出熱情。
這時,從北屋裡閃出個四十歲左右的白淨婦人來,腦後挽了個元寶鬏兒,穿了件藍夾祆,打著黑綁腿帶,一雙藍地兒藍花的繡花鞋不沾一點兒土星,渾身上下透著那麼乾淨利落,透著那麼精神。
父親讓我管她叫謝娘,我叫了,謝娘把我攬在懷裡,誇我是個懂事的丫兒。謝娘身上有股好聞的胰子味兒,跟我母親身上的「雙妹」牌花露水絕不相同,相比較,還是這胰子味兒顯得更平淡,更家常,更隨和一些。
我喜歡這種味道。
我們被謝娘讓進屋裡,屋裡跟謝娘一樣,收拾得一塵不染,炕上鋪著白氈子,被臥垛垛得整整齊齊,八仙桌上有座鐘,牆上有美人畫,茶壺茶碗雖是粗瓷,也擦抹得亮晶晶的,東西歸置得很是地方,擺設安置得也很到位。
謝娘是個很能幹的人。
從謝娘和父親的談話中我了解到,她對我們家裡的情況相當熟悉,對我幾個母親的情況也是了如指掌的。我還聽出來了,謝家搬到這兒的時間並不長,是父親給找的房。謝娘還跟我父親商量要把塌了的東廂房蓋起來,說六兒大了,該有他自己的屋子了。謝娘說這些的時候,完全是把父親當做了這家的主人,那份柔情、那份依賴和對父親的那份神態,是我幾個母親都沒有的。
父親很舒坦地喝著一種叫做「高末兒」的茶。所謂「高末兒」,就是茶葉鋪將賣剩的各類茶的渣子歸攏在一起,以極便宜的價格賣出的一種茶。這種茶很香,可只能喝一遍,第二遍就沒了顏色。父親喝著這種茶,和謝娘說著話,所談均離不開柴米油鹽,離不開東家長李家短。父親對這院房,對謝家的投入精神令我吃驚,在我的眼中,這完全是另一個父親,一個陌生的、我從不了解的父親。在金家,誰都知道父親是個不管不顧的大爺,他搞不清我們院有幾間房,搞不清他到底有多少財產,更搞不清他十四個孩子的排列順序和生日,人們說四爺真是出世的散仙,灑脫得可以,言外之意則是「四爺真是糊塗得可以」。
「糊塗」的父親索性以糊塗裝糊塗,很充分地利用了「大智若愚」這個詞。
見我很注意他們的談話,謝娘顯得有些不自在了。她將院裡的半大小子喊進來,推到父親跟前,讓那小子管父親叫「四爹」。
小子很不情願地看了他媽一眼,嘴唇動了動,終沒張嘴。
謝娘說,叫呀,沒你四爹能有這個家嗎?
那小子被逼不過,悶聲悶氣地迸出一個「四爹」來,連我也聽得出,這個「四爹」叫得勉強極了,被動極了,很大程度他是衝著他的母親叫的。我畢竟年紀小,對這個「爹」的含意相當模糊,在我們家裡,沒有人管父親叫爹,我們都叫阿瑪,現在橋兒胡同有人管父親叫「四爹」,我只是覺得新奇。
被叫了四爹的父親很激動,他把那個叫做六兒的小子拉到跟前,很動情地細細打量著。我敢說,我的父親看我們中的任何一個都沒有用過這種眼光,都沒有透出過這種溫情,單單在這個莫名其妙的小子身上,流露出了這麼多的愛,讓人不能不嫉妒了。
父親讓我管他叫六哥。
我說,我得摸摸他的那兩隻角!
父親就叫六兒彎下身來讓我摸,六兒低下頭的時候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才不管他高興不高興,一雙巴掌毫不猶豫地伸向了那個長得並不周正的腦袋。
在粗硬的頭髮中間,我摸到了一左一右兩個突起,尖而硬,有半拉棗那麼大。我很興奮,用手捏著那兩個硬疙瘩使勁地掐,六兒很粗魯地用胳膊把我搪開了。我惱了,說我明明還沒有摸好,他就這樣,這次不算,我得重摸!
謝娘嗔怪六兒不懂事,說小格格要摸你就讓她摸摸怎的了,也摸不壞;又說六兒挓挲著一雙糨子手,也不洗乾淨了就進來,一股餿臭的味道,留神把格格熏壞了。謝娘說這些話的時候,六兒就愣愣地站著,一副傻相。謝娘對父親說,不讓他打袼褙,他偏要打,攔也攔不住,這都是受了近處街坊的影響,跟著什麼就學什麼。父親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還是得念書,學而優則仕,要想將來能出人頭地,學問是第一的。說罷,他讓謝娘明日打聽附近有沒有什麼像樣的學校,送他去念書。
六兒說,我不念書。
謝娘說,你這叫不識抬舉!
六兒說,我不讓人抬舉。
謝娘說,是你四爹讓你念的,你四爹能害你?
六兒不說話了。
謝娘讓我繼續摸六兒頭上的兩隻角,我說不想摸了。
我對六兒腦袋上的兩個硬包已經失去了興趣。
父親打發我和六兒出去玩兒,謝娘讓六兒帶我到小攤兒上買些酸棗面兒、鐵蠶豆什麼的零食,還特意囑咐他,別讓街上那些野孩子們欺負我。
六兒站在原地沒聽見一般,謝娘塞給他幾張小票子,推了他一把。六兒說擺小攤兒的今天沒出來,謝娘說出來了,她早晨看見了擺攤兒的老趙跟他媳婦推著車過去了。
我說我要吃酸棗面兒。
謝娘對六兒說,你就帶小格格去看看,當哥哥就得有當哥哥的樣兒,都這麼大了,怎麼還這麼不懂事!
六兒用眼翻了翻我的父親,父親沖他溫和地笑著,六兒一梗脖子,推開門出去了。
我緊跟著六兒出了北屋,他並沒有帶我去買酸棗面兒的意思,依舊蹲在南牆根兒打他的袼褙,連看也不看我一眼。我想著那酸棗面兒和鐵蠶豆,心裡就對他充滿怨恨,一個又臭又窮的爛小子,有什麼了不起呢?就是我們家的胖狗阿利也比他懂事,比他會討人喜歡。
呸!我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
他沒理我,將一塊塊破布抹平整了,貼在抹了糨糊的板子上,一層又——層。
北屋的窗簾拉上了。
六兒的臉更陰了,他把手裡的糨糊摔得啪啪響。
我想看看父親和那個謝娘在窗簾的遮擋下做什麼。孩子的好奇心驅使著我,我悄悄向那窗戶迂迴過去。
就在我剛剛貼近窗戶,把舌頭伸出來,要舔那窗戶紙的時候,我的辮子被人揪住了,一雙黏糊糊的手,毫不留情地拽著我的小辮,直把我拉到南牆。我疼得齜牙咧嘴,對臉色鐵青的六兒喊道:你要幹嗎?!
六兒壓低聲音,惡狠狠一字一頓地說:我、要、操、你、媽!
在金家,沒有人對我說過這樣的話,也沒有人對我表現出過這樣的憎惡,這些令我驚奇,特別對「操你媽」意思的理解,作為一個大宅門兒里的小丫丫來說還十分欠缺。我說,我有三個媽,你操哪個?
六兒說,我都操!
從他那猥褻無恥的神態里,我推斷出這不是一句好話,就一腳踢翻了他的糨子盆,將那些沒有眉眼的破布揚得滿院都是。發脾氣是大宅門兒孩子的拿手戲,我們家的孩子不會「操你媽」,但我們家的孩子都會發脾氣。我們要發起脾氣來,能讓天塌下來。
我呼呼地喘著氣,掀倒了晾在牆根兒的所有袼褙,我在那些袼褙上使勁踩,又把那棵樹踹得嘩嘩響,把糨子盆踢得在院裡滴溜溜轉。六兒叉著腰,冷冷地看著我在院裡折騰,當我掂起半塊磚,準備向著北屋的玻璃砸過去的時候,六兒過來干涉了。他擰住我的胳膊,把我的手使勁往後背。磚是扔不出去了,我伸出空著的手,衝著六兒那張討厭的臉,自上而下,狠狠地來了一下子,立時,那張臉花狸虎一般,出現了幾道血印。六兒不吭聲,提著我的脖領子將我拎出了大街門……
父親和謝娘走出北屋的時候,我已經安靜地坐在樹底下剝鐵蠶豆了。謝娘看著六兒臉上的傷,問是怎麼了。六兒沒言語。
我說是我抓的。
父親看著灑了一地的糨子說,你這個丫兒又犯渾了,這兒可不是你鬧騰的地方。謝娘說,小格格倒是憨直得可愛,是我們六兒太古怪了。父親指著我對謝娘說,你不知道這孩子的脾氣,跟王八一樣拗,家裡任誰都憷她,採取惹不起躲得起的態度,不過我有時候還真愛看這丫頭犯渾的樣子,熊崽子似的。
謝娘聽了就笑。
謝娘笑的時候從腋下抽出一塊手絹,用它來捂著嘴,那張臉就只留下兩個彎彎的細眼睛,很好看,她的這副模樣讓我想起了蹦蹦兒戲「小老媽兒在上房打掃塵土」里的小老媽兒。
那天我們在謝家吃的是炸醬麵,跟我們家的香菇小鴿子肉炸醬不同,謝家的醬是用蝦米皮炸的,麵碼兒是一碟蘿蔔絲、一碟煮黃豆。面是雜麵,撈在碗裡有一股淡淡的豆香,勾得人饞蟲往上翻。六兒撈了一大碗面蹲在一邊去吃了,他不跟我們一起坐,大約是覺得拘束。我看見六兒從缸蓋上頭揪了一大頭蒜,很細心地剝了丟在碗裡,白胖胖的蒜瓣晶亮圓潤,在面的攪拌中上下翻動,在六兒的嘴裡發出嚓嚓的聲響……
我說我也要吃蒜。
謝娘就剝了幾瓣給我,說這是京東的紫皮蒜,是她留著做臘八蒜用的,讓我留神別辣著。我們家也吃蒜,都是廚子老王用小缽將蒜砸了,刮在青瓷小碟里,潤上小磨香油,遠遠地擱在桌角,誰要吃,拿過來用筷子點那麼一下就行了,沒見有誰捏著蒜瓣張著大嘴咬的。
我也學著六兒的樣子狠狠地咬了口蒜,不管不顧地大嚼起來。沒嚼兩下,一股辣氣直衝頭頂,連眼淚也下來了,一張嘴已經分明不屬於我。謝娘和父親慌得丟下手裡的飯來照顧我這張嘴。淚眼朦曨中,我看見六兒蹲在門邊,低著頭無動於衷,照舊吃他的面。看他那冷漠神情,我恨不得再在那張臉上抓一把。
又吃了面,又喝了水,總算將那轟轟烈烈的辣壓了下去。謝娘要將剩下的蒜拿走,我說,別拿,我還要吃。謝娘說,你不怕辣呀?我看了一眼六兒說,不怕。父親說,我說這孩子拗,她就是拗,瞧,她的王八勁兒又上來了。
蒜的香是無法抗拒的,特別是那辣,更具備了一種挑戰的魅力,吃過了這樣的蒜,我才知道,我們家飯桌上那碟子裡的物件,簡直不能叫做蒜。炸醬麵我吃過不少,卻從來沒有吃得這麼酣暢淋漓、盪氣迴腸過。謝家的炸醬麵是勾魂兒的炸醬麵。
走的時候父親將一沓錢塞給謝娘,謝娘死活不要。我和六兒站在一邊,看著他們推讓。我覺得他們倆的動作很像一出叫《鋦大缸》的小戲。六兒大概沒有這樣的感覺,他咬牙切齒地靠在門框上運氣。後來父親把錢擱在桌上說,眼瞅著就立冬了,你得多備點兒劈柴和硬煤,給六兒添件棉袍,買雙棉窩,別把腳凍了。
六兒插言道,我凍不死。
謝娘狠狠瞪了六兒一眼,六兒一摔門出去了。
謝娘最終當然留下了父親的錢。
帶著滿嘴的蒜味兒,我跟著父親坐車回家了。在車上,父親對我說,回家你娘要問你吃了什麼,你千萬別說炸醬麵。我說,不說炸醬麵說什麼呢?父親說,你就說在隆福寺後頭吃的灌腸。父親又說,也別提橋兒胡同這家人,省得你娘犯病。我說,我絕不會提,我提他們幹什麼!父親說,這就對了,要是這樣,以後我就常帶你出來玩兒,你想上哪兒咱們就上哪兒。想及六兒的嘴臉,我對父親說,謝家這個六兒不是東西,他比咱們家的老六差遠了。父親說,你怎說他不是老六?他就是咱們家的老六托生來的,你沒看他的眉眼、神態、性情跟咱家的老六整整兒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不差分毫?他也有角,比老六強的是他生在了貧賤之家,占了個好生日,咱們家那個死了的老六不傻,他是算計好了日子才托生來的。我問這個六兒的生日怎的好。父親說,他是二月二呀,是龍抬頭的日子,龍春分而升天,秋分而入川,這是順。可咱家的老六,生在冬月,時候不對,他不彎回去等什麼?
這個六兒是我們家老六托生來的,他與老六是一個人!這事讓我不能接受。
我問父親,六兒也是您的孩子嗎?
父親說,你說呢?
我說不知道。
父親說,我也不知道。
那天回家,母親在二門裡接了我和父親。母親嗔怪父親帶著孩子一走走一天,讓她在家裡惦記。父親只是用撣子撣土,不說話。劉媽摸著我的辮子說,我的小姑奶奶,您哪兒弄來這一腦袋糨子呀?我說是六兒抓的。母親問六兒是誰,沒等我張嘴,父親接過來說,是東單裱畫鋪的學徒。劉媽說,他一個裱畫兒的,裱我們孩子的腦袋幹什麼?真是的!母親說,準是丫兒淘氣了。父親說,讓你說著了。
父親說完衝著我笑了笑。
看父親「演戲」,我覺得挺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