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18:54:27 作者: 葉廣芩

  日子一天又一天,平平常常地過去。

  不能到橋兒胡同去,雖然給我添了一些寂寞,但並不影響我的快樂生活。至於六兒給我縫的那隻紅眼大耗子,早已被我丟得不知去向。有一天,我在廚房看見老王在用那隻布耗子逗弄一隻剛要來的小土貓,他在訓練貓捉耗子的本領。小貓是送水的老孟給老王的,因為老王跟老孟說過,廚房的面口袋被耗子咬了窟窿,老孟是個記事的人,就給老王找了這麼只貓。新來的小貓本來就認生,又被那隻紅眼耗子嚇著了,一下鑽進米麵口袋的夾縫中,可憐巴巴地喵喵,不敢與耗子對陣。老王說,這倒怪了,貓怕耗子,還是只假耗子。我說,六兒太惡,縫的耗子也惡。老王說,那是因為你惡。我說,我怎會惡?我是一隻還沒長全毛的小耗子。老王說,你是一隻耗子精。耗子精就耗子精,我認為對老王的話大可不必認真,他一個做飯的,能有什麼真知灼見呢?

  轉過年冬天,又到了正月,又是一個大雪天。早晨,紛紛揚揚的雪花從高天之上飄灑而來,我在院子裡仰著腦袋看天,冰涼的雪花落在我的臉上,轉瞬又化為水。我突然詩興大發,高聲喊道:

  燕山雪花大如席,

  飛到金家大院裡。

  天白地白樹也白,

  晌午咱們吃燒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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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把這首即興創作的詩喊了一遍又一遍,圖的是讓父親聽見。我知道,父親就在北屋裡,正和母親商量今天上吉祥大戲院聽戲的事,聽說吉祥下午有《望江亭》。《望江亭》是我愛看的戲,裡邊的小寡婦譚記兒很漂亮,一會兒換一套衣服,一會兒換一套衣服,讓人眼花繚亂。如果父親聽了我的詩句,十分欣賞,一準兒會說,瞧,那詩做得多麼好,帶了那丫兒去吧。那樣我不就撿了個便宜?

  我的吟唱沒有引出父親倒招來了老七。老七說,你在這兒幹嗎呢?我說我在作詩,說著又把那詩吟了一遍。老七說,你得了吧,大下雪的,別在這兒散德行了,你這也叫詩嗎?頭一句照搬的是李白,三一句剽竊的張打油,就末了一句是你自己的,倒是很有真性情,終歸也沒離開吃。我就跟老七說了想看《望江亭》的打算。老七聽了笑著說,你就是《望江亭》,還用得著再看《望江亭》嗎?我問我怎的就是《望江亭》。老七說,您做的那首「詠雪」的詩,跟戲裡那位紈袴子弟楊衙內做的「詠月」的詩如出自一個師傅般地相似,可見天下的蠢都是一樣的。

  我當然記得戲裡那位衙內的詩:

  月兒彎彎照樓台,

  樓高小心摔下來。

  今日遇見張二嫂,

  給我送條大魚來。

  我說,你不覺得那位衙內的詩也很樸實易懂嗎?他比你的那些「子曰」坦誠多了。我愛楊衙內,也愛他的詩。老七說,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我們正說著話,六兒腦袋上頂著一條麻袋跑進來了,見了我和老七,沒說話,撲通跪下磕了四個頭。我看見六兒的腰裡繫著白布,腳上穿著孝鞋,我知道,六兒是來報喪了。

  老七問他是誰。

  六兒說他是雀兒胡同張永厚的兒子。

  老七問是誰歿了。

  六兒說是他媽。

  也就是說,謝娘死了!

  我的身上一陣發冷,打了個激靈。

  老七將六兒領進北屋,我的父親和母親還在談論下午的戲。六兒按孝子的規矩給屋裡的每一個人都磕了頭。我特別拿眼睛掃了一下父親,父親無動於衷地坐著,表情平靜得不能再平靜了,他甚至還有心情讓劉媽往他的茶碗裡續了一回水。

  母親說,謝娘是金家的熟人了,咱們得了人家不少濟,就是眼下我穿的這件狐皮坎肩兒也是謝娘做的,咱們應該過去看一看才好。母親問什麼時候出殯,六兒說讓人算過了,就是今天下午。母親說,從來都是早晨出殯,哪兒有挪在下午的?

  六兒不說話。

  劉媽在一邊小聲說,太太忘了嗎,謝娘是再嫁……我在旁邊聽得清楚,便明白了,原來寡婦再婚,婚後出殯,那時辰是要與眾不同的。錯過時間,為的是讓她先一個死鬼男人在奈何橋上白等,不讓他們在陰間團聚,因為後邊還有個活的。

  打發走了六兒,母親說下午讓劉媽到橋兒胡同去一趟。劉媽說不認識,母親就讓我跟劉媽一塊兒去。我痛快地答應了,在去聽戲還是去橋兒胡同這兩件事上,我之所以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後者,我是想,應該去送一送謝娘,就沖她那溫和的笑、那噴香的面,就沖她在風雪中為我們的站立……

  不能不送。

  母親派劉媽去也是派得很得體的。劉媽是下人,與謝娘的身份對等,我們既沒抬了他們也盡了禮數。劉媽是母親們的心腹,回來後肯定會將橋兒胡同那邊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向母親描述清楚。至於讓我去,明是給劉媽帶路,實則是代表著父親,給父親一個臉面,母親的心計是很夠用的。我想父親心裡一定很不好過,以他和謝娘的關係,他是應該到場的,如今卻要陪母親去看戲,那種傷情,讓人覺得心碎。

  出門的時候,我特意在廊下多站了一會兒,想的是父親能出來對我有什麼囑咐和交代,但是父親沒有出來。

  下午,雪停了,我和劉媽冒著嚴寒來到橋兒胡同。車一拐彎,遠遠就望見謝家門口挑了燒紙,那紙在風裡呼扇呼扇地飛,好像被系住翅膀的鳥兒。

  謝家院裡搭了個小棚,三兩個吹鼓手在靈前吹打,樂聲單薄草率,斷續的音響在這淒寒蕭瑟的小院裡顫抖著,連得人的心也發顫。一個腰系白帶子的木訥男人把我們迎了,也說不出什麼話,兩片厚嘴唇翻過來調過去就是倆字,「來了」、「來了」。想必這就是六兒的繼父,石匠張永厚了。劉媽問及謝娘後來的情況,張永厚說是昨兒擦黑兒咽的氣,吃不下東西已經有一個月了,說著就把我們往靈前領。

  我看到了那口沉悶的黑漆棺材,我知道那裡面裝著謝娘,裝著可怕可悲的死!六兒跪在棺前,一臉的疲憊,認真地承擔著孝子的角色,這個院裡,真正穿孝的也就他一個人。一個女人,頭上扎塊白布條,見我們一走近,就開始了有淚沒淚的號啕,不是哭,是在唱,拉著長聲在唱,那詞多含混不清。據說,這是謝娘的一個遠房親戚,喪事完後,謝娘遺下的衣物手使將歸其所有,這是她耗在這裡不肯離去的原因。幾個穿著團花綠衫的槓夫,坐在棚的一角,喝茶聊天,他們在等待起靈出殯的時辰。

  我來到棺前,看到了裡面的謝娘。

  已經不是給我做炸醬麵的那個媳婦了,完全變作了一具骷髏、一副骨架,骨架裹著一身肥大厚重的裝裹,別彆扭扭地窩在狹窄的棺里。謝娘的嘴半張著,眼睛半閉著,像是在等待,像是要訴說。劉媽說,怎能讓她張著嘴上路呢?得填上點兒什麼才好。趁劉媽去準備填嘴物件的空隙,我扒著棺沿,輕輕地叫了一聲「謝娘!」我想,我是替父親來的,謝娘所等的就是我了,如果有靈,她是應該知道的。

  棺里的謝娘沒有反應,那嘴依舊是半張,那眼依舊是半閉。

  我該怎樣呢?我想了想,將兜里一塊滑石掏出來,這塊滑石是我在地上跳房子畫線用的,已經磨得沒了形狀,最早它原本是父親的一個扇墜,因其軟而白,在土地上也能畫出白道,故被我偷來充作粉筆用。現在,我把這個扇墜擱在謝娘僵硬冰涼的手心裡,雖然我很害怕,腿也有些發軟,但想到謝娘對我諸多的寵愛,想到那溫熱的炸醬麵,想到這是替父親給謝娘一個最終的安慰,便毫不猶豫地做了。

  劉媽用紙包了一個茶葉包,塞進謝娘半張的嘴裡。

  謝娘的嘴,被劉媽的茶葉堵上了,她再也說不出話了。

  槓夫們走過來,要將棺蓋蓋了,我聽見六兒撕心裂肺的哭喊「媽!——」我的眼淚也下來了,我跟他一起大聲喊著「謝娘!」也肆無忌憚地張著大嘴哭。劉媽將我拉開了,說是眼淚不能掉到死鬼身上,那樣不好。劉媽小聲地告誡我:「端著點兒!」她說,這是誰跟誰呀,咱們意思到了就行了,不要失了身份。

  我不管,我照哭我的。

  六寸長的鐵釘,嘭嘭地釘了進去,將棺蓋與棺體連為一體。六兒在棺前不住地念叨:媽,您躲釘!媽,您躲釘啊!……那聲音之淒、情意之切,感動得劉媽也落了淚。我知道,隨著這嘭嘭的聲響,謝娘從此便與這個世界隔絕開了,我那塊滑石也與這個世界隔絕開了……

  槓夫們將棺上罩了一塊紅地兒藍花的繡片,這使得棺木有了些富貴堂皇的氣息,不再那樣猙獰陰沉。幾條大槓繩在槓夫們的手裡,迅速而準確地交叉穿繞,將棺材牢牢捆定。槓頭兒在靈前喊道:本家大爺,請盆兒啦——

  這時,跪在靈前的六兒將燒紙的瓦盆捧起,啪地朝地上砸去。隨著瓦盆碎裂的脆響,吹鼓手們提足精神猛吹了起來,棺木隨之而起,六兒也跟著棺木的起動悲聲大放。

  靈前,自始至終,只有一個六兒,未免孤單軟弱,他之所以叫做六兒,是父親按金家子弟的排列順序而定,暗中承襲著金家的名分,按說,此刻我應該跪在六兒的身後,承擔另一個孝子的角色,而現在卻只能在一邊冷冷地看著,如一個毫無關係的旁觀者。

  棺木出了小院,向南而去,送殯的隊伍除了那些槓夫以外,只有張家父子兩人,六兒打著紙幡走在頭裡,他的繼父石匠張永厚,抄著手低著頭走在最後頭。

  樂人們夾著響器散了,回了各自的家。

  遠房親戚說要趕緊收拾,不能耽擱,再不招呼我們。

  我在路口莊嚴肅穆地站著,目送著送殯隊伍的遠去,在雪後的清冷中,在陰霾的天空下,那團由槓夫衣衫組成的綠,顯得誇張而不真實……我想,我要把這一切詳細地記下來,回去一點兒不落地說給我的父親。這是我能做到,也是應該做到的。

  不知此時坐在吉祥大戲院看《望江亭》的父親,是怎樣一種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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