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18:51:44 作者: 葉廣芩

  說是立春,卻是隆冬的天氣。

  

  風又刮起來了,還是很冷,屋裡生著爐子,爐子上燙著酒。母親看著表,責備我不會辦事兒,跑了三家,約了三個人,卻沒有一個落在實處,究竟來與不來,誰都沒有準話兒。我說那三位,一個念著土埋脖子,一個念著蛇雀有知,還一個念著黃鼠狼,都是問非所答、言不由衷,讓人揣摸不透。母親說應該讓舜銓去叫,我說讓那書呆子出面他連答非所問也討不來,他壓根兒就找不著門兒。舜銓在案前一邊畫畫,一邊說那不見得,上個月他連賣豆汁兒的李麻子家那樣難找的地方都找著了,更何況什麼老三、老四。後來大家就都不說話,聽著表在牆上嗒嗒地走,聽著風在外面呼呼地吹。我聽那風,似多部重奏,狂猛之中又夾著細微,夾著淒淒切切的如泣如訴,仿佛誰站在窗外娓娓訴說著什麼,令人從內心發顫。

  舜銓在吟「……風也蕭蕭,雨也蕭蕭,瘦盡燈花又一宵」,母親問他說什麼,他說在品畫上的題款。母親嘆口氣說,也不知來不來,這三個孽障啊!

  快一點鐘了才見舜錤慢慢騰騰地走進來。舜錤提著一盒點心,盒子上印著嫦娥奔月的圖案,頂上還蓋著一張紅紙,老派兒的舜錤送禮也是老派兒的樣式,虧得他還能在現代化的北京淘換到這些。母親見老三進來,趕忙要下床,被舜錤搶上幾步擋了。舜錤給母親請了安,問遍了家裡一切好,這才轉身落座,接過我端上的茶,接受舜銓和我的問候。舜錤的一舉一動滲透著旗人的禮數,滲透著從容不迫,滲透著大宅門兒的教養,這點為我所羨慕又不及。母親問了他一些情況,他回答了,又說,等天暖和了接媽去我那兒住幾天。母親說她已是有今兒沒明兒的人了,晚上脫了鞋早晨不知道還能不能穿上,在這有限的日子裡就盼著能見見哥兒幾個,了卻當老家兒的一番掛念。舜錤說他不是不想回家,實在是怕……正說著,老四拎著鳥籠子從院門晃進來了,母親見了趕緊囑咐老三,你是哥哥,可千萬別吵哇,凡事兒都讓著點兒。舜錤看了我一眼,苦笑了一下。

  看老四腆著肚子,晃著鳥籠,大大咧咧的樣子,我不禁好笑,探望親戚,尤其是探望母親,哪有提鳥籠子的?這樣的事也就是舜鏜幹得出來。老四進門,順手把籠子往我懷裡一擩,三兩步奔到母親床前,沉沉地叫了聲媽,就把腦袋低下去了。媽攥著老四的手,只說老了,淚便噗嚕嚕落下來。母親說,都在一個城裡住著,這些年你們就不知道來看看我。這一說,老三、老四臉色都有些陰,就一齊往窗外看。

  院子裡的雜樹仍有不少,乾枯的枝幹在西北風的摧撼下顫顫地晃動,發出瑟瑟絮語。昔日桑樹的位置被母親扣了一口大缸,那上面高高地碼著過冬吃的白菜,往日的痕跡已經全沒了。

  老三、老四的臉似乎都有些失望,也都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悵然。

  老四的鳥在籠里撲撲稜稜的不老實。我夸籠子做工精巧,老四說這是老祖玩過的籠子,有年頭兒了。老三接過籠子掛在鐵絲上說,這籠子是土擋五道圈五十六根條,膩子底,鐵抓鉤,一看便是內務府造辦處造就的大內用品,現今已極為罕見,以文物來說,籠子的價值高於鳥的價值。我想起母親告訴我的,當年老二在父親面前咬老四把一對白銅雕花紫漆鳥籠子偷出去當了以討好黃四咪的事,想問是不是就是這隻鳥籠,又怕犯了兄弟們的忌諱,只好忍住不說。舜鏜見舜錤貶他的鳥,便說舜錤不識貨,說他這隻紅子是花八百塊買來的順德產上品南路紅子,是去年夏天逮的熱紅兒,是一茬毛。舜錤就說他的鄰居也養了一隻紅子,顏色卻有些發暗,叫的聲音嘰兒嘰兒的,像小油雞。舜鏜說,發暗的紅子灰地兒黑章,叫自在黑,黑子根本不是正經鳥,小孩兒才養它。你忘了,咱們小時候老阿瑪從戒台寺給咱們弄回兩隻黑子來,也嘰兒嘰兒地叫喚,差點沒把貓給招來?舜錤說他還記得老二上房掏了幾隻黃嘴無毛的小家雀兒,擱在水磨細竹籠子裡養著,那籠子是父親花十二塊大洋從太監手裡買來的,讓咱們養了老家賊,差點兒沒把父親氣死!舜鏜說,咱們那會兒也是真淘,哪家攤上咱們哥兒幾個,算哪家倒了霉。正說著,籠里的鳥嗽啾叫起來,舜鏜立即打住了話頭,全神貫注地聽,直等到鳥唱完了才對老三說,聽見沒有,跟你街坊那隻黑子叫得絕不一樣,黑子只能嘰兒嘰兒叫單音,我這紅子叫的是子母腔,時不常兒還能打嘟嚕。舜錤就說,過去胡同東口那位正藍旗的郝爺,為只鳥捨去一套三進四合院,簡直走火人魔了。舜鏜就說他現在為鳥也走火入魔了。他說人融到什麼世界裡就會變成什麼,他常常半天半天不錯眼珠地看著他的紅子,就覺得自己也是一隻鳥了,在籠子裡跟他的紅子一塊兒吃食、喝水。舜錤說,你要變鳥只能變貓頭鷹,變不了玲瓏剔透的紅子。舜鏜說他們早晨遛鳥的夥伴里有個養畫眉的老朱,老朱的鳥學髒了口,學了一嘴夜貓子叫,氣得老朱連籠帶鳥全扔了……

  直到飯桌擺齊,老三、老四還在那裡談鳥,鳥的話題使他們彼此又成了兄弟,成了似乎不曾有過任何芥蒂的至親手足。兩個人都小心地迴避著什麼,好像誰也不願提及那個時刻縈繞在心頭、縈繞在嘴邊的話題。我突然感到貌似粗笨的老四實則是個極其細膩聰明的人,他持鳥籠而來的舉動本身,就是經過深思熟慮的,金家的爺都是有心計的爺。

  母親已做不動春餅,實際是我操作的一切。我將那餅做得空前絕後,卷餅的菜做了十幾樣。暖暖的酒,溫溫的情,舊宅老屋,環繞在母親身邊,兄弟們如孩提時代一般雙手捧著卷餅撕咬,嘴流油,手流油,實在是一幅承歡膝下、伯歌季舞的家庭歡宴圖。沒有誰提到過去,也沒有誰說到將來,品味的只是春餅,只是家的味道。

  順福一股風般地旋進來了,手裡提著兩摞碗,那碗用草繩細細地捆著,大約是他兒子公司里的產品。桌前的人都站起來,招呼順福。順福見了老三、老四,欲說什麼,卻嘴一咧撲通一下跪在母親床前。母親慌得讓我和舜銓趕緊扯起他來。我和舜銓一左一右往起拽,哪裡拽得動?

  母親說,順福有話你說,別這麼著,這方磚地又陰又潮,留神再坐下病。順福抽泣半天仍是不說話。母親說,我知道你想起了老二,人已經歿了,再傷心也是無益,他臨死那天晚上要吃春餅,可那是什麼時候啊,我沒往心裡去,到走……他也沒吃上,什麼時候想起這個來,什麼時候我這心裡就跟貓抓似的,我這個當媽的對不住他……順福嗚咽著說,表姑,我是只五百年前的黃鼠狼,您狠狠兒地打我吧……舜鏜說,你甭瞎說,這都是我看完《金錢豹》拿你開心的話,誰也沒認真,你別往心裡去。順福說,我要不是黃鼠狼我怎麼幹了那麼多壞事呢!母親說,誰說你幹壞事啦,可別淨自個兒跟自個兒過不去!順福說,黃四咪是我給金家引來的……母親說,黃四咪是你給老二引見的不假,也是老二不善自省,緊趕著往上撲。順福說還不止這些,母親讓他站起來說,他說他說完再站起來。順福說黃四咪是國民黨完全是他的胡說,是他瞎編出來的,為的是給他丟槍做開脫,因為丟槍那件事國民黨要追究,共產黨也要追究,槍的散落,對哪個社會的治安都是隱患。他當時說黃四咪是國民黨,是考慮共產黨的專案組總不會查到台灣國民黨黨部去,這樣他就掌握了主動,就脫了干係,不承想又扯出金家哥兒仨來。

  我的心在往下沉,人生總是有許多想不到的事,做不到的夢,為了一支槍的下落,為了一頓春餅的遺憾,引出了一場綿延幾十年的風波,將多少人推人尷尬難言、欲哭無淚、欲笑無情的境地。屋內一時出現了寂靜,沒有人說話,連那嗒嗒的鐘聲也聽不到了,只有外面蕭蕭的風。半晌,舜錤顫著聲問順福,黃四咪的國民黨特務是你瞎編的?順福點頭。母親說,順福你起來吧,編與不編,事情都了結了,發了霉的事兒,提它幹什麼!順福說,不把話說透亮了我就永遠沒臉進這院子,也永遠吃不上表姑烙的春餅。還有,那把槍其實沒丟……是我把它賣了,賣給天橋演文武雙簧的傻二愣子了,傻二愣子的叔伯兄弟在西山當土匪……順福的話無異於給大家潑了一瓢水,使人從頭涼到腳,我的腦袋一時木了。

  老二舜鎛,為這把槍背了一個大黑鍋,金家三兄弟為特務黃四咪也背了一個大黑鍋,幾十年的恩怨全是由於順福的瞎胡謅,這是怎麼檔子事兒啊!聽了順福的話,人人的臉上都很平靜,但人人的心裡都在上下翻騰。順福望了望眾人,趕緊把頭低了,麻利地解開草繩捆著的碗,取出一個,雙手遞給身邊的舜鏜,嘴裡喃喃地說,四哥,您摔吧,您摔完了,我……我兒子再給您燒……母親在嚶嚶地哭泣,舜鏜沒有接碗,他轉過身把臉直望著窗外。

  院中大缸在風中扣著,群樹在風中搖曳……

  順福將碗遞給舜錤,舜錤搖搖頭,一把攙起了順福,說不出一句話。

  我不知台灣的黃四咪現在正幹著什麼,也許此刻她正擁爐而坐,翻檢著一本舊相冊;也許她正偎著小孫孫唱著舊日的歌;也許她於百無聊賴中正孤寂地倚窗遠眺;也許她在為數口之家的紅鹽白米而辛苦操勞……在她泛泛的青春生活中肯定有過無數的相識與相交,有的刻骨銘心,有的如過眼煙雲。她或許還記得金家哥兒仨,或許壓根兒就不記得那蜻蜓點水的一瞬,然而無論記得與不記得,她留在身後的卻是四個男人的災難,四個男人心靈的重壓。她走了,走得輕輕鬆鬆,瀟瀟灑灑,如一陣風輕輕刮過,沒留下任何印痕,然而與她相識過的人為這陣風所付出的艱難代價,卻是幾十年難以道清的。

  靜寂中,突然,舜鏜呼喊著「二哥!——」撲出門去,撲向那口倒扣的大缸,後面緊緊跟著的是舜錤。兩人來到院中,抱定那口缸就像抱定老二舜鎛一般,再不鬆手。順福端來一卷餅,在缸前祭了,說道,二哥,順福兄弟給您賠不是來了,您若聽見了,好歹答應兄弟一聲……四周寂如遠古,連那風也停了。老三、老四淚眼環望,這裡是家,是熟識的家,昔日的老樹,黯淡的灰牆,風雨飄搖的小屋,殘破不堪的花廳,陳跡依稀可尋,而兄弟間的摯愛親情卻再也收攏不起來了,滄桑幾度的歸客被陳跡挑破舊傷,只將那心底的淚拋出,毫無顧忌地拋出……

  舜銓扶著母親由屋裡走出。母親說,進去吧,外面風大。舜錤、舜鏜似有不忍離去之意。母親說,也不必難過了,誰也不是完人,「大羹必有淡味,至寶必有瑕疵,大簡必有不至,良工必有不巧」,黃四咪也好,老二也好,你們幾個也好,都按自己的活法兒在世上走了一遭,好著呢!

  風在樹間環繞,蕭蕭之聲如吟唱,如鳳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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