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18:51:38 作者: 葉廣芩

  是改革開放以後的事了。有一天,老三舜錤的兒子金昶約我在北海仿膳吃飯,我就去了,席面上卻意外地碰見了老四的兒子三虎和順福的兒子德明。金昶在電影廠做編劇,講起話來常常是妙語聯珠,論黃數黑,給人一種聰明外露的感覺。曾經光著屁股在破絮里縮著的德明現在已一身名牌,西服革履地挺拔起來了。德明遞過他的名片,名片很精美,散著甜膩膩的香氣。金昶說德明是安提特陶藝公司的總經理,大款,這頓飯就是他特意請七姑爸爸的。我問安提特是不是中外合資,德明說不是,是他們幾個愛好陶藝的哥們兒合資在門頭溝辦的廠子。我問為什麼偏偏取了這麼一個非常西化的名字。德明說當時三個人想不出好的廠名來,便一人翻一頁字典,把第一眼看見的字聯起來並做廠名,就出來了「安提特」這個很奇怪卻又很順口的名字。德明說,安提特好,安提特給他們的廠帶來很大效益,大伙兒都說安提特有神氣兒。我想告訴他安提特是希臘魔鬼Atenago-ras的譯音,那是一個大鬼,與撒旦同級別的大鬼,竟被順福的兒子撿來了,看來父子兩代燒窯都與鬼有著不解之緣。我問德明的陶藝公司都燒些什麼。德明說燒大碗,燒有中國特色的大糙碗,土釉藍花,寫著「吉慶有餘」的字樣。我說,這樣的碗也賣得出去?德明說,怎的賣不出?這樣的碗只有中國有,這種返璞歸真的鄉土氣息正是生活在高科技快節奏中的人們所懷念嚮往的,在國際市場很吃得開,人家一看就是中國的,假冒都冒不出。我真不敢小看昔日光著屁股在破棉花堆里滾的經理了,同是燒大碗,他和他的父親已經有了根本的不同。德明請我吃飯,以往日的經驗我感到,大凡這類人的飯都不是那麼好吃的,葡萄美酒的背後絕不是單純的友情。三虎有些靦腆地叫我姑爸爸,他和金昶還是依著旗人對姑奶奶的稱呼叫我,這使我感到親切。想起當年他用垂線法為老七在地圖上尋找結婚地點的事,我突然覺得很好笑。三虎不好意思地說,姑爸爸您甭樂,我知道您想起什麼來了。我說我想起你畫地圖的事兒來了。金昶就問怎麼回事兒,我說了,金昶與德明都笑得直不起腰來。金昶說這倒是個好素材,可以用到電影裡頭去。

  跟小輩們在一起總是愉快的,不知不覺中喝了不少酒。金昶說,姑爸爸您說,當年我爸他們跟黃四咪一塊兒逛北海那是一種什麼心情?我說,能有什麼心情?公子哥兒捧女戲子,胡鬧罷了。金昶說,我爸是胡鬧,黃四咪可不是胡鬧,她是國民黨,帶有發展組織任務,所以「文革」才把金家老哥兒幾個都裝進去了。德明趕緊補充,還有我爸爸。我說,這些事兒,老輩兒都不提了,你們不要再翻騰,金家好不容易不打仗了,你們千萬別再點火煽風。金昶說,幹嗎不翻騰?現在才是翻騰的時候。您想想,當初說我爸爸在六國飯店會見了國民黨要人某某某,是誰牽的線兒?是黃四咪!這麼看,那位黃四咪就該是咱們這邊時刻不忘的統戰對象,我爸爸既然有這關係幹嗎不充分利用?別人想跟台灣那邊兒搭關係還搭不上呢。我問金昶怎麼利用這關係。金昶說,憑著這,也該鬧點兒政治資本,比如進個政協什麼的。德明在一邊敲邊鼓說,男人就得參政,不參政的男人是窩囊男人。我剛想說他爸爸昔日當警察也算參過政,照樣窩囊了一輩子,不料卻聽三虎說,我爸是貨真價實的三青團,去妙峰山參加過活動。我說,參加過三青團的活動不見得就是三青團。三虎說,我爸當初都承認了,您還替他遮著幹嗎?德明說,關鍵人物是黃四咪。黃四咪臨去台灣發展了這麼多人,這些人「文革」也為她吃了不少苦,俗話說苦蒂甘瓜,咱們到今天總不能結個苦瓜。苦蒂苦瓜,真那樣我們的虧吃大發了。我說,你們三個把話說明了,翻老帳究竟是什麼意思?金昶說,動員我爸爸,充分利用一切有利因素。我問,什麼是有利因素?金昶說,只要承認與某某人有過來往,別人就得刮目相看。我說,你真相信有那事兒?那些高壓之下的胡咬你們也當真?金昶說,不當真怎麼能定案?我說,「文革」時定的案那也叫案?什麼叫捕風捉影啊,那些不著邊際的事兒就叫捕風捉影。德明說,有些人也想捕風捉影呢,問題是他們無風可捕,無影可捉。咱們以前既然為這個受過整,今天總得有個結果,現在的人都巴不得外頭有關係,以前也沒聽說誰是什麼,現在門戶一開,好,吳三桂的三孫子、袁世凱的乾兒子,什麼都出來了,是與不是也無據可查,但誰也否定不了,否定不了自然有人另眼相看,自然也就有好處等著。

  

  我問德明他爸爸對黃四咪這些事是怎麼看的。德明說一提黃四咪他爸就啞巴了,不吐半句實情,他爸是叫「文革」整怕了,怕牽連,怕引火燒身,一點兒也不知道手裡這張牌的價值。他今天找我的目的是讓我勸勸他爸和那老哥兒幾個,還是當年那些事,咱們也並不因形勢變了而添什麼加什麼改什麼,至少屬於咱們的就應該給咱們。我問,什麼是應該屬於咱們的?三個人都不願回答,似乎也不好回答。我說,你們可以直接去找你們的爸爸,他們能給你們一個說法。金昶說他爸說以往那些不堪回首的事都只因了兩個字「年輕」,他爸說,「操千曲而後曉聲,觀千劍而後識器」,表面看起來老爺子是大徹大悟了,實際上是稀里糊塗。三虎說他爸爸近來只是玩兒鳥,也不是不關心台灣的事,所關心者無外乎是真的一國兩制了那錢怎麼算,整個兒一個小市民頭腦,哪兒還有大宅門兒出來的氣魄。

  喝完了酒又划船,小船盪在悠悠綠水中,老三、老四和順福的兒子輪番操槳,水晃船晃人也晃,就有些昏昏欲睡。朦朧中我覺得時光好像倒退了幾十年,小船上載的分明是另外一批人,那些人也在這汪水上揮動雙槳,也看著那白塔、龍亭的緩緩移動……

  歷史的近似讓人忽地猛醒,我趕緊坐直了身子。三虎臉上冒著細汗笑著對我說,姑爸爸一通兒好睡。我說,我睡著了嗎?德明說,您都打呼嚕了。我說,今天喝得是有些過量,你們三個把姑爸爸灌醉了。金昶說,這麼說吃飯時候我們給您說的那些事您都當酒話聽了?我說,你們都說什麼了,我怎麼一點兒也記不起來了?金昶嘿了一聲說,您真行,揣著明白裝糊塗,真上道兒了!

  我說我跟他們的爹一樣,老了。

  小哥仨覺得很喪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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