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2024-10-04 18:51:41
作者: 葉廣芩
母親的身體日差一日,燈盡欲眠時她常常披衣而坐,聆聽窗外颯颯的風聲,那神情分明已經走得遠了。
有一天,母親說,立春那天把老三、老四跟順福叫來吧,我烙春餅給他們吃,這是順福盼了多少年的。老七舜銓說,把他們湊在一塊兒怕又要鬧起來,咱們家已經沒碗可摔了。母親說,都七十的人了,能鬧到什麼份兒上?自老二一死就相互都不見面,難道還至死不見不成?趁著我還有一口氣兒,這裡還是個家,還有理由聚聚頭,我一死,他們找誰去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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舜銓點頭說也是。於是像當年搞「反革命串聯」一樣,我又從城東跑到城西,挨家去通知老三、老四和順福,說母親請他們立春那天來吃春餅。
母親沒生過兒子,但她為人善良隨和,對金家的孩子各個從小就疼,所以很得孩子們的愛戴。老一輩兒的一個一個地走了,只剩下了母親,母親為金家扛了幾十年的風風雨雨,不知不覺中,哥哥姐姐們也都管她叫媽不叫娘了。「媽」與「娘」這個微妙的變化,大概只有我們金家的人才體會得出來。媽還真想著他們,常常一個一個地跟我說起他們。
老三住在乾麵胡同,已經退休,在家裡抱孫子。退休後的舜錤言語也不多,一看就是個安分守己、膽小怕事的人。他見了我第一句話就問後院那棵桑樹鋸了沒有。我說早鋸了,媽看著它傷心,就讓七哥找人鋸了。舜錤說還是老七孝順,不似我們,一去不回頭。又說「前不栽桑,後不栽柳」,後院栽什麼不好,偏偏栽棵桑樹,不合格局。我知道他由桑樹想到了老二,便說,家裡變化也很大,前頭的房連大門都被拆了,蓋了樓,咱家只留下後花園的花廳和那間做堆房的小屋了,花廳老七兩口兒住著,小屋媽住著,媽也是老得厲害了,病病歪歪的還念叨著你們,想著給你們烙春餅。舜錤聽了眼圈有些紅,說做兒子的舉足出言,應該不忘父母,如今這大年紀卻還讓媽掂記,真是連畜生也不如,也早想回家看看,只是怕見著那棵樹……我告訴了他請他立春回去,他馬上問老四回不回。我說,回,媽想一塊兒見見你們。
舜錤聽了,久久沒有說話。窗外有風,少時又增加了許多點滴的聲音,玻璃上出現了水痕,下雨了。我感到這場借風而來的雨到得早了些。舜錤拉過一本書,隨意地翻動著,我知道他是在掩飾他紛亂的心緒,思考著弟兄見面何以相對……我靜靜地等待著,等待著他說回還是不回。他沒有回答,站起身踱到窗前,望著外面在風中搖晃的樹枝對我說,我早已是土埋到脖子的人了,心固可使如死灰,殘骨卻依然骯髒人間,幾十年悲歡順逆,無不可告人或不足與外人言之事,卻落得個兄弟反目,論根結,這一切都是為著什麼呢?……我說三哥也不必沉湎於過去,時間的沖刷又何嘗不是撫平傷痛的最好辦法呢?媽盼著見到您,盼得望眼欲穿了,您該回去看看她老人家,目前金家幾十口人,所剩的老輩兒就她一人了。老三說,誰說不是呢?是該回去看看了。我說,這回您見了四哥,千萬別再吵。舜錤轉過身來說,要吵得起來就好了……
我又去找老四。老四去年搬了家,住在城北德勝門,即老二當年與黃四咪打兔子的地方。今日的老四已非昔日的老四,他老虎一般的三個兒子都已長大成人,兒子們往他身後一站,勢震山河,足壓得住黃天霸、竇爾敦,使得任何人在金四爺跟前都不敢造次,所以舜鏜也就變得十分地氣壯,臉兒也仰了,肚兒也腆了,舉著個鳥籠子大爺般地在街上遛。看我顛兒顛兒地跑來,他忙問媽是不是得了病,我說是媽叫他立春回去吃春餅。他聽了回身對他的三個老虎兒子說,我媽叫我呢,讓我回家吃飯,別看我七八十了,當了你們的爹,可在我媽眼裡仍舊是兒子,是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槓頭。說完他自己也笑了。兒子們看著爹突然冒出的嬌憨之態,也撲哧笑了。我心裡卻一陣發熱,一股手足親情油然而生,舜鏜與舜錤一樣,亦非我母親所生,他對我母親感情的真摯與依戀,實則也有對家的依戀,對老宅的依戀,對往事的依戀。或許這依戀也包含著黃四咪的一部分在其中,割也割不開,忘也忘不掉了。正因為難以忘懷,所以他二十幾年沒有回家,永不願再踏進那使他腸斷心碎的地方。
在老四家裡落了座,四嫂問來日去吃春餅的可有老三,我說有。嫂子當下沒說什麼,半天才說,那疼我們是忘不了的。我只好搭訕說,古人雅量可師,唾面自乾,親兄弟之間,狗皮襪子似的,還論什麼反正。老四說,這不睦由來已久了,也非全由「文革」而起,從偷著賣家底兒,互相栽贓到醋雨酸風地廝打爭吵,家裡的碗砸了大概也有百十來個了,金家有了這一幫不肖子弟,怕也是祖墳跑了風水,氣數已盡了。老四說這些話的時候,他的三個兒子就在一邊聽著。我想,老四的話大半是說給他兒子聽的,可不嘛,老四也面臨著我父親當年面臨的問題了。老四說,金家兄弟姐妹,三母一父,算起來十又有四,如今存活者也沒有幾個人。這僅存的幾個還彼此淡漠,互不往來,簡直是一般人家兒所不能理解的,若硬往一起湊,難免舊恨重提,如若那樣,再聚也沒什麼意思。我說,老輩兒的恩怨該了就了吧,小輩兒們早混到一塊兒去了,前幾天三哥的兒子和三虎還請我吃了一頓飯呢。小的都如此了,老的何苦再僵著?再說了,看看媽總是應該的,她老人家想你是想得很呢。舜鏜說那倒是,媽當初最疼的就是我,羊羔跪乳,烏鴉反哺,蛇雀有知,我竟不如,無論如何是該回家看看老媽的。四嫂突然說,看媽也不能與那狗屎老三同去,沾一身晦氣。
老四眼一瞪說,老娘兒們家你懂什麼!
.後來,我又去東壩河找順福。東直門外,熱鬧歡快的驢窩子早無處可尋,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汽車站,車站站牌的數量絕不低於昔日馱腳之驢的數量。尋找順福的家費了不少周折,那些使人眼花繚亂的高樓汽車哪裡還有半點螢飛狐竄、枯樹荒冢的壩河影子?依著順福兒子德明在北海給我留的地址,總算在一個小區的二十五層樓上找到了順福。順福已儼然是個威嚴的老爺子了。我進去時,他正坐在陽台上抱著貓曬太陽,這座二十幾層高的建築就建在他當年的碗窯舊址上。他見了我說有幾十年沒吃過表姑烙的春餅了。我說我今天來就是為了吃春餅的事情。順福說,你媽今天才想起請我吃春餅,其實那年我去你們家找舜鎛說槍的事兒,表姑要是給我烙春餅把我的嘴堵住了,我也許就把什麼都擔了,偏偏她給我吃了炸醬麵!炸醬麵誰沒吃過,既然你們金家跟我這麼公事公辦,我也只好公事公辦了……
不跟兒子談論往事的順福見了我張口就是往事,可見這往事已在唇邊徘徊很久了,見了我,由不得脫口而出。有風自西而來,揚起一片塵霧,塵霧在陽光下瀰漫著,扑打著人的臉面。風聲在高處顯得分外響亮,有振聾發聵之勢。順福對我說,進屋吧,起風了。我說,這風邪,無緣無故就刮起來了。順福說,樓高就顯著風大,住平房那會兒哪兒見過這麼大的風?我問他壩河這兒還有沒有黃鼠狼,他指著下面車輛川流不息的三環路說,黃鼠狼這個詞兒小輩兒們都快不知道是什麼東西了,您還上哪兒找黃鼠狼去?我說,打解放以後好像就沒看過《金錢豹》這齣戲,《西遊記》的戲看過《安天會》,看過《十八羅漢斗悟空》,怎的就見不著那個五百年前的黃鼠狼了呢?順福夾著貓眨巴著眼睛看著我,那目光里滿是狡黠。我說,戲裡頭金錢豹就擒,那黃鼠狼又哪兒去了呢?順福說,丫頭你別繞我,我還沒糊塗呢,就你們金家那幾位爺,哪個也不是省油的燈,一個賽著一個當情種,遇著黃四咪活該有此一劫,跟黃鼠狼有什麼關係?我說,因了那場「革命」,老三、老四至今互不往來,其實也沒什麼事兒了,就是磨不開那面子。
順福沒接我的話茬兒,像對我又像對他自己說,黃鼠狼實在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無論老三、老四還是順福,對以往的事情似乎都牢牢地記著,也似乎都徹底地忘了。他們對過去變得既不在乎又很計較,既超脫又很狹隘,縱然老三對他的兒子高談什麼「操千曲而後曉聲」,而那聲真由他自己唱起來的時候卻依舊是分辨不清的陷入。老四看似豁達得不計前嫌,實則肚子裡的腸子仍在千縈百繞,這從四嫂子決斷的語氣里可以看出。我總覺得這件事在哪兒彆扭著,模模糊糊地理不清晰,至於子侄輩那些帶有功利色彩的算計與設計,在老輩人看來都是乳臭未乾的瞎扯淡,至少我是這樣認為的。
不能籠統地說誰對誰不對,也不能生硬地勉強誰該怎麼做。
各有各的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