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18:52:18 作者: 葉廣芩

  我跟著田姑娘繞出垂花門向北院走,田姑娘邊走邊說舅姨太太的身子骨兒大不如去年,怕是過不了今年春天之類的話。

  舅姨太太的房間裡很暗,很重的霉味兒混雜著中藥味兒,是股讓人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房內所有的窗戶縫兒都用高麗紙糊著,更顯得密不透風。透過窗戶玻璃,能看見東牆根兒下的黑棗樹在寒風裡搖曳。這棵棗樹壯大而茂盛,年年結棗,黑棗成熟落地,無人拾撿,年復一年,樹下結了一層厚厚的痂。北屋窗下堆著很多爐灰,灰下面埋著茉莉花的枝,每到開春,舅姨太太都要將它們細心刨出,讓它們發芽開花。舅姨太太房間的窗欞與一般的不同,精巧華麗,很像故宮麗景軒的窗欞,那上面雕著許多飛舞的小蝙蝠,栩栩如生,活潑可愛。

  與那些蝙蝠相反,舅姨太太是個行動遲緩的人。我進門的時候她正在寫毛筆字,精緻的水墨刻印箋上有兩行娟秀的行書:

  吾不識青天高,黃地厚,

  惟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

  舅姨太太見我進來了,立即擱下手裡的筆,投給我一個笑。我給舅姨太太請了安,將前面的程式又表演了一遍,舅姨太太就捂著嘴樂。她笑著對田姑娘說,這個丫丫,一門心思地吃,請安手裡還攥著塊薩其馬。我說這是舅太太賞的,長者賜,少者賤者不敢辭,我得把它吃完了。舅姨太太說,你要啃完它得到明年,擱那兒吧,別難為你了。我巴不得與這塊薩其馬脫離關係,很痛快地把它擱在了屋外窗台上。舅姨太太說,你吃薩其馬,薩其馬是什麼意思你知道嗎?我說就是鋪子裡賣的點心罷了。舅姨太太說,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薩其馬是滿語,意思是「狗奶子糖蘸」,寫是這樣寫。說著舅姨太太在紙上寫出了一串漂亮的滿文。舅姨太太說,滿文字母在詞頭、詞中、詞尾寫法都不一樣,我去年教你的詞句還記得嗎?我胡亂在紙上畫了些圈點,舅姨太太歪著頭看了半天說,天哪,你寫的這是什麼呀,鬼畫符嗎?在這上頭你比寶力格差遠了。我說寶力格會蒙文,蒙文跟滿文很貼近,他自然要比我強。舅姨太太說,寶力格會說蒙古話不假,可他大字兒不識,他是從零開始的,他喜歡曲子,他抄了不少民間的曲兒,滿、漢文都有了長足的進步。我說滿文已經死了,現在沒有誰用它說話了。舅姨太太說,你怎麼能這樣看呢?我們的老祖宗就是用這種語言說話的,等將來你死了以後,總要跟祖宗們見面,可你把祖宗的語言都忘了,怎麼給祖宗請安呢?

  我沒想過自己死後會有這樣的難堪,的確沒想過。別人家的後代與祖先見面大概都不存在語言障礙問題,這樣令後代頭疼的事也只有我們滿族才會出現,更具體說只有閒得無聊,能細細品味什麼「……月寒日暖,來煎人壽」的舅姨太太才思慮得出。滿文太難了,在我以後所學的語種中,哪種都比滿文容易,所以,我對滿文一直熱愛不起來,儘管它是我祖先曾經使用過的語言。

  舅姨太太說話的時候不停地喘,她的臉是腫著的,蒼白得沒有一點光澤。我聽劉媽說過,「男怕穿靴,女怕戴帽」,是說男人腿腫,女人頭腫,這樣的病人大多預後不良,是活不了多長時間的徵兆。舅姨太太眼見著戴了「帽」,大概壽命也是極其有限的了,明年我來,不知她還能不能在。

  舅姨太太接下來問我,你每年還要給姨太太去上墳嗎?我知道,與舅姨太太談話的最終話題都會落在這上邊,這也是慣例了。我說每年都去給姨太太上墳,年年不落。舅姨太太掐著指頭說,算起來,你姨太太去世已經兩年多了。我說是的,有兩年多了。舅姨太太說,你的太太也是忒厲害,至死不能容納人家,不就是出身不光彩嗎?話說回來了,出身光彩的又有誰能輪得上給人做小?唉……舅姨太太說到的人物,是指我的祖母和不久前在我們家悲慘逝去的姨祖母,那位姨祖母是祖父由外面買來的妓女,在金家住了幾十年,至死也沒得到金家的接納與認可。我每年來鏡兒胡同,能問及這位妓女出身的姨太太的只有舅姨太太一人,這其中難免沒有同病相憐的悲哀。我說,姨太太死的時候,我父親還在墳地請了戲班子唱戲,熱鬧極啦。舅姨太太說,這我知道,你去年來就跟我說過這事兒。我說,我們家的姨太太很漂亮,比二格格舜鋂還漂亮。舅姨太太說,你見過二格格?我說是聽劉媽說的。舅姨太太笑著說,你姨太太再漂亮也是個半大老太太了,你們家把人關在小偏院兒里,一關幾十年,多漂亮的人兒也讓你們家揉搓完了,她自己要早早地走,也是她的造化……可憐的人哪!

  我不想說姨太太的事。我們金家的人誰也不想說姨太太的事。姨太太在我們家實在是個無足輕重的角色,只有到了舅姨太太這兒,她似乎才變得無比重要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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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在說話的時候,舅姨太太的黃鳥就標本一樣地在籠里待著,蔫頭蔫腦的不出一聲。這隻鳥是去年我們家老四用三十元的價格為舅姨太太買來的。舅姨太太說當初在東北曠野常聽見鷹叫,回來以後再也沒聽過那蒼涼的聲音。老四就帶著這隻黃鳥每天上二閘,去福壽公主墳一帶,那裡清靜,天上有鷹,讓黃鳥壓鷹叫。果然,這隻鳥兒學了一口鷹鳴,這一下身價立即抬高,有人用三百塊買,老四不賣。老四興沖沖地把鳥給舅姨太太送來了,博舅姨太太高興。誰想,不過一年,它什麼也不會了。

  晚飯我在舅太太屋裡吃。

  鏡兒胡同3號沒有電燈,晚上的一切活動都是在燭光里進行的。原先府里有燈,舅爺死後,有一天銀安殿檐下直冒藍火,大家以為是什麼異兆,找人一看,原來是電線老化發生短路,險些釀成火災。舅太太果斷地決定,掐斷電閘,從今往後,王府照明一律點蠟。王府里庫存的蠟也很多,有一回我和田姑娘去西院庫里取蠟,那些陳年的老蠟一箱箱封著,堆了兩間屋,保存得極好。我想,不惟舅太太們點不完,大概到我死,也點不完其中的十分之一吧。王府里的蠟很粗,有二尺高,上頭還鑄有浮雕的游龍與祥雲,精緻而美麗。舅爺死了有年頭了,王府的電一直沒有接通,老太太們就一直在點蠟,點這種美而罕見的白蠟。

  都說燭光里的晚餐溫馨浪漫,那是指跟投緣的人,你要是跟個古板刁鑽的老太太一起,那又是另一種風情了。

  舅太太的飯食極少變化,燴酸菜粉、燜羊肉、炒疙瘩絲,所有的菜都軟而爛,沒有嚼頭。鏡兒胡同的三個老太太牙口都不好,吃不成硬東西,因此,我也得入鄉隨俗,跟著吃這泥一樣的飯菜。菜很簡單卻不能隨便伸筷子,我只能夾離我最近的燴酸菜粉。粉條很長,我的個子太矮,又不能站起,那樣會顯得下作和失禮,所以我就剩下了拿調羹舀湯喝的份兒。舅太太想起我了,會從她跟前的菜盤裡夾一箸給我,不過很多時候她想不起我來,她平時一個人吃慣了,沒有在飯桌上照顧別人的習慣。想當初,大小伙子寶力格也一定像我一樣吃過這麼難吃的飯,他的感覺不會比我好。聽我母親說,寶力格出走的前一天,因為在飯桌上吧唧嘴,挨了舅太太一個嘴巴,舅太太那一下也扇得太重了,寶力格的嘴磕在大理石面的飯桌上,磕掉了一顆門牙。第二天寶力格就走了,走的時候也沒打招呼,誰也不知他到哪裡去了,一走就是十幾年,杳無音信。親戚們認為老福晉太不能容人,甩巴掌把兒子扇跑了,這事做得有些忒過。寶力格的出走使我對他充滿了崇敬,寶力格就是寶力格,不愧是大草原來的桀驁不馴的野馬,就沖這飯菜,就沖這規矩,想走就敢走,真是灑脫極了。我就不行,我們家與王府斜對門,我竟然沒有勇氣從這裡跑回去。

  晚飯後的很長時間是陪著舅太太枯坐,舅太太不說話,我也不敢說話,牆上的舅爺就那麼悶悶地看著我們。舅太太先是抽水煙,接下來就打瞌睡,頭耷拉在胸前,姿勢很難受的樣子,有時還會發出鼾聲。我不明白,老太太既然這麼睏了,幹嗎不躺到床上舒舒服服地攤開了睡呢?自找這份苦處不說,還要讓我陪著。我沒有打瞌睡的本事,就只有在凳子上干坐,很痛苦。三兒也打瞌睡,也打鼾,姿勢也跟舅太太一樣,它真是被訓練出來了。有時候舅太太會突然睜開眼睛,用極清醒的聲調說:你一定以為我睡著了,其實我只是閉閉眼罷了,我這一閉眼哪,幾十年前的事情,幾十年前的人,就全到眼前來了,清楚極了……

  我想像不出來,在鼾聲里會出現什麼清晰的事情、什麼清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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