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事縈懷抱 一
2024-10-04 18:52:57
作者: 葉廣芩
春天,四格格的女兒夏櫻找到我和老七舜銓,跟我們談及了她母親骨灰安葬的事,說夏家的人已經看好了兩處公墓,一為京東竇家店奉安公墓,一為京西西山陵園。兩處墓地各有利弊,條件不相上下:京東的交通方便,便於祭掃;京西的風景秀美,清麗靜謐。各自的缺點在於:竇家店墓地過於雜亂,西有公路相交,東有河水干擾,平日嘈雜不說,夏日還難免有水患之虞;西山陵園不通公共汽車,所葬多為各界名人,名人大多有私家車,上趟陵園不為難事,但對無車又無權的夏家人來說就成了大問題,且墓地價格之昂貴,恐怕要夏家所有的孩子們拿出各自多年積蓄才湊得上數。夏櫻說,她的母親生前也是全國政協委員,是國內有名的建築專家,葬於西山也是應該的,而葬於竇家店也未嘗不可,那裡似乎更貼近平民百姓,合乎她母親生前的做派。問題是她母親臨終留下了話,身後骨灰的處理,以廖世基先生意見為準……
夏櫻說,本來她母親的骨灰埋也就埋了,並沒什麼難處,但他們不明白,為什麼一向崇尚科學的母親,到頭來還要聽什麼講風水的廖先生的……他們做不了主,依著老北京的習慣,是母親的事就應該找姥姥家的人商量,所以她就來到戲樓胡同的老宅,請舅舅和老姨給個主意。
四格格金舜鐔是我們的四姐,是金家的七個女孩兒之一,勤奮聰穎,曾留學於國外,獲得過英國牛津大學的博士學位,回國後參與過人民大會堂的建造和故宮角樓、天安門城樓、舊東直門的修繕設計,是政協委員、勞動模範,也是我們十四個兄弟姐妹中最有出息的一個。
至於四格格提到的廖世基廖先生,是個只上過幾年私塾,學問卻「大」得不得了的建築隊普通幹部,先管維修,後管勞保,從打一解放參加古建隊直到退休,大概最終也沒熬上正科長的位置。他的兒子廖大愚說,他爸爸在建築行幹了幾十年,一事無成,連點兒說得出來的業績也沒有,著名建築的修繕工程參加了不少,但那功勞都記在了別人的帳上,跟他父親無關。
廖先生則說,怎能說沒有關係呢?但凡建築,都是有生命的,都是活的,每一座中國古代建築,都有一個藏匿靈魂的所在,那個地點神秘極了,非行里人不能找到。建築物有氣則生,無氣則死,生者以其氣而存,這就是所謂的靈氣,它是建築的生命所在,也是建造者的生命凝聚,即為天人感應是也。天壇祈年殿是誰蓋的?頤和園佛香閣又是誰建的?沒人說得清。但這些建築立於天地之間,它們存在一天便記著建築者的名姓,記著那些人付出的血汗和艱難,它們自然也存在於建它們的工匠心中,所以彼此就都永遠活著。
廖大愚越聽越糊塗,只有眨眼的份兒。
廖先生說,古書上說得好,「太始生虛廓,虛廓生宇宙,宇宙生元氣」,建築和人其實是一樣的,生死悠悠,一氣系之。仰觀天文,俯察地理,建築行里的學問大了,不光是擔水和泥,鑿卯上樑。屋者,乃陰陽之樞紐,人倫之軌模,非夫博物明賢未能悟斯道也。這些道理你們可以去問金舜鐔,她是大學問,她懂。
當然,從來也沒有誰就建築物的生與死、得氣與失氣的問題問過金舜鐔,跟大科學家談論風水,有點風馬牛不相及,更何況忙碌的名人每天為國家的建築業操心不已,不會對什麼「陰陽之樞紐,人倫之軌模」一類虛幻無邊的話題感興趣。儘管廖先生常提到金舜鐔,其實他與我四姐海平雲鳥,聚散無常,見面的機會極其有限,有時我四姐在電視的屏幕上露了一面,第二天廖先生便會打來電話給我們家老七,說他昨天晚上在電視裡見著金舜鐔了,說看舜鐔的氣色不太好,讓老七轉告四格格,身體要緊。
廖先生小的時候常隨著他的父親到我們家來,有時候是為修房子,有時候是過來串門聊天。
那時候,廖家在北京開著隆盛木場,下面有八個分櫃,專門應承宮裡的土木活計,據說北京的五壇八廟、國子監、雍和宮、金鰲玉棟橋、四牌樓等,哪一樣都跟廖家發生過關係。廖家的活計在全北京乃至全中國是一流的,廖家的銀子之多在全北京乃至全中國也是一流的。光緒死後,修建陵墓,因國力衰竭,財源拮据,享殿周圍的石刻欄板竟然全無著落。太后隆裕為此著急,建陵大臣也為此著急,再急也急不來銀子,當時國勢如江河日下,大清江山業已風雨飄搖,一切都是有今兒沒明兒的事了,誰還顧得上死皇上墳地的欄板?這時候,廖先生的父親,從自家拿出八十萬兩銀子,解了朝廷的燃眉之急,才使原本就窩囊的皇上睡進了借錢建起的陵墓。朝廷要面子,建陵所欠廖家的款項,一直說「借」,但廖家人明白,這是筆有借無還的死帳,廖家人永遠也沒指望著有還債的那一天。廖先生和他父親來我們家,我父親常戲謔地跟廖先生父親開玩笑,說自己死了以後修墳怕也要向廖家借錢,八十萬兩用不了,八十兩總還是要的,到時候還不上錢怎麼辦呢?還不上就把四格格給了廖家兒子做媳婦抵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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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都知道這是句玩笑話,誰都沒有當真,包括年齡相當的四格格金舜鐔與廖世基本人。父親之所以提出用四格格抵帳而不用其他人,是因為四格格與廖世基是北京第十七小學的四年級同學,更兼之四格格對「蓋房子」有種特殊的興趣。廖家柜上的施工隊一進金家,金家上下的大小人等便都反感,那些沙子、石灰畢竟給人帶來不便,儘管事先掌柜的已到各房裡道了「添麻煩!」人們還是嫌討厭。一逢修房,金家只有一人興奮,就是四格格。四格格要從搭架子綁杉篙看起,一直看到畫工端著色盤子往彩畫合璽上描龍畫鳳,簡直著了迷一般。這時候,隨著父親來金家的廖世基就成了現成的師傅。
四格格說,我們家的房檐上怎麼沒站著小人兒呢?廖世基說,那是你們家不夠品級。四格格說,我們的舅太太家房上可是有小人兒呀!廖世基說,你們的舅太太家是蒙古王爺,王爺的銀安殿上當然得有小人兒,天安門上的小人兒是十一個,你們舅太太家房上的是七個,東直門上的小人兒是五個。四格格問,那些小人兒都是些什麼呢?廖世基說,頭龍二鳳三獅子,天馬海馬狻猊魚,獬吼猴子和截獸。四格格說,這些物件一下都上了房,圖的是什麼呀?廖世基說,好看唄,避邪,鎮水火,你想想,太和殿的房檐要是光禿禿地挑著,哪兒有現在這氣派?
四格格說,我們家戲台的藻井,那一塊塊的小木頭是怎麼搭上去的呀?廖世基說,按口分呀,太和殿大不大,比你們家戲台大,上邊只要給個二寸的口分,這太和殿就弄得了。這口分是什麼呢?就是比例,咱們在學校里不是才學過的?四格格說,那這二寸的比例又是誰給的呢?廖世基說,魯班爺給的唄。魯班爺早就算好了,他不告訴咱們口分,咱們就幹不了活兒。
四格格說,聽說故宮角樓九梁八柱七十二條脊,從上到下沒用一根釘子,那樣式是按照魯班的蟈蟈籠子蓋起來的,真有這事兒呀?廖世基說,哪兒能沒有釘子呢?少就是了。我們祖上修角樓的時候用的是河北獲鹿鑄釘廠的釘子,樓頂的爬梁,用的是金絲楠木,別小看那幾座樓,用料比三大殿還講究。
四格格說,你懂得這麼多,長大也跟你爸爸一樣,蓋房吧。廖世基說,我當然要蓋房,這是我們的家傳。四格格說,跟你爸爸說說,也收我這個徒弟,咱們一塊兒蓋太和殿。廖世基說,太和殿已經蓋好四百年了,還用得著咱們蓋?我想將來還是要出國留學,學建築,外國人蓋房的手藝也很不錯,咱們把他們的活兒偷來不是更好?四格格說,上哪國去偷哇?廖世基毫不猶豫地說,上德國呀,德國的小樓蓋得相當精彩,我爸爸跟德國人開的龍虎公司有交往,龍虎公司,知道吧?四格格搖搖頭。廖世基說,連龍虎公司都不知道,你真行!告訴你吧,北大的紅樓、帥府園的協和醫院,都是龍虎公司蓋的,看看人家的那份講究,你絕不能說不好。四格格說,那咱們就去留學。我阿瑪就是留學回來的,他沒學建築,他學的是古典文學。
一對四年級的小學生在金家大院裡信馬由韁的閒聊,無形中竟奠定了我們家四格格的人生道路。三十年代末當她走出國門去學建築的時候,廖先生卻因家境的衰落,成了日本人開的榮紀營造廠里的一名普通小工。四格格在頌年胡同日本人的建房場地上找見了小學同學廖世基,廖世基正在房底下和泥,聽說四格格要走,小工廖世基臉上露出由衷的喜悅。他說,您替我好好學,那就跟我出去學是一樣的,我在國內,您在國外,這就是中西和璧了,好事兒!四格格本想安慰正和泥的老同學幾句,不料廖世基卻說,國內建築行的學問我一輩子怕也學不完,瓦、木、扎、石、土、油漆、彩畫、糊,哪種技藝鑽進去都是一門學問,就說我手底下這泥,當小工的九漿十八灰,樣樣都得和到家,這裡頭可有講究呢……
四格格走了,逢年過節,時有賀年片由國外給廖世基寄來,廖世基卻一次也沒有回覆過。他將四格格的信件一封封認真地保存好,沒事就拿出來翻看,仿佛見到了四格格一般。到了年節,他也要鄭重地穿了漿洗過的長衫,提著禮來金家看望我的父母,說些吉利話兒,說些房子上的事情,最終總要轉到四格格身上來。只要我的父母講到四格格在外頭的情況,廖世基便很仔細地聆聽,生怕漏掉什麼細節,也不插話,進入了一種全身心投入的狀態。
廖先生傾慕敬重我們家四格格這件事,在金、廖兩家已經是不成秘密的秘密。四十年代末,四格格由國外回來,按部就班地找工作、嫁人、生子,也沒見廖先生有什麼特殊表示。我的哥哥們戲謔地說他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又不敢張嘴,我則認為是「愛惜芳心莫輕吐」。沒人時跟四姐談起我的看法,科學家說,你知道什麼叫芳心?小小年紀,別的事兒不上心,偏偏愛對這樣的問題傷神,沒出息極了。吃與不吃,吐與不吐,跟你有什麼關係?先把你的成績單拿來讓我看看。我當然不敢把我那個淨是紅字的小本在大學問面前展示,但在這件事上,我從廖先生的收斂與退縮中看到了他的自知之明,也就是知己知彼吧。廖先生常說,天道忌滿,人事忌全。彼時雖不能令我理解,但現在看來,那實在是一種對人生悟透了的大境界。
殘缺實際也是一種人生的美。
廖先生是個很不錯、很善良的人,四格格對廖先生一直很敬重,無論在什麼場合見了面,都要跟廖先生聊幾句。往往這就使廖先生很激動,對人談論的話題自然也離不開金舜鐔和古代建築,對行外人而言這些都是很枯燥、很專業的內容,人們既不了解中國古建行里那些深奧的營造法式,也不知道金舜鐔為何許人也,這讓廖先生不能釋懷,很是悲哀。
至於我的子侄輩,對此頗有些不以為然。年輕人以為,這是一種追星行為,小姑娘們追劉德華、張學友,小伙子們追梅森、施瓦辛格,老頭兒們追于魁智、耿其昌……所謂的追,就是一種喜愛,一種嚮往,一種崇拜,並沒有什麼實質性的內容在其中,誰的心裡能沒個星星兒呢?所以,廖先生傾慕金舜鐔也就理所當然,沒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了。對此事惟一掛心的是廖先生的老伴兒。這位大姐平時賢惠無比,但誰在她跟前一提金舜鐔,她的表情立時就不自在,不惟對金舜鐔,發展到對我們金家所有的人都抱以警惕,都沒有好感,大有「恨屋及烏」的勁頭。為此,我們家的人誰也不願意上廖家去,儘管兩家是多少代的世交了,到了廖先生這輩竟是走得遠了。
我和老七的意思是,既然四格格提出了以廖先生的意見為準,骨灰安葬的事就還是應該跟他商量一下為好,一來是死者的心愿,二來兩人畢竟是建築行多年的朋友,或者是生前真有什麼約定也未可知。
尊重死者是活人的義務。
舜銓給廖家打了電話,是廖大愚接的,大愚在那頭冷冷地說廖老先生最近身體不好,沒精神應酬雜事兒。老實的舜銓當下就沒了話,他拿著電話問我怎麼辦。我說,你跟廖大愚用不著客氣,實話實說。舜銓說,還是你來吧。我接過電話大聲說,廖大愚,我是金舜銘。大愚一聽大叫一聲說,敢情是你呀!電影院現在正演你寫的電影哪,我老說什麼時候去攝影棚看看電影是怎麼拍出來的,這回好,你無論如何得帶我開開眼去。我說,看拍電影以後再說,讓你爸爸接電話,我有重要的事情跟他說。大愚說有什麼事情不妨跟他先說,他跟他爸爸是一樣的。我就說了請他父親幫著金舜鐔挑選墓地的事。大愚說挑選墓地這樣的小事用不著他爸爸出面,他本人就完全可以擔當。我強調說是金舜鐔本人的意思,金舜鐔請的是廖世基,沒有請廖大愚。大愚在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小聲說他父親的心臟最近不太好,身體也很差,這樣的事情最好還是別讓他爸爸知道……我想,大愚自然知道他父親對我四姐的感情,他這樣做,是真的怕他父親知道了四格格的噩耗有什麼三長兩短,他是他爸爸的孝順兒子。我見他為難,也有些猶疑,這時大愚說,這樣吧,你過來,就說是為一個朋友選墓地。我說,這樣也好,不知什麼時候去合適?大愚說,現在就合適,現在他還不太忙。末了,大愚突然又說,其實你最好別來。
我問為什麼。
大愚說,我怕你白跑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