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18:54:12 作者: 葉廣芩

  在金家的大宅院裡,父親有過一個叫做舜針的兒子,那個孩子在我的眾多兄弟中排行為六,出自我的第二個母親,安徽桐城的張氏。據說這個老六生時便與眾不同,橫出,胎衣蔽體,只這便險些要了張氏母親的命,使他的母親從此元氣大傷,一蹶不振。這也還罷了,更奇的是他頭上生角,左右一邊一個,就如那鹿的犄角一般。我小時問過父親:老六頭上的犄角究竟有多大?父親說,枝枝杈杈有二尺多髙。我說,那不跟龍一樣嗎?不知老六身上有沒有鱗?父親說,老六沒有鱗,有癖,渾身永遠地瘙癢難耐,一層一層地蛻皮。我說,那其實就是龍了,龍跟蛇一樣,也是要銳皮的,要不它長不大。父親說,童言無忌,以後再不許出去胡說,你溥大爺還活著,讓他知道了你這是犯上……父親說的「溥大爺」,指的是已經被關押在國外的溥儀,儘管他早已不是皇上了,父親對他還是充滿了敬畏,明明溥儀比父親輩分還低,年齡還小,父親仍是將他稱為「溥大爺」。皇上是真龍,我們家要再出一條龍,那就是圖謀篡位造反,犯忌!

  所以,我們家的老六真就是龍,也不能說他是龍。

  於是,我將有角的老六想得非常奇特,想像他頂著一雙怎樣的大犄角在院子裡走來走去,想像他怎樣痛苦地蛻皮,那角是不斷地長,那皮是不停地蛻,總之,那該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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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天,我在床上跟我的母親探討老六睡覺的姿勢,我認為老六睡覺應該像蟒一樣地盤在炕上,而不是像我一樣在被窩裡伸得直直的。母親說,你怎麼知道老六不是直直的?我說,大凡長蟲一類,只要一伸直就是死了。母親問這話從哪兒說起。我說,咱家槐樹上的「吊死鬼兒」被我捉在手裡,從來都是翻卷著掙扎,跟蛇一樣的,拿我阿瑪的放大鏡在太陽下頭一照,吱的一聲,那蟲兒就焦了,就挺了,挺了就是死了。母親聽了將我一下推得老遠,說怪道我身上老有一股焦臭的腥味兒,讓人噁心極了。我說,您摟著我還嫌噁心,我到底還是一個小丫丫,我二娘摟著老六都沒嫌噁心,老六可是一條長癖的癩龍,那腥濕溜滑的龍味兒想必不會比槐樹上的「吊死鬼兒」好聞。母親還是不想靠近我,於是我就用頭去抵母親,企望我的腦袋上也能長出一對美麗的、梅花鹿一樣的犄角。母親閃過我那亂糟糟的腦袋,說其實老六頭上並沒有我想像中的大角,只不過他的頭頂骨有兩個突起的棱兒罷了,摸起來像兩個未鑽出的犄角,就是到死,也未見那兩個犄角長出來。我愣了半晌,對「未長出的犄角」很遺憾,想像老六要是再多活幾年,長到我父親那般年紀,一定能生出很不錯的角來。人和鹿是一樣的,小鹿是不生角的,鹿到了成年才會生出犄角,西城沁貝勒家園子裡養的鹿就是如此。

  我們家有關老六的話題雖然不多,但都很精彩,傳說老六落生時眼目大開,哭聲深沉,遍身黑鱗,異相昭著。他是在偏院的北屋降生的,說是生時濃雲密布,雷聲轟隆,眾人在其生母的昏厥中惴揣不安,不知這駕著雷霆而來的麟兒預示著這個家族的何種命運。我們家舅老爺私下說,看這天相,所來的料不是個等閒人物,金家是天潢貴胄,龍脈相延,該是不錯的,然龍生九種,九種各一,其中必定有一個是佞種,但願不要應在了這個老六身上。

  老六身上的那層鱗苦苦折磨著他,使他痛苦不堪,需時時地將他浸泡在水盆里才能使他安靜下來。聽說那鱗烏黑髮亮,有花紋斑點,時常成片脫落,很是嚇人。二娘抱著老六去醫院看過,老六這身皮把那些護士嚇得躲得遠遠的,不敢近前。醫院給開了不少藥水,抹了只是殺得疼,根本不管用。舅老爺說,不必治了,凡有成勛長譽者,必附以怪異。他還說,他的父親與曾國藩曾同朝共事,知那文正公也是終身癖疥如蛇附,每天用兩手抓撓,必脫下一把皮屑,這實則是貴人之相。

  老六兩歲的時候,有一天白雲觀的武老道來我們家找父親聊天,父親著人將老六抱出來讓老道看。老六一見老道,立時在老媽子身上翻滾打挺,大哭不止,一刻也不能消停。武老道拈著鬍子坐在太師椅上冷冷地看,一口一口地喝茶,並不理睬鬧得地覆天翻的老六。父親只好讓人把哭泣的老六抱走,老六的一路哭聲直響到後院深處,許久不能止。父親請老道對孩子的未來給予指點。老道說,四爺的茶很好,是上等的君山銀毫……

  武老道在京城不是尋常人物,據云能過陰陽,通聲氣,更兼有點金之術,奔走者爭集其門。武老道論命相堪稱奇驗,京師某王爺曾微服請相,所示為光緒和宣統的八字,武老道看過後說,先者論命當窮餓以終,後者則有破家之禍。王爺初時以為荒謬,後來一細想,果不其然。現今老道對老六的前程既不肯點明,父親也不便多問,越發覺得六兒子的神秘不可測。老道喝透了茶,才款款說道,令公子有胎衣包養,生雖有驚而命大,日主有火,盛則足智多謀,欠則懦弱膽怯,大畏財旺,若生在貧賤之家當貴不可言。父親問如今生在金家又當如何。老道說,水一、火二、木三、金四、土五,戊見甲,當在三、八歲。父親問三、八歲當怎樣。老道說,四爺這茶沒味兒了……

  事後父親將武老道的話學給老六的母親聽,二娘說,一個孩子家,三、八歲能怎麼樣呢?咱們的六兒眼瞅著虛歲過了三周,也沒見有什麼不好,他一個花老道,故弄玄虛地瞎說罷了。父親說,還是要留神些才好。二娘說,留神自要留神,家裡的孩子們咱們哪個又不留神了?只是不要看得太神聖太嬌貴了才好,小孩子惟得中和才能健康成長,旺不得也弱不得,旺則不能任,弱則不能禁,只待至十五成人,才可以分別貴賤,現在抱在懷裡就論前程,實實地是有些荒誕了。

  話是這樣說,但父親對這個生有異狀的兒子仍是情有獨鍾,常常將老六抱在膝上,撫弄著他那一對硬硬的角,說些「當今之世,捨我其誰」的屁話。彼時,家中的老七舜銓已經出世,而父親對他那個弱得像貓一樣的七兒子是連看也不看的。

  老六不負父望,果然生得聰慧伶例,討人喜歡,特別是那對角更是提神,不知被多少好奇的人摸過。親戚朋友誰都知道,金家養了一條龍,那時雖已進入了民國,可在那些前清遺老遺少們的心目中,何嘗不盼著北京東城金家的宅院再像醇王府一樣,成為又一座潛龍邸!

  老六進出都隨著父親,他可以跟著父親吃小灶,食物的精美遠遠超過了他兄弟姐妹們的淡飯粗茶。他還可以坐父親的馬車,並且他還要永遠地一個人占據正座,讓父親打偏。他一個小人兒,坐在車上的威嚴神氣,讓所有的人看了都倒吸一口冷氣,似乎他早已就這樣坐過,連父親也顯得黯然無光、形容慚愧了。

  於是就有了舜針是德宗轉世再生的說法,神乎其神,跟真的似的。對此,父親不予解釋,在他的心裡大概樂於人們這樣說道,他諱莫如深的態度無疑是一種變相的推波助瀾,在他的默認下,老六不是龍也變成了龍。

  持堅決反對觀點的是二娘。她不允許人們這樣糟蹋她的兒子,她說兒子就是兒子,他還是個未成年的孩子,你們不要毀他。二娘是漢人,對一個漢族小老婆的話,人們盡可不聽,娘們兒家就知道傻疼孩子,懂個屁!

  就這樣,我們的老六有了不少乾爹乾媽,誰都希望能沾點兒龍的光,在龍還沒有騰起來的時候他們是爹和媽,一旦真龍成了氣候,封王封侯,那簡單的爹媽豈能打發得了?未雨綢繆是必要的,臨渴掘井是傻瓜幹的事情,早期的投資是精明遠見的體現,很難說在老六那些「爹」、「媽」的思維中,沒有今日期貨買賣的投機成分在其中。

  「爹」、「媽」們送的錢財、物件大概夠老六吃一輩子的。

  玉軟香溫、錦衣玉食中的老六,因了他的相貌,因了眾人的推崇慣縱,在金家變得各色而乖戾,落落寡歡地不合群,這使他的母親時時處在哀愁之中。她雖然不相信武老道的胡謅,但卻牢牢記著「這孩子應該生在貧賤之家」的斷語。這個斷語在她的心裡是個時刻揮不去的陰影,她總預感到要有什麼不祥的事情發生……

  民國十年,我們的父親漂洋過海去周遊列國。對於父親的遠遊,金家人誰也不以為然,因為這個家裡有他沒他是一切照常的。父親在我們家裡從本質上來說就是個尊貴的客人,不理財,不拿事,他所熟悉的就是吃喝、會友,起著門面的作用。父親走了,孩子們在某種程度上得到了放鬆,是件求之不得的好事。

  感到失落的是老六,失了依賴的老六有種無助的恐懼和孤獨,他的心只繫著父親,沒有別人。每每父親來信,信中所關注的也只有老六,仿佛他的其他兒子們都是無足輕重的陪襯。當然,兒子們對父親的來信也從來不聞不問,老六則不然,老六要讓他的母親把父親的信一遍一遍地讀,不厭其煩地聽得很認真。這使人感到,老六與父親的關係在父子之外又添加了某種說不清的情愫,不能細想,細想讓人害怕。

  春天的一個上午,天氣晴好,金家的孩子們要在看門人老張的帶領下到齊化門外東大橋去放風箏。孩子們托舉著風箏,揪扯著線繩,你喊我叫,鬧哄哄地擁出了二門。出門時被站在台階上的二娘叫住了,二娘由屋裡拽出了滿臉不痛快的老六,將他推進孩子群中,讓他和大家一塊兒去放風箏。老六不想去,轉過身就往屋裡走,被矮他一頭的老七一把拉住。老七剛縫上開襠褲沒有兩年,卻小大人兒似的很能體恤人。老七說,六哥別走,我帶著你。二娘說,讓小的說出這樣的話來,老六你羞不羞?老六低頭不語。二娘說,到野地去,讓風吹吹,把一身懶筋抻抻,是件再好不過的事兒了,你怎麼還不願去?說著二娘向老張使了個眼色,老張就將一個沙燕風箏塞給老六,連推帶搡地護著金家的小爺們出了門,奔東而去。

  二娘在廊下深深地嘆了口氣。

  依著二娘的意思,是有意將老六混在金家的哥兒們中間摔打摔打,目前她的這個兒子過於細膩軟弱了,這不是金家人的性情,也不是她的願望。在她的思想深處,很怕真應了老六是德宗轉世的說法。她嘴上說不信,心裡也難免不在打鼓,把她的兒子和那個窩囊又悲慘的光緒皇帝連在一起,她這個做母親的何以能心甘情願!為此她希望她的兒子能粗糙一些,能隨和一些,能平平安安地長大成人。她沒有給人說過,夜深人靜之時,她常常用手使勁地按壓老六頭上那兩個突起的部位,她惟恐那兩個地方會生長出什麼意想不到的東西來。

  那天,放風箏的一干人等熱氣騰騰地回來了。劉媽站在門口揮著個布撣子挨著個兒地拍打,拍哪個,哪個的身上塵土冒煙,嗆得劉媽捏著鼻子不敢喘氣。劉媽說,這哪兒是去放風箏,明明地是去拉套了,瞧瞧這一身的臭汗,夾祆都濕透了。末了,劉媽拽過凍得直流青鼻涕,渾身索索發抖的老六,拍打了半天,沒見一絲土星,劉媽笑著說,這可是個坐車的,沒出力。老張說,這小子有點兒打蔫兒,那幫驢們在河灘里瘋跑,就他一個人在大橋橋頭上傻坐著,喊也喊不下來。劉媽摸了摸老六的腦袋說,有點兒燒,得給他再吃兩丸至寶錠。

  金家雖是大宅門兒,對孩子卻是養得糙,從不嬌慣,這大概也是從祖上沿襲下來的習慣。金家的子弟是正兒八經的八旗子弟,老輩兒們崇尚的是武功,講的是勇猛精進、奮搏無倦,到了我們的阿瑪這兒還能舞雙劍,拉硬弓,騎馬撂跤。祖輩的精神自然是希望千秋萬代地傳下去,不頹廢,不走樣,發揚光大直至永遠。這個歷經爭戰,在鐵馬金戈中發展起來的家族,自然要求他的子弟也要勇武強壯,禁得起風吹雨打。所以,我們家的孩子們從小都很皮實,都有著頑強的忍耐力和吃苦精神,誰有頭疼腦熱多是憑自己的體力硬抗,很少請過大夫,遇有病情嚴重的,特殊的照顧只是沖一碗藕粉,病人喝下藕粉,也就知道自己的病已經到了極點,再沒有躺下去的必要,該好了。下人劉媽充任著我們的保健醫師的角色,劉媽帶過的孩子多,經驗豐富,她對小兒科疾病的治療方法往往比醫院的大夫還奏效。我們每一個孩子出生後,都穿過她用老年下人們的舊衣褲改制的兒衣,她認為,下賤才能健康,才能長壽,越是富貴家的孩子越應如此。她還認為,有錢人家的父母都是錦衣玉食,所以生下的小孩子百分之百內火大,不泄火就要生事,就要出毛病,為此,她天天早晨要給我們家的大小孩子吃至寶錠,一邊餵一邊念叨:至寶錠,至寶錠,吃了往下挺。

  至寶錠的形狀像大耗子屎一般,上面有銀色的戳跡,以同仁堂的為最佳。同仁堂的至寶錠化成湯喝到最後有明顯的硃砂沉澱,那是藥的精華,劉媽必定要監視著我們將那個紅珠珠一般的東西一點兒不剩地吞下去,還要將藥盞舔淨。如沒有紅珠,劉媽就要向管事的發脾氣,說他弄虛作假,買的不是同仁堂的正宗貨。

  放風箏回來的老六在劉媽的安排下吃了兩丸至寶錠,晚飯也沒吃就睡去了,半夜忽然發起高熱,渾身燒得像火炭一般。第二天,喝過了藕粉也沒見退燒,人已經開始昏迷,說胡話,嘰嘰咕咕,如怨如訴,還哀哀地哭。劉媽說,這孩子該不是撞克了什麼,東大橋那兒是什麼地方?那兒是北平的刑場,是處決犯人的地方,這個六兒他不比別的孩子,他太弱……二娘聽了,就讓老張拎著兩刀紙拿到東大橋燒了,想的是真有鬼魅,給些通融,讓它且饒過我們家六兒。紙燒過,並不見老六病情有所好轉,反倒從喉嚨里發出呼呼的聲響。二娘害怕了,讓人請來胡同口中藥鋪坐堂的大夫為老六看病。大夫看過後說老六寸脈洪而溢,君火與相火均旺,旺火遇涼風熱結於喉,是為喉痹,民間又叫鬧嗓子的便是,不是什麼大病。大夫開了當歸、川芎、黃柏一類滋陰降火的方子,說煎兩服吃下去就好了。

  兩服藥吃下,老六並不見起色,咽喉症狀繼續加劇,常常喘不出氣,憋得一張臉青紫,脖子的皮膚也被抓得鮮血淋淋。家裡先後又請了幾個大夫,各樣方法使了不少,老六的病只是一日重似一日。二娘急得沒辦法,托人給在歐洲的父親打電報,那人回來說聯繫不上,說那邊朋友回電說,四爺上個月在法蘭西,這個月又去了英吉利,漂漂泊泊毫無定蹤,下半年能轉回德意志也說不定。

  老六病得在炕上抽搐、翻白眼,二娘急得在屋裡一圈圈轉磨,如今是想灌藕粉也灌不下去了。

  舅老爺來家,二娘向舅老爺求主意。舅老爺見了老六搖頭說怕是不好。二娘說孩子阿瑪不在家,無論如何也得舅老爺做主,這是他阿瑪最喜歡的一個,真有什麼怎麼向他阿瑪交代?舅老爺說,再喜歡也不行,死生有命,富貴在天,打針吃藥,救得了病卻救不了命,這都是有定數的。二娘說,真就沒辦法了嗎?舅老爺說,容我算算看。說罷摸出一把麻錢,在桌上一把撒開,上為艮,下為坤,合而為剝卦。二娘也是懂得易經的人,一見這卦象眼淚就撲簌簌往下直淌。舅老爺說,你也看見了,這是天意,老天爺要收他回去,誰也沒辦法,擋也擋不住。二娘說,舅老爺是高人,萬望想個變通的法子,救您外甥一命。舅老爺說,我有什麼法子?你看這卦,艮為山為止,坤為地為順,順從而止,上實下空,是困頓危厄之象,從卦上看,鬼在本宮,外方得病,更在上三爻,必是外感風邪,外宮也有暗鬼,伺機而動,上下有鬼,內傷兼外感,是為雜症,鬼動卦中,藥力也難扶持,雖良醫也不能救……

  舅老爺說得沒錯,那天沒過半夜,老六就被那二鬼挾持著奔了黃泉之路。

  老六生生是被憋死的。臨死前,他在炕上輾轉反側,怪聲號啕,真如一條喝了雄黃的大長蟲,幾個人也按捺不住。那時金家的孩子們各個斂聲屏氣,縮在自己的房內不敢出來,靜聽著偏院裡發出的長一聲短一聲的哀號。老六折騰到天黑,漸漸地沒了氣息,挺了。直到偏院傳出話說,六少爺走了,大伙兒才長長地鬆了一口氣,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好像金家宅門兒里沒有老六才是正常的。

  二娘撫著僵了的老六屍身哇哇大哭,大家勸也勸不住。第二天,二娘讓老張去白雲觀請武道長派幾個道士過來做法事,老張去了又回來了,說老道沒派來道士,卻讓帶回一張畫得花里胡哨的符,讓貼在偏院的門口。老張傳達老道的話說,什麼法事也不要做,金家這個老六從根兒上來說就不是什么正經東西,老道沒有道破它的來龍去脈就已經是很給它面子了,讓它知趣一點兒,趕快上它該去的地方,別再禍害人。親戚們此時誰也不再說什麼「貴人自有天相」的話了。舅老爺說,一個未成年的孩子,沒落住終不能算這個家裡的人,給他一副薄棺材好歹葬了就是,也算他沒白到世上走一遭。

  那副寒磣的白皮棺材抬進院來的時候,二娘見了幾乎心疼得昏了過去,她說從沒見過這麼破爛窮酸的棺材,連漆也不上一道,用這樣的棺材來裝殮她的兒子,讓她何以心安!我母親也說,這棺材太差了點兒,裝街上凍餓而死的倒臥還差不多,裝金枝玉葉的哥兒忒不合適,於金家的身份也不相稱。二娘讓管事的去換,被劉媽攔了,劉媽說,太太糊塗了,哪兒有空棺材抬進又抬出的道理?舅老爺的主意沒錯,太太忘了哥兒「應該長在貧賤之家」的話嗎?命中注定就是命中注定的,還哥兒一個舒坦自在吧,讓他順順噹噹地托生,比什麼都好。

  二娘不再堅持,眼瞅著四個槓夫抬著那口薄棺材吱吱扭扭地出了門。

  老六死的那年是八歲,他沒能過了陰曆冬月初十他的九歲生日。

  應了武老道「三、八歲」的預言,父親當年還問過人家「三、八歲當怎樣?」當怎樣呢?就當這樣。老道沒有直著說罷了,天機不可泄露。

  以現在的觀點來看,我們家老六的死因當是白喉,是白喉桿菌引起的一種傳染病,擱今天,配以抗生素治療絕不至於引起死亡,就是到了老六最終的窒息階段,只需將氣管切開也不是沒救,可在七十多年前,醫療條件有限,老六就那麼匆匆忙忙、稀里糊塗地走了,想來讓人遺憾。

  最遺憾的是我的父親。據我母親說,父親從國外回來以後,知道了老六的事情,大病了一場。經過那場病,父親的頭髮全部脫光,終日迷茫恍惚,走路打晃兒,得兩個人架著才能從屋裡北炕走到南炕。對父親這場很著名的病,北平的小報上有過報導,說他老人家因為失子悲傷過甚,得了傷寒。我後來想,傷寒的確是個很可怕的傳染病,它是由傷寒桿菌而傳染的,跟老六怕沒有什麼直接聯繫,那時候的人把傷寒跟老六掛在一塊兒,實在是有些不倫不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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