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18:54:21 作者: 葉廣芩

  我照舊跟著父親去橋兒胡同,照舊吃那炸醬麵,照舊吃那廉價的糖豆兒、大酸棗。不同的是,六兒不打袼褙了,他拿起了針線。這麼一來,院裡樹底下再沒了他的蹤影,他老在東屋的案子前為一堆堆布而忙碌,當然,那些布較他打袼褙的布有了很大進步。謝娘跟他一塊兒干,謝娘是他的師傅,也是他的幫手。

  他還是不理我,臉上對我的厭惡依然如故。

  我對他當然也沒有什麼好印象。

  我常想,要是別人大概會對父親的援助感激涕零了,但六兒並不因這而增加對父親的了解,清除他們之間固有的隔膜,這真是一個執拗的、奇怪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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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天,下著大雪,我和父親又來到了橋兒胡同。

  謝娘對我說六兒給我縫了一個好看的小布人兒,讓我快過去看看。我說,那娃娃穿的什麼衣裳呀?謝娘說穿的是水緞綠旗袍。我說如此甚好,我就喜歡水緞綠旗袍。謝娘說,那你還不去看,讓六兒再給你做個粉紅的短襖、琵琶襟兒的……沒等謝娘說完,我已飛了出去。

  六兒果然在他的房裡,但沒有縫小布人兒,他在縫一條褲子,又粗又短的土灰褲子。見我進來,他說,你來幹什麼!我說,我來看看。六兒說,我的屋不讓你看。我說,你這兒又不是皇上的金鑾殿,還不許人看了?六兒說,可我這兒也不是誰想進就進的大車店。我說我是來要我的小布人兒的,並沒有想在他的屋裡多待。六兒說沒有小布人兒,讓我哪兒涼快哪兒歇著去。我說,你這兒就涼快,我就在你這兒歇著,你把那個穿水綠旗袍的小布人兒給我!六兒說他不知道什麼水綠旗袍。我說,你媽說有。六兒說,我媽說有你找我媽去,別在我這兒攪和。我認為六兒是故意跟我找彆扭,看來不發脾氣是不行了,就在我四處踅摸可以踢砸的東西時,謝娘在北屋大聲說,六兒,你給她縫一個!

  六兒看了看我,從鼻子裡輕輕哼了一聲,順手摸起一塊從褲子上鉸下來的布頭,哧哧哧就又剪又縫起來。縫著縫著,他又從線笸籮里找出兩個小紅扣釘上,終於,在他手裡,那個灰不溜丟的東西有了形狀,原來是只長尾巴的紅眼耗子。我是屬耗子的,六兒這不是罵我嗎?我,不幹了。我說,小布人兒呢?綠旗袍呢?你弄了只耗子搪塞我算怎麼檔子事兒?

  六兒說,給你只耗子就算不錯了,你別給臉不要臉!

  我說我要穿水綠旗袍的小人兒。

  六兒說,耗子就不穿旗袍,連褲子也不穿。

  我說,六兒你就缺德吧,你的那兩個犄角壓根兒就長不出來,你甭做當龍的夢了,你成不了龍,你永遠是一條泥鰍,臭水坑裡的爛泥鰍!

  六兒說他從來也沒想過要當龍,他連長蟲也不想當。

  我說,你以為你是誰?你根本就不是我阿瑪的兒子!

  六兒說,你以為我是你爸爸的兒子嗎?我要是你爸爸的兒子那才怪了!末了又找補一句,給誰當兒子也不會給你們金家當兒子,我寒磣!

  我揪了那耗子的尾巴到北屋告狀去了。

  北屋裡,謝娘在哭,一抽一抽顯得很傷心。我父親揣著手,皺著眉,在屋裡走來走去。看這情景,我明白自己再不宜渾鬧,就乖乖地靠著炕沿站了。

  外面,雪越下越大,又起了風,天氣變得很冷,而屋裡似乎比外面還冷。父親只是低頭嘆息,謝娘只是低頭垂淚,風雪交加中他們是死一樣地沉寂。

  末了,父親說,她怎麼能背著我這麼幹……

  謝娘說,太太來了也沒說什麼過頭兒的話,就讓我替四爺多想想。

  父親說,那個姓張的就那麼可靠……

  謝娘說,是個實誠人兒,也喜歡六兒……

  父親說,他一個鑿磨的石匠有什麼出息!

  謝娘說,總算是個手藝人。

  父親低著頭又在屋裡轉,一言不發。半天,謝娘說,六兒大了,他懂事了,那孩子心思重。

  父親說,這孩子可惜了……

  那天我們沒有在謝家吃飯,謝娘把我們送到門口,神色淒涼,那欲說還休的神情使我不敢抬頭看她。父親也不說話,只是吭吭地咳嗽。我聽得出來,那不是真的咳,他是用咳來掩飾自己。車來了,謝娘衝著東屋喊六兒,說是四爹要走了。東屋的門關著,父親站了一會兒,見那房門終沒有動靜,就轉身上車了。謝娘還要過去叫,父親說,算了吧。說完就靠著車座閉了眼睛,顯得很睏,很乏。謝娘掀起車門帘,將那個灰布耗子塞進來,囑咐父親要給我掖嚴實了,別讓風吹著了。父親閉著眼睛點了點頭,我看見,清清的鼻涕從父親的鼻子裡流出來,父親的嘴角在微微地顫抖。我轉臉再看謝娘,穿件單薄的小襖,一身的雪花,一臉的蒼白,扶著車幫哆哆嗦嗦地站著,在呼呼的北風裡幾乎有些不穩。一種訣別的感覺在我心裡騰起,我對這個南城的婦人突然產生了一種難捨的依戀。我知道,以後我再也不會到橋兒胡同來看謝娘了,那些溫馨的炸醬麵將遠離我而去,那些五彩的袼褙將遠離我而去,那可惡的六兒也將遠離我而去。滿天風雪,令人哽咽,我淒淒地叫了一聲「娘!」自己也不知為何單單省了「謝」字。可惜,我那一聲輕輕的呼喚剛一出口,就被狂風撕碎,除了父親,大概誰也沒聽著。

  謝娘慌忙將帘子掩了,我感覺到抱著我的父親陡地一顫。

  車走了,謝娘一直站在風雪裡,默默地看著我們,看著我們……

  那天,六兒自始至終也沒有露面。

  父親一動不動地縮在他的大衣里。他不動,我也不敢動,我怕驚擾了他,我明白,他現在的心情比我還難過。望著憂鬱、清瘦的父親,我感到他很可憐,很孤單,於是,我把他的一雙手攥在我的小手裡,將我的溫暖傳遞給他。

  車過了崇文門,父親睜開眼睛對前面的車夫說,上前門。

  我說,咱們不回家嗎?

  父親說,先上前門。

  父親到了全聚德,跟掌柜的說正月十三派個上好的廚子到我們家來做烤鴨,然後又到正明齋餑餑鋪買了兩斤奶酥點心,這才坐上車往家趕。

  這兩樣東西都是我母親愛吃的。

  大雪撲面而來,世界一片迷茫,我真是看不懂我的父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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