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18:52:24 作者: 葉廣芩

  我睡在大廳的東套間,與舅太太隔了五間大房。這裡原是舅爺的書房,房裡有很多書,還有舊雜誌,南面的書案上陳設著筆墨硯台以及筆架、帽架等等。桌角有台英文打字機,可能是舅爺生前用過的,在我的感覺里,這台打字機和西套間的電話有著不可言喻的同樣的奇妙。西暖閣的電話我不可以動,東套間的打字機在沒人的時候摸摸總是可以的。我的手指在那些圓鍵上依次敲過,連帶著嵌著字母的小棍動作起來,發出噠噠的聲音,敲出一溜兒塵土的氣息。我很高興,想像著敲打字機的不是我而是舅爺,一個年輕英倜、知書達理又會撂跤的王爺,我在其中充任紅袖添香的角色,那感覺真是好極了。東套間牆上也有舅爺的照片,不是穿西裝的小生,是穿著袍褂補服、戴著朝珠的王爺,與前者比,後者顯得有些呆板、拘謹。我認為,這張照片應該掛在西套間,西套間那張照片應該掛在這裡,這樣才合格局,不知怎麼卻顛倒了。後來,我在穿朝服的舅爺的注視下翻看那些舊雜誌,多是舅爺讀法政學堂時的外國刊物,有趣的是雜誌里的大部分男子都被人做了改變,或長了鬍鬚,或梳起高髻,或戴上眼鏡,或長出獠牙。我想,這不會是舅爺乾的,堂堂王爺怎能有此荒唐之舉?那麼除了舅爺以外,在這裡住過的就是寶力格了。這個小子白天被老太太們認真教育一天之後,也只有晚上這一會兒才屬於他自己,能做這種惡作劇,足見那顆在大草原放蕩慣了的心在被壓抑被管束的苦悶之下,尚保有怎樣自由馳騁的活力。這使我又想起了我們家那兩匹拉車的、脾氣暴躁的蒙古馬。

  人過留名,雁過留聲。我是小人兒,小人兒不留名能做到留痕也很不錯,我決心為這些被改裝過的人物再做一些錦上添花的工作,以備將來哪個小孩兒再有我和寶力格這樣的境遇時不至於太孤單寂寞了。我拉開抽屜找筆,卻找出了數張寶力格謄抄的曲詞,那字寫得狗爬一般,寫得比我們家任何一位爺都差,漢字中夾著滿文,還有不少紅筆的圈點,大概是舅姨太太的批閱,其中好幾張內容相同,記得是這麼幾句:

  大清的景況(是)一落千丈,

  提起他的嗎法(就)忒不尋常。

  伊尼哈拉本姓狼,

  滿漢翻譯,進過三場,

  本章節來源於ʙᴀɴxɪᴀʙᴀ.ᴄᴏᴍ

  革普他拉尼亞馬尼亞拉好撒放,

  當差最要強。

  裡面的滿文我可以勉強拼出讀音卻不明白意思,寶力格能夠將它們流利地記錄下來,可見舅姨太太的話不錯,在學習上他高我一籌,但誰又能說沒有無可奈何的成分在其中呢?

  田姑娘進來為我鋪床,她說,格格睡吧,你聽外院有老頭兒咳嗽呢,狐仙都出來了,時候不早了。我說,我不怕狐仙,不就是老狐狸嗎?哪個大宅門兒里沒有幾隻狐狸?它們是家神,不害人,我還管我們家的狐仙叫二哥呢!田姑娘說,天底下有幾個像格格這麼膽兒大的,難怪格格命里有三個陽。就是那個寶少爺一人住這間屋子還害怕呢,他得點著燈睡,要不不敢閉眼,我跟他說你在野外什麼沒見過啊,在這院子裡怕什麼呢?他說他也不知道。老福晉怕他夜裡點著燈睡走水,就把王爺的照片掛過來了,說王爺的一身正氣,王爺的頂戴花翎,是可以避邪的。誰知寶少爺還是不敢睡,他每天臨睡前都得把王爺的照片翻過去才敢鑽被窩,這個事兒到今天我也沒敢跟老福晉說。我說,舅爺英姿煥發,器宇軒昂,怎麼會讓寶力格害怕呢?田姑娘說,我也老琢磨這件事兒,思慮來思慮去,我想,八成……出在寶少爺身上。寶少爺本身就邪,你沒見過他,你當然不知道他那神情,他的眼睛老是直的,老是心不在焉的模樣兒,老沒個笑臉兒,我一直懷疑他人進了王府,魂兒卻讓科喇奉沁的喇嘛扣住了。我說,會有這樣的事兒嗎?田姑娘說,怎麼沒有?王爺歿了以後,福晉們要過繼個兒子撐門立戶,當時不少宗室子弟都思謀著過來給福晉當兒子,好繼承王府這偌大家當,福晉哪裡敢沾?依福晉的意思,還是在王爺的封地挑個蒙古孩子,王爺是蒙古人,孩子是蒙古人的後代才是正理兒。消息一傳出,科喇奉沁的貴族子弟爭相競選,最後由大喇嘛和大管家出面,挑出頭人的兒子松拉嘎送來京城,讓福晉過目。沒想到兩位福晉選兒子的時候沒挑中喇嘛送來的世家子弟松拉嘎,而是挑中了大管家身後的奴才寶力格,原因是寶力格明眉朗目,長得很像去世的王爺,為這,喇嘛和管家都很不高興,他們認為老福晉剛愎自用,我行我素,辦事忒沒譜兒。自那以後大喇嘛再沒來過,大管家也再沒來過。留下個寶力格也只留下個殼兒,把魂兒還帶走了……

  田姑娘走後,我很久睡不著,我想,寶力格被送進王府與我被送進王府真是如出一轍的近似,寶力格走了,我還留在這兒,原因在於寶力格是背水一戰,我卻有退路……

  夜深了,風起了,樹的影子在窗上搖動,天氣變得越發的寒冷,凍得我難以入睡。棉被厚而硬,散發著嗆人的樟木箱子味兒,使人越發地精神。外院傳來夜貓子的悽厲哀鳴,頂棚上有老鼠在遊戲。

  ……我聽到橐橐的聲響,是花盆底鞋的木底踩在方磚地上的聲音,那聲音先在廳內迂迴,繼而漸近,在門口停頓,最後進了東套間。我把身子往裡縮了,細眯著眼觀察動靜。來人是舅太太,舅太太做旗裝打扮,挽著旗髻,插著扁方,身著淡色長袍,款款向我走來。在家就聽說過舅太太有秉燭夜遊的習慣,加之朱子有訓,即昏便息,關鎖門戶,必親自檢點,這本不足怪,卻沒想到老太太還要做這種裝束,不人不鬼,極像是銀安殿神牌上走下來的人物。我屏住氣息裝作熟睡,但看老太太做何舉動。

  舅太太在我的床邊坐下來,俯下身靜靜地看著我,她看了很久,也很認真,她的鼻息吹在我的額上痒痒的,可我不敢睜眼也不敢動,任著她去看。我的心裡很害怕,不知道她想幹什麼,我感到近在咫尺的這個老婦人遠比外面咳嗽的狐仙要恐怖得多,可惡得多。後來我感到舅太太不是在看我,不是在看金家眾多孩子中一個不起眼的小丫頭,舅太太在想事,她的思路已經跑得很遠,跑到我的想法所不能追及的地方。

  太可怕了!

  舅太太夜夜都來,這造成了我睡前的精神緊張,小小年紀便開始失眠了。嚴重的睡眠不足,使我神情憔悴。過罷年蔫蔫兒地回到自己家,母親為我的狀況感到擔憂,感到不解,劉媽就會再一次說起她的王府陰邪太重的觀點,勸阻母親來年別把我往鏡兒胡同送。母親照舊是嘆息。

  寶力格大概與我有過共同的遭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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