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18:53:04 作者: 葉廣芩

  我來到廖家的時候,見廖家的正屋裡已經坐了兩位客人,一問,都說是請廖大師給予點撥指導的。沙發上的兩個人很自覺地擠了擠,給我讓出了一塊地方,我坐了,心裡卻感嘆廖先生老年仍不得閒,老了老了,被人尊為「大師」,專家門診一樣地被人「圍攻」,料不是一件好事。也想不通,搞建築的廖先生,什麼時候竟成了這玄學的大師。

  我問旁邊的人可知道大師的兒子廖大愚在哪裡。其中一個小鬍子指了指關著房門的套間,小聲說,大愚大師正在為馮老闆糾偏。我才知道被稱為「大師」的是廖大愚,而不是他的父親。數年未見,我的同學已經混到了「師」級水平,這真是出乎意料。我問小鬍子什麼是糾偏。小鬍子說,就是練功練出了偏差,需要請師傅給予糾正。我問怎的叫偏差。小鬍子說,偏差的表現因人而異,比如這個馮老闆,就是嗓子痒痒,不斷地咳嗽,止也止不住。

  我說,那怕是氣管炎,需要上醫院。

  坐在右面一個長得有點像海狸鼠的人說,像馮老闆這樣只是咳嗽的還是輕的,前幾天來過一個姓李的娘兒們,幾個人按不住,只是要打人,見誰打誰。我說那是癔病,大概跟練氣功沒關係。「海狸鼠」說,怎的沒關係?硬是讓廖大師給治好了,大師的功力非同一般。我想,自己從小跟廖大愚一塊兒長大,從沒聽說過他還有這等本事,尚記得上了四年級的廖大愚連三位數乘法也算不清楚,也沒見有什麼特異功能出來幫他,該不及格照樣不及格。想了想,為了顧及大師顏面,終是沒有出口。

  小鬍子看出我的疑惑說,世間的真人從不露相,大凡有本事的人,外表都裝得很窩囊,比如濟公、李鐵拐什麼的。「海狸鼠」說,有些事情不服不行,南方某大城市,有個叫「白莎麗」的五星級賓館,生意突然一下驟減,主觀方面找了許多原因都不奏效,就專程來請廖大師幫忙去查明原因,於是大師就去了。到那兒一看,見馬路對面的銀行門口新添了一對張著血盆大口的銅獅子,正對著賓館的大樓,他說毛病就出在獅子身上,銀行那對獅子對賓館威脅太大,得讓他們搬了。賓館的人就去找銀行的人交涉,銀行的人當然不搬,說花很多錢弄來的裝飾,怎能說搬就搬,再說了,那是他們這個銀行系統統一的標誌,不能因某些人的無稽之談就撤了,這樣無理的要求以後再不要來提了。大師聽了這個情況以後說,事到如今也只好施此下策了。他讓賓館通過關係弄來兩門小炮,架在樓頂,炮口就對著那兩隻獅子。架炮當天,賓館就接待了一個由日本來的四十個人的大旅遊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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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聽了一樂。

  小鬍子說,您別不信,廖大師的功底是祖上真傳,他們家以前一直是在宮裡給皇上當差的,皇上要有什麼大事決策,先得問問廖家,廖家不點頭,皇上就不敢輕舉妄動。廖家的老爺子現在是受國家重點保護的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還可以預測未來,國外有個諾查丹瑪斯,寫了幾句模稜兩可、不明不白的歪詩就被譽為大預言家,說什麼「魔鬼的大王起於中部」、「紅色的海洋翻卷而來」,這些你猜我猜他也猜的屁話,沒意思,猜著了是他說得准,猜不著是你沒本事,總之,變著法兒地把人往糊塗里繞。那個「諾査」跟廖老爺子相比簡直不能提,人家廖老爺子斷事可不是含糊其辭的,人家丁是丁,卯是卯,絕不拖泥帶水。廖大師本人也稱得上是家學淵源、有真才實學的高人了,在中國的國防部、安全部都是掛了號的。我說,就差個公安部了,在那兒掛了號,離進去的日子也就不遠了,廖大愚的這般神奇,以前怎竟沒有發掘出來?小鬍子說,這也是改革開放的結果,環境寬鬆了,各樣潛在功能也就被發現了,中國人有十二億,十二億人中出幾個大師級人物是必然的。

  「海狸鼠」對我說,一看你就是新來的,革命不分先後,練功不論早晚,只要有慧根,「入境」就很快。

  我說我是來找廖家老爺子的。

  小鬍子說老爺子可不好見,他來過十幾回了,只見過老爺子一個背影,還是隔著後院的小門偶然見到的,小門裡頭有部隊派來的人專門為老爺子站崗,閒雜人等不得靠近,他那天見老爺子雖然隔著幾十米,還是個背影,可他竟然被老爺子發出來的強大氣場沖得渾身發熱,連鬧了幾年的肩周炎也好了。我問小鬍子找大師有什麼事,小鬍子說他女兒今年要辦到日本留學,學校通知書下來了,入管局的在留資格認定卻遲遲不見動靜,他讓大師來幫著促進促進。我說據我所知,廖大愚在外交方面怕沒這麼大面子,他連日本話也不會說。「海狸鼠」說,大師可以預測,也可以發功。我問向誰發功,小鬍子說向日本外務省發功。我說做這等費力氣的事兒,大師料不會白干。於是兩人就都有些諱莫如深,哼哼唧唧不做直接回答。末了,小鬍子說,大師的境界是很高的,濟世救民,從來不談報酬二字,大師越是這樣,我們心裡越是不落忍,有時候就略微表示點兒心意。我看那兩人並沒帶著「略表心意」的東西,就直截了當地問他們,求一次大師價值幾何。小鬍子和「海狸鼠」不再說話,那表情明顯在說,你這個人,太俗!……

  僵了一會兒,我說我還是要去看看老爺子,那兩個人也不再費精神阻攔。出了門,我聽見「海狸鼠」在身後不無擔憂地說,這女的張口就是錢,真是可悲極了。

  離了那半神話半人間的場地,離了那些神神道道的人,我溜溜達達向後院走去。一股濃郁的香味撲面而來,直拂人的臉面,我才發現院裡的丁香樹上結滿了花蕾。廖家的院子裡栽滿了丁香樹,本來院子就不大,讓這些樹一占,就沒了太多的活動地方。丁香花有一股難以說清的特殊芬芳,那芬芳直沁人人的心脾,讓人迷迷糊糊呈半醺狀態。我們家的丁香樹一旦開花,整院的香便讓人無法招架,讓人有種難以抗拒的興奮。記得有一回老七在樹底下寫生,半張紙沒描完,人便心慌噁心,母親說這是「花醉」,是讓香味兒熏的。我想,只一棵樹便這樣的厲害,廖家一院子樹,一院子花香,不知要「醉」成什麼樣了呢!

  這些丁香樹是一九五八年北京號召種樹時種的,已經有四十年了,作為觀賞花木來說,當然是老樹,很珍貴的老樹。街道的人說過,這些樹雖然長在廖家院子裡,所有權卻是國家的,誰也不許亂砍亂伐,北京現在什麼都不缺,就是缺樹,北京的樹比人還珍貴。誰也沒想到這幾棵樹會受到如此重視,當年居委會發放了那麼多樹苗,四十年後還存活並達到相當級別的,也就是廖家這幾棵。

  四十年前,我還是個學生,一個星期天,聽說街道發放樹苗,讓大家拿回去栽種,我便跑去幫忙。樹苗很多,亂糟糟地堆在一起,也說不清是什麼樹,領樹苗的人也寥寥無幾。那時候的人還沒有什麼環保意識,大家嫌在自家院裡栽樹礙事,懶得往家領。街道負責發樹苗的人見我很熱情,樂得把事情推給我,自己回家了,讓我站在胡同里跟那一堆看不出眉眼的樹苗一塊兒發呆。廖先生來了,我讓他拿一棵回去種,他說他是火命,克木,栽什麼死什麼。我說他是迷信,他說不是迷信是事實,他就是曾經連仙人球那樣皮實的東西也給養幹了。我們正聊著,偏巧金舜鐔坐著小車回家,見情景下了車,先跟廖先生說了點子有關故宮太和殿琉璃瓦的話,又挑了一棵長了幾片小細葉的樹苗,說是響應號召,拿回去栽在院子裡。

  那天,四格格前腳剛走,廖先生後腳就把樹苗里凡是有小細葉的都抱走了,再不提什麼火克木的茬兒。從那以後,我們家的庭院裡長起了一棵開紫花的丁香樹,廖家的小院裡長成了一片茂盛的丁香林,也都是開紫花的。「深挖洞,廣積糧」的時候,我們家的丁香樹因為挖防空洞,傷了根,死了,而廖家的樹還全部活著,春天的時候一片錦簇,夏天的時候一片綠蔭。沒有人將廖家的樹和我們家的樹聯繫起來,也沒人將廖家那些樹和金舜鐔聯繫起來,知道內情的只有我。

  現在,我們家的樹和金舜鐔都不在了,廖家的樹還很茂盛地活著。

  繞過這些樹,我來到了通向後院的小角門。門微微掩著,我輕輕敲了敲,裡面有女人問是誰,我說是我,來找廖先生的。女人大聲說廖先生在前面,不在這兒,就沒了聲息。我推開門來到院裡,裡面並沒有小鬍子說的站崗的軍隊,也根本就不可能有軍隊,傳說和事實之間永遠存在著很大差距。廖先生剛剛洗完了腳,正坐在院裡的藤椅上一邊看報一邊讓他的胖老伴兒給他剪腳趾甲。見我進來,胖老伴兒直起身子不客氣地呵斥道,你這人怎麼闖到私人宅院來啦,去!去!我們這兒不批陰陽八字兒!廖先生見了我則明顯地吃了一驚,張著嘴,哦了半天,沒說出一句話。我想他大概把我當做了我的四姐金舜鐔。廖先生想站起來,終是費了很大勁,沒能成功。胖老伴兒說,給你鉸趾甲,你老動什麼?回頭再鉸了你的肉!又轉身對我說,跟你說過了,你找的人在前院兒,不在這兒。

  廖先生說,舜鐔她不常來。

  胖老伴兒聽了,緊盯了我兩眼,又搭訕著說,是金……哪……臉上顯得有些不自在。

  我連忙說我不是金舜鐔,我是金舜銘,舜鐔是我們家女孩兒里的老四,我是老七,我們倆差著近三十歲呢。就這樣,我也沒見那老太太的臉色開朗多少,看來,這罈子陳年老醋是酸得很了。

  廖先生點著手裡的報紙說,您來得正好,您得在政協會上呼籲一下,歌年胡同的成王府不能拆。我說,什麼成王府啊?廖先生說,就是一九五四年咱們修過的那座王府,後來當了幼兒園的那座……胖老伴兒在一邊說,得,這回可逮著說話的對象了,在報上看見要拓寬小街的報導,就想到了成王府,整天沒完沒了,就是這檔子事兒。

  廖先生對老伴兒說,你別愣著,還不給舜鐔倒茶?又補充道,我床頭的小櫃裡有雙熏茉莉,你拿那個薄胎的景德鎮小蓋碗沏。胖老伴兒進去了,又出來了,拿了個搪瓷缸子,沒有茉莉雙熏,就著院裡小桌上的大茶缸倒了半缸子遞給我,然後就坐在我對面再不動窩了。

  沒容我開口,廖先生接著說,拆了王府蓋商廈,這怕不合適,您得跟他們說,無論如何把方案改了,現在不改,往後哭都來不及。胖老伴兒插嘴說,人家香港人就是看上拓寬後的小街風水好,才把地方選在那兒的,你操那麼多心幹什麼?你又不是市長!你就真是市長,怕也不能由著你一個人說了算。廖先生說,擴建小街就得拆成王府前面的大殿,成王府是北京王爺府第建築的精華,五間琉璃瓦的府門,瓦、木、油,活兒都規矩地道,且不說那銀安殿、那丹墀的石工,就說它那四進院子的工料就各不相同,風格各異,我修過中院,那座正房,光柱礎就二尺五見方,山牆下肩及坎牆都用城磚干擺,台階五層,舉架高大,面闊一丈,進深兩丈四,內里金磚墁地,楠木雕花碧紗櫥,上有暗樓,兩明一暗的格局,屋裡還有戲台;東院屋子是筒瓦卷棚式,兩卷前廊後廈,特別是後院裡冷梅亭的彩畫,就是宮裡的工藝也沒法兒和它相比。舜鐔您還記得不,當年我們一邊檢修,您一邊畫圖記錄,是您說的,全中國空前絕後的府第只此一座了。空前絕後,空前絕後呀!不說建造,光是修繕就費了我們多大的工啊!現如今說拆就拆,也不想想,拆了就沒了,誰要看看我們老祖先的精活兒,上哪兒看去!

  廖先生越說越激動,嘴唇發顫,頭也不由自主地搖晃起來,我真擔心老爺子因為一口氣上不來,彎回去。胖老伴兒說,喝水喝水,一說這事兒你就跟上了弦似的,誰也勸不住。廖先生說,這不是舜鐔來了嘛,她比我有身份,說話比我管用,通過她找政府,告訴他們,中國古建的精華都在成王府呢,它跟故宮不同,故宮是輝煌,它是端莊,這是兩種建築風格,缺一不可,咱們國家既然能保留故宮,就能保留成王府,舜鐔您說對不對?

  我只好應酬著點點頭。

  廖先生高興地說,我猜您就能跟我想到一塊兒,這些玩意兒,都在咱們心裡裝著呢。說著廖先生用手指在報紙上比畫著畫了一個圖,對我解釋說他算計過了,要拓寬街道,成王府怎麼躲也躲不開,所以新街必須改道,要不就得繞一個彎兒。我看不懂那虛空的、並不存在的圖,有些茫然。胖老伴兒揶揄說,您倒好,拿手指頭一指就給一條街改了向,您行,您比城市規劃設計師還來得快。廖先生說,街道什麼時候都可以建,可祖宗那些玩意兒呢,拆了就永遠沒有了,一座古建群比一座商廈更值錢。老伴兒說,這錢也沒裝到你的口袋裡,瞎操心。廖先生說,故宮也在你的口袋裡?胖老伴兒說,你這是跟我抬槓,你就好好兒在家歇著吧,外頭的事兒你甭摻和,你也摻和不進去。廖先生說,我是要保住乾隆年間那群高精尖建築,王府多了,拆哪個都行,惟獨這個成王府不行,這是清代建築的頂峰。我要寫個報告,讓政協委員給我遞上去,上邊兒知道我的意圖,才能改變方案,光憑嘴說怕不行。老伴兒說,你管得太多,你是誰呀!廖先生說,我是廖世基。老伴兒無可奈何地搖了搖腦袋。這神情我似曾見過,見過……

  廖先生依著老伴兒很認真地喝了幾口水,大約也是累了,靠在藤椅上不再說話,似乎無論我是金舜鐔還是金舜銘都已無關緊要,都已不在他眼前。他的神情很是有些憂鬱,那無言的蒼白與冷漠,使我想起,我通常見到的廖先生從來都是這個樣子,剛才那副模樣實在是有些反常。

  我們與廖先生在一個胡同里住著,是多年的街坊,彼此知根知底。三十多年前,廖先生給我的印象就很獨特,他走路永遠是低著頭,順著牆根兒倒著小碎步,臉上露著謙卑,露著謹小慎微,似乎從來也沒有過伸展開的時候。作為我們這條街道的重點管制對象,廖先生曾經活得很窩囊,他所在的古建隊在那個時候被編人第×建築兵團,每日給他的任務就是提著鐵桶往古代建築的彩畫合璽上刷大白。那些彩畫不是才子佳人就是神仙鬼怪,即便是花鳥風景,也不在無產階級思想範疇之內,這些「四舊」的存在,於中國革命、世界革命是大大的不利,當在消滅之列。消滅這些古畫對廖先生來說大概不是個愉快的工作,他變得更加沉默憂鬱,神情竟也有些恍惚了。有一天,廖先生在胡同里與正掃大街的老七舜銓相遇,舜銓那天的裝扮很有特點,頭頂半邊是颳得發青的頭皮,半邊是畫家的長髮,這使他的身份一目了然。舜銓黑衣的後背,像小人書里清軍下層軍士的衣服,前頭一塊圓白寫著「兵」,後頭一塊圓白寫著「勇」一樣,也縫著一塊污髒的布,上面大大地寫了個「鬼」字,看上去有些驚心動魄。

  那時天色微明,胡同里沒有一個人,革命者都在為革命而酣睡,這才使得身上標著「鬼」的老七和提著白灰桶順牆溜的廖先生有了短暫的交流。廖先生說,七爺,您還好……老七說,還好,您呢?廖先生說,湊合。老七說,咱們就算是有造化的了,好好兒活著吧。老七說這話是有緣由的。不久前,在戲樓胡同才開過我們家的批鬥會,開完會的當天夜裡,我們的老二就用一根繩在後花園的小屋前結束了自己的生命,這樣的事,在戲樓胡同的老街坊當中到底有些觸目驚心,大家都為老二的輕生而惋惜,也為金家的爺們兒們捏了一把汗。廖先生說,世事迭至,如風吹水,萬態皆有,自個兒的心首先不能亂了。老七笑笑沒說什麼,轉過身去讓廖先生看自己背上「鬼」字的書法如何。廖先生說,古拙遒勁,沒有多年臨《禮器碑》的功底不能達到這個層次。老七問廖先生在幹什麼。廖先生說他不能跟老七比,他是在造孽,古建築上那些百十年的畫讓他幾刷子給抹沒了,當初畫這些畫的工匠在陰間指不定怎麼罵他呢,積怨甚多,下邊有他倒霉的時候。街上有人開始走動了,廖先生在離開之前顯出了一種欲說還休的猶豫,老七見狀,知道廖先生的心思,低聲說,舜鐔那邊沒事兒,她公公是中央級的老幹部,造反派要動她怕是不太容易。廖先生聽了,似乎有所釋懷,提著灰桶走了。

  不想,廖先生說自己要倒霉的話竟然很快就應驗了,導火索是一包很不起眼的黃土,拉線的是他的兒子廖大愚。

  民國時期,雖然沒有皇上了,但皇家的宗廟陵寢仍舊受到民國政府的保護,廖家祖父曾奉溥儀之命,為其勘選吉地。這位廖家祖父當時竟鬼使神差,莫名其妙地帶上了小兒子廖世基,這實在是讓人有些不知其衷,可能也是老先生認為這是中國最後一次為「皇上」選擇龍穴了,有些實際經驗和見識也只有在此時才能傳授給後代的緣故吧。

  廖先生隨其父在西陵為溥儀選得吉地,立下志樁。其父回來向溥儀奏報說,龍穴開創,土質甚佳,擇選吉日,以待動工。溥儀很高興,讓廖先生父親從實地包來一包「金井吉土」,親自驗看。後來,這包黃綾包的吉土就一直在廖家保存著,以便在將來溥儀大葬時將土再度捧入地宮,覆於金井之內。這對廖家祖父來說也是風水先生應盡的職責。誰想那陵墓一拖就是幾十年,不但溥儀自己跑得沒了蹤影,連東陵西陵也數次被盜,荒廢得一塌糊塗。廖家祖父死後,將土給了兒子廖世基,說受人之託,忠人之事,雖然這包土已無井可覆,終是溥儀的東西,得機會還是交給他為要。

  「文革」中,本來廖家有土這件事沒人知道,也是廖大愚革命得不行,破「四舊」從自己做起,從家庭做起,背著他爸爸把土交出去了,以博革命派誇獎。替皇上保存著陵墓里的土,在當時算是件了不得的大事,很快就被上綱上線,升到了階級鬥爭的高度。溥儀本人在「文革」時受到周總理的直接保護,得以安然無恙,而廖先生卻不然,他在劫難逃了。儘管廖先生一再強調他跟他父親為那個遜了位的皇上看陵墓時只有七歲,什麼也不懂,但將封建的陵土保留至今這件事本身就是罪證。用不著再做任何解釋了。

  為了這包土,街道和廖先生單位共同主持開了一個規模不小的鬥爭會,將廖先生斗得很慘,也打得很慘。

  鬥爭廖先生的會場就設在我們家大門口,因為這裡地方寬敞,有高台階可以當台子,還有影壁可以擋風。鬥爭會上,那包土被當眾打開,紅衛兵強迫廖世基當著大家的面將土吃下去。廖世基只吃一口就很勉強,於是就有人擰著他的兩隻胳膊,抓住他的頭髮,使之仰起臉,像給小孩子餵藥一樣,把土往嘴裡灌。廖先生大聲求饒,有個矮個子的女紅衛兵就扇他的嘴巴,沒兩下,廖先生的嘴和鼻子就出了血,土和血混在一起,搞得慘不忍睹,不少人低著頭不敢看。廖先生在我們這條胡同里雖然沒有朋友,可也沒有仇人,他無聲無息地活著,對誰都客客氣氣,是個不惹是非的老好人,所以鬥爭會上真正動手的都是外來人。外來的紅衛兵們大概已經成了打人專業戶,熟練而狠毒,他們用釘了掌的靴子專往廖先生的腰上踹,踹得廖先生小便失禁,躺在地上豆大的汗珠往下滾,一個勁兒吸涼氣。

  這情景是想立功的廖大愚始料不及的。大愚當時躲在我們家的街門後頭,嚇得直哭,他不敢看他父親挨打的場面,卻又掛念他的父親,就讓我一趟趟跑出跑進,把外面的情況告訴給他。我母親見到了忙忙碌碌的我,訓斥說我不懂事,又在門後頭拽出了後悔得痛不欲生的大愚,對他說就是天塌地陷也要跟著他父親,這才是做兒子的本分,躲在門後頭不敢出去,比陷他父親於水火更可惡,更不能讓人饒恕。在震天動地的口號聲中,廖先生的老伴兒也被押解上台,奉命將那塊溥儀的黃綾縫到廖先生的身後。綾子上描了一個大大的「神」字,意為「牛鬼蛇神」之一,不知誰突然覺得不妥,又跑上台去,在那「神」的上面加上了一個「蛇」字,這樣一來,那塊綾子就變得鬼畫符般地熱鬧了。廖先生的老伴兒強忍著眼淚,哆嗦著,在廖先生後背穿針引線,大約是心裡覺得悽苦,又怕扎了丈夫皮肉,頭無可奈何地搖晃著,半天竟縫不了幾針。銅頭皮帶帶著唿哨連連掄下,廖先生老伴兒的胳膊上頓時傷痕累累……

  廖先生已不能支持,癱倒在地,任憑紅衛兵踢打,再無反應,連哼也不哼了。廖先生老伴兒撲在廖先生身上,用身體抵擋著如雨的皮帶,仰起臉向四周苦苦哀求:手下留人!

  廖大愚還是躲在我們家的門後頭,哭泣著不敢出去。這時門外有汽車響,有高昂熱烈的口號,人群中一陣騷亂,我跑出去,看見正從汽車上押下來掛著木牌的四格格金舜鐔。我嚇了一跳,不顧一切地擠到前面,發現四格格脖子上吊著的壓根兒不是木牌,而是工地上和水泥用的鐵板,板上大字滴墨如血:「特務+反動技術權威」,豁然入目,一條鋼絲勒進四格格的皮肉,充分顯示出那塊牌子的分量。口號聲中,四格格被押上台階,站在廖先生的旁邊。有紅衛兵過來,照著四格格的頭臉一通兒猛抽,四格格那張清秀的臉立時變了模樣,幾縷鮮血順著面頰淌下。有人拿出從廖家抄出的四格格在國外曾經給廖先生寫的信件,作為罪狀將兩人連在一起,不容分說,口號加拳腳更為猛烈地襲來……

  四格格站在眾人之上,任憑推搡打罵,臉上只是出奇的平靜,不呻吟,更不討饒,仿佛眼前一切都與她無關。四格格的做派很快激怒了紅衛兵,鬥爭的重心一下子由廖先生轉向了後來的四格格。幾個人將她推倒,按在地上,用推子將那滿頭秀髮推了個精光。隨著那些烏黑頭髮的落地,我的心也在一陣陣顫抖,我的姐姐啊,她何以能忍受這樣的污辱!

  這時,倒在地上近乎昏迷的廖先生不知受了什麼力量支撐,竟然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甚至推開了要來扶他的老伴兒,極為艱難地與四格格並肩而立。

  四格格仍是一臉平靜。

  廖先生在平靜之外又多了些悲壯。

  那天,廖先生是讓他的兒子背回家的。

  廖先生被開除公職,在家一病不起,小便長期帶血,完全喪失了勞動能力。廖大愚從此對他的「蛇神」父親孝順異常,以至後來頂著「違反上山下鄉」的罪名,堅決不去東北,不去陝西,不去雲南,不去內蒙古。他在北京給人打小工,抹抹房頂,蓋個小房,成了社會閒散人員。很長時間裡,廖家的日子過得相當清苦,廖大愚也是在近四十歲的時候才說上媳婦的。

  廖先生的老伴兒對與廖先生共患難的金舜鐔一直耿耿於懷,實在是沒有道理。倘若沒有後來金舜鐔為廖先生的上下奔走,沒有她「修建紀念堂老建築工人必不可少」的建議,沒有她對搶救頻遭破壞的中國古代建築和保護古建人才的呼籲,對廖先生的起用,怕是遙遙無期的事情。以廖先生那種「雨打梨花深閉門」的孤寂與清高,以他那種「福莫長於無禍」的懦弱和膽怯,靠他自己去找有關部門要求平反昭雪,是門兒也沒有的。而那些繁雜、那些央求、那些諸多的說不清道不明,只憑了金舜鐔兩個電話就全解決了。

  轉眼到了退休年齡。廖先生因在一解放時就由金舜鐔介紹參加了建築隊,依著政策,連科長也沒混上的他,最終竟成了全國解放前參加革命的老幹部,工資百分之百照發,享受離休幹部的一切待遇,這對廖先生來說更是撿來的福分。但是,生活中的事往往與人們的初衷相違,金舜鐔越是幫忙,廖先生老伴兒越是有看法,雖然喜怒不形於色是中國人悠久的教養,但廖家太太在胡同里碰見我們金家人的那種彆扭,誰也看得出那是對我們發自內心的厭惡。是啊,全國那麼多冤假錯案,金舜鐔為什麼不幫別人,偏偏要幫廖先生?

  我實在覺得我們家的四格格委屈極了。

  現在,為四格格的事來求助於廖先生,當著老太太的面,讓人難以啟齒。當然,這對死者來說已無關緊要,或許她壓根兒就不以為然,但對活人來說難免尷尬。正在猶疑時,廖大愚從前院匆匆進來了,對我說,我猜你就直接到這兒來了。我說,大師還用猜嗎?算也該算出來了,真沒想到你現在這麼紅火。大愚顯得很不好意思,搭訕著說,也是沒法子的事兒,別人找上你了,你說什麼他都信,擺也擺不脫,這就叫牛套上軛了……廖先生說,這都是他自找的,他是巴不得呢!大愚說,還不是跟您學的,沒您的旗號我也到不了今天。廖先生說,我什麼時候像你這樣了,我一輩子本分老實,沒做過虧心事兒,不像你,終日地坑蒙拐騙。大愚說,您這話說得有點兒損,您說我騙誰了?是別人來找的我,不是我上趕著去找別人……

  我不想聽廖家爺兒倆的拌嘴,就直接說了朋友托找墓地的話。廖先生聽了半天沒有說話,只是望著西邊的天空發愣。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西邊天空是一片淒艷的晚霞,那是如今的北京難得見到的景色。廖先生沉默了許久說,從你一進門,我就算計著該是這件事兒了,不是你來求我,是運數走到這一步了,這是早晚的事兒。聽口氣,好像廖先生又已經明白我不是金舜鐔了,不過他既然沒有點明,我也不便說破,我說了兩處墓地的情況,還說了死者孩子們的傾向。廖先生嘆了口氣說,現今的人為先人選擇墓地多想的是自己,指山為龍,以形為騰,或喻家代昌吉,或喻門族衰微,其實這都是歪曲了風水的原意。看風察水,應以奉親為計,勿以富貴為謀;選擇墓地的標準,要使神靈安,說到底是心靈安罷了。我問,誰的心靈安?是生者還是死者?廖先生說,當然是死者,墓地都是活人選的,活人喜歡哪兒就埋哪兒,不管死者的意思,人若能按照自己的意思而葬,那真是一種幾世修來的福氣,可惜,這樣的人不多。我問,西山怎麼樣?廖先生說,不怎麼樣。西山雖然草木繁茂,蒼煙若浮,從氣勢上來說還差得遠,土香而不膩,石潤而不明,雖藏風得水卻不聚氣。石為山之骨,土為山之肉,水為山之血脈,草木為山之皮毛。西山沒有老硬石骨做體,根枝終迫於狹窄,還是土肉居多,比起崑崙山來,實在是沒名堂極了。我說:那您說,墓地選在哪裡好呢?廖先生說,這得容我想想,一時怕說不出來。

  這時,大愚身上的電話響了,他很誇張地接電話。電話是他的一個熟人打來的,意思是本人要到南方去發展,徵求大師意見。大愚說,不可,您是屬豬的,亥的正位應該在西北,您往西北發展當是正向。對方在電話里說,已經跟人簽好合同,怕是不好改了。大愚說,既然這樣您找我就不是商量了,而是告訴我上南方工作去。您臨走之前我送您一句話吧,木亥生,酉旺,午死。午在正南,酉在西北,您自己掂量吧。那人在電話里開始猶疑不決,因了大師幾句話,去南邊的決心大大動搖了……

  大愚打電話時廖先生也在掐著指頭算。大愚一撂下電話,廖先生就說,你怎的滿嘴胡說?木亥生,卯旺,未死,此人去西北未見得有利,好端端的你阻攔人家做什麼?大愚說,都往南邊兒跑,南邊兒已經人滿為患了,去了也只能是給人家打打工,能有什麼出息?目前國家經濟發展重點向西北轉移,要想創業,去西北當是正理。廖先生說,你那算的是國家,跟這個人沒有一點兒關係。大愚說,先得看國家,才能論個人,這個道理您活了幾十年難道還沒活明白嗎?分析社會因素,分析自然因素,才能從中做出有利於個人的選擇,才是真算家,您的那些機械死板的推算,早過時了。廖先生結結巴巴地說,我死板,可我不胡吹海哨,不把白的說成黑的,不裝神弄鬼地入什麼腚(定)……你收了人家多少錢別當我不知道,德者,本也;財者,末也,天不容偽,你白日欺人,難逃清夜之愧報!廖先生老伴兒狠狠地瞪了大愚一眼說,吃完飯剛說消停一會兒,你又招他!廖大愚說,您也看見了,是我招的嗎?是他自己要摻和進來的。廖先生說,人家要上南方去,你憑什麼攔著?南方山紫水明,土潤天青,是出才子、養精英的地方,明朝二百多狀元、榜眼、探花,人家江南就占了一多半,「東南才賦地,江浙人文藪」,咱們的祖先就是打南邊兒過來的,什麼叫物華天寶、人傑地靈啊,南方就是!

  廖大愚再不頂撞,也不接茬兒,由著他父親去說。

  話鋒正健的廖先生突然把話題一轉說,我餓了。老伴兒一聽樂了,說,就是火化食也沒這麼快,碗泡在水池子裡還沒來得及刷呢,這兒就又餓了。廖先生說,我打前天早晨到現在,水米還未沾牙呢!老伴說,你說這話也不虧心,剛才炸醬麵吃了一大碗,撂下飯碗就要吃點心,一塊大月餅咬了兩口就扔這兒了,你看看,這是誰啃的?你還說兩天水米沒沾牙!廖先生說,我什麼時候吃過月餅?今天是四月二十,不是八月十五。大愚從屋裡拿出藥來,讓廖先生吃藥。大愚說,虧得舜銘不是外人,要不人家聽了這話非得說我虐待老人不可,我這當兒子的是有嘴也說不清了。胖老伴兒對我說,撂下飯碗就要吃月餅,您想想能吃得下去嗎?我們也不好攔著,就這還老跟街坊們說幾天幾天沒吃飯了呢……那老太太說著眼圈就有點兒紅,想必是平日受了不少委屈。我想說幾句安慰的話也沒說出,眼看著廖先生就著兒子的手乖乖兒把藥吃了,吃完還張大了嘴讓兒子看,表示藥的確已經完全咽下去了。看著廖先生這孩子般的舉動,我想起了「文革」他吃土的情景,從這潛意識的舉動里,我感到哪裡出了毛病。

  我發現廖先生手裡那張擴建小街的報紙是六年前的。

  我已經不指望從廖先生這兒得到什麼有益的指示了,這情景大概就是四格格金舜鐔本人也是沒有料到的。我決定離去,廖大愚將我送出門,臨走,廖先生在我身後說,你問的那件事兒,容我想想再定……

  廖大愚說,真難為了老爺子,這么半天了還記著這個茬兒呢……

  我看見院裡的丁香快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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