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18:51:09 作者: 葉廣芩

  大格格的這門婚事是我們家舅老爺給說的。所謂的舅老爺就是瓜爾佳母親的哥哥,是北平羅素學說研究會的骨幹。關於這個羅素學說研究會,我一直鬧不明白是怎麼個學會,問過不少人都說沒聽說過,所以很長時間我也沒搞清它究竟是研究文藝的還是政治的還是科學技術的。前不久聽黨校一位教授說起這個學會,才知是一個很「無產階級」的學會,是社會主義學說的一個派別,這裡面牽扯到了基特爾社會主義的理論問題,有個叫羅素的外國人來中國作過講演,影響很大。令我遺憾的是,我的舅老爺研究的是基特爾社會主義理論,他沒有研究馬列社會主義理論,數字之差竟使他和我們的命運有了巨大改變。我想,倘若他老人家研究的是馬列的社會主義,那當是中國參與共產主義運動的先驅了,至少他不會那樣碌碌無為,晚景淒涼,作為後代的我們,也不會是今日這般模樣。命運的安排真是陰錯陽差極了。

  研究基特爾社會主義的舅老爺到後來不知怎的跟警察攪到了一起,而且是日偽時期的偽警察署長,稱兄道弟、勾肩搭背之外,就是把自己的外甥女說給了這署長的三公子宋家駟。這位三公子是北平德國醫院的副院長,留學德國,醫術精湛,品貌端莊,我的舅老爺就是看上了這技術這人品,才把大格格說給人家的。初時瓜爾佳母親還不同意,認為宋家行伍出身,祖上是東北完達山裡的鬍子,殺人越貨,粗劣不堪,是提不起來的人家兒。但舅老爺不這麼看。舅老爺說他看的是人,說無論世事怎樣變,技術是最要緊的,只要有了技術,人就有了知識,有了知識就有了檔次,就上了規格,這樣的人就是社會的中流砥柱。讓舅老爺這麼一說,瓜爾佳母親不再堅持,她相信她哥哥的眼光大概是不會錯的。舅老爺說,別猶豫了,人家德國醫院的闊大夫,是多吃香的行當啊,多少名媛追還追不上呢!金家的幾位爺倒是世家出身,可有幾個是像人家宋三公子那樣有真本事的?吹拉彈唱倒是行,能當飯吃嗎?

  舅老爺說得有道理,大格格的親事很快就定下來了。

  我父親那位未來的東床快婿也上我們家來過幾回,很文靜,很拘謹,跟我這一群瘋哥哥們比,就像是一隻柔弱的小洋狗混到了一群土著的黃狗黑狗中間,顯得那麼扎眼,那麼不合群,倒像我們的祖先是土匪,人家的祖先是皇親似的。瓜爾佳母親對這個文弱的女婿基本滿意,就是嫌他身上藥水味太大,不知她的女兒將來能不能受得了。大格格跟宋三公子出去了幾次,回來也沒提什麼藥水味的問題,瓜爾佳母親也就不說什麼了。但在她心裡還是不放心那位會使槍的親家,擔心公子他媽的火暴脾氣。

  親家母知道瓜爾佳母親愛聽戲,就請她到吉祥劇院去聽馬連良的《甘露寺》。人家選這樣的戲,挑這樣的地方,是表示對這門親事的認可,是希望金、宋兩家就跟吳、蜀兩國似的,聯合起來,共圖大業。其實宋親家這筆帳是算錯了。瓜爾佳母親認為,其一,他們不能把自個兒跟劉備比,他們一個完達山的土包子,跟皇親國戚是搭不上一點兒界的,硬以皇叔自居,未免不自量;其二,劉備在東吳招親的時候,家中已經有了甘、糜二位夫人,這個皇妹孫尚香再嫁過去算作老幾呢?似乎也並沒有給正宮的名分。因此瓜爾佳母親拒絕去聽戲,她說她要跟那個警察的粗娘兒們坐在一個包廂里實在是太高抬了她,尤其是不能聽《龍鳳呈祥》這類的戲,誰是龍,誰是鳳呀?咱們心裡得有譜兒,金、宋結親,明擺著宋家在高攀金家,擱過去,皇家的格格怎能下嫁給一個漢人警察的兒子?門兒也沒有!當然,這些話瓜爾佳母親並沒有當眾說出來,對方不管怎麼說也是她大女兒的婆家,她得為她的女兒維護點兒面子,她對送請帖的人只是說不習慣上戲園子聽戲,宋太太要是愛馬連良的戲,可以上金家來聽,把馬連良叫到家裡來唱比在戲園子裡聽得真。

  誰想,瓜爾佳母親一句推託的客氣話,宋家那位太太還真就來了。時間就定在五月二十,人家也不知從哪兒打聽來這天是大格格生日,很熱情地要過來祝賀。按金家本意,大格格今年的生日是不過的,今年是大格格的本命年,太歲當頭,一切都不便張揚,還是收斂平靜些為好。現在,大格格的婆婆提出在未來兒媳婦的生日這天過來,就不能不另做準備了。對宋太太這種上趕著的熱沾皮做法,大家都覺著缺少矜持,可一想她是警察的太太又覺得情有可原。為宋親(音qìng)家的到來,金家特意請馬連良來唱《甘露寺》。但宋太太又說不聽馬連良,單要聽金家兄弟們的演唱,說這樣才有意思。

  我的幾個哥哥在瓜爾佳母親房裡聽到這個消息時,一時竟沒人說話,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覷,各自掛了一臉苦笑。老二說他最近在鬧嗓子,連喝水都困難,更別說唱戲了,到時候嗓子拉不開栓,難免掃貴客的興;老大說他的野調無腔,登不了大雅之堂,在家自己玩玩兒可以,拿出去讓人笑話;老三不吭聲,只是跟炕上臥著的花貓較勁,把那根貓尾巴繞來繞去,逗著讓貓去咬;老四說他那天另有應酬,要隨著洵貝勒府的小九上二閘去放鷹,怕伺候不了這差事;老五說那天白雲觀有廟會,他跟武道長約好了,要研討「采戰」之術,就有幾個人捂著嘴哧哧地笑。老大說,五兄弟倒也直率得可愛,連「采戰」這樣的話也敢拿到媽跟前兒來說。老四說,他這是倚小賣小,故意在媽跟前撒嬌。老五說,撒嬌也輪不到我,下頭還有老七呢,我是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主兒,不比你們……

  老五的話音未落,只見瓜爾佳母親把眼一瞪,臉一下就沉了下來,厲聲說,你們不要跟我耍貧嘴,五月二十那天誰也不許給我出門兒!大家一見老太太翻了臉,都垂手而立,再不敢說什麼了。這個家裡只有老五敢跟他媽頂,老五說,不讓出門兒也不唱戲,我們哥兒幾個堂堂大老爺們兒,犯不著給一個傻娘兒們逗樂。瓜爾佳母親說,放肆!誰是傻娘兒們,你是說我嗎?老五見老太太動了真格的,趕緊解釋說他說的是姓宋的,他是想金家的爺們兒為一個警察唱戲太掉價兒。瓜爾佳母親說,我們演戲絕不是衝著宋家,而是為了大格格,她一個當大姐的,過個生日,圖的就是個喜慶熱鬧,她是馬上就要出閣的人了,走出金家門兒想聽你們唱也聽不著了,你們當弟弟的,難道就不能為姐姐賣賣力氣,博她個高興?再說,那天你們的姥姥家也要來人,大格格的同學們也要來,人家都知道你們唱得好,有老祖傳下來的功底,都憋著要看呢,你們總不能一個個地打了退堂鼓吧?

  瓜爾佳母親這樣一說,大家便沒了話。這時一直在一邊抽菸的舅老爺站起身來說:你們的媽說得對,演戲就是助興,讓大家都覺得愉快,甭管他是誰,從人格來說都是平等的,這點你們的阿瑪就比你們強,你們的阿瑪就不像你們這樣愛端架子。其實人家宋家的兒子也是有學問、有身份的人,人家有自個兒的專用汽車,還雇了洋司機,用洋人給自己當差,人家的派兒比你們幾個大多了,你們也就是耗子扛槍——窩裡橫罷了,還裝得挺清高。老大說,我們不是清高,我們也不是耍猴兒的,要我們唱也行,宋家的兒子也得上台。大家都說這主意好,要唱大家一塊兒唱,唱都唱,要不大家都不,不都不。

  依著哥兒幾個的想法,那個姓宋的三公子是絕不敢上台的,宋家的兒子不上台,金家的兒子自然也就不上台,誰也別挑誰的眼,從外頭叫幾個角兒來湊一台堂會,把那個警察和他老婆打發了也就算了。

  

  沒想到,不幾日,由宋家傳過話來,說宋家的三個公子將跟大伙兒一樣登台獻藝,為金家大格格祝壽。這樣一來,就把我的幾個哥哥將到這兒了,他們不上也得上。

  五月二十這天,家裡來了不少人,戲台前搭了棚,園子裡擺了二十幾個大桌,桌上鋪著白桌布,上頭有中西點心、水果、糖果和一瓶瓶的香檳、葡萄酒。這一切都是舅老爺的安排。舅老爺說宋家公子是新派兒人物,所以咱們也不能顯得太陳舊、太中國了,得讓人家看看,我們金家的老爺子也是留洋回來的先輩,在觀念和做派上一點兒也不落後。二娘張氏對這些很不滿意,她說,這叫什麼呀,白嚓嚓地鋪了一院子,沒點兒熱乎勁兒,哪兒像是過生日……

  平日耀武揚威慣了的北平警察總署署長宋寶印,這日也變得極為謙和,為了向金家靠攏,特意穿了長袍馬褂,在胡同口就把警衛打發回去了,自己只帶著太太和兒子們進入金家,怕的是金家人看見穿警服的反感。隨同宋家人進門的還有四抬禮盒和一百盆玫瑰。玫瑰是宋三公子給大格格的生日禮物,紅艷艷的花朵將戲台圍了幾個圈,一時園子裡立即花團錦簇地火暴起來。宋家的三個兒子一律西裝革履,腰板筆直,沒有洋場惡少的影子,倒很有德國黨衛軍的做派,使不少前清遺老們眼界大開。三位倜儻青年在院裡一出現,立時就把我那一群吊兒郎當的哥哥們比得沒了顏色。二娘直納悶兒,他一個破警察怎的就能生出這般齊整的三個兒子?父親說,老倭瓜也有串秧兒的時候,何況是人!舅老爺很是得意,說這一切只能說明他的眼力好,以後他所有外甥女的婚事都由他包了,他命中注定就該是外甥女們的月老。虧得我們的舅老爺沒有活得地久天長,否則我們的下場都將和大格格一樣。還是我母親說得對,有時候好心不一定能幹得出好事。

  瓜爾佳母親和愛打槍的宋太太坐在主桌,壽星老兒大格格是今日主角兒,被安排在她母親和宋太太中間。宋太太短而胖;一臉的橫肉,一身的珠光寶氣,大約是怕金家看不起她,把值錢的真貨都披掛出來了,坐在瓜爾佳母親和大格格旁邊光芒四射,整個兒的一個喧賓奪主。宋太太為了表示自己快樂,就不住地大聲笑,主動地跟瓜爾佳母親說話,一口響亮的東北腔在人群中飄蕩,無論你走到哪兒都能聽到她的聲音。瓜爾佳母親很有分寸地應酬著,禮貌地保持著距離,這樣一來反顯得有些木訥呆板,有些不知所云的被動。宋太太將大格格使勁往身邊拉,攥著手不放,嘴裡不住地誇讚大格格是三春的牡丹、月里的嫦娥。這些俗不可耐的比喻,清雅的格格怎受得了,只說是還要去扮戲,藉故從宋太太身邊走脫了。有人看見,大格格離開宋太太的時候,手上多了個鑲著巨大綠翠的戒指,也有人看見大格格沒走到後院,就把那個戒指給了廚子老王。那天,廚子老王為大格格喊好兒就分外地賣力。

  父親和警察署長及舅老爺在另一桌。警察無話,只在那裡賠著笑,倒是舅老爺一個人在不停地說,說他的基特爾社會主義,說國家的無階級性,說應該和平地用基特爾社會主義代替資本主義剝削制度,說社會中應該有兩個平行的組織,以便施行產業民主和產業自治……沒人聽得懂,卻又不得不聽,還是父親不耐煩了,催促著快開戲。

  請的是外頭的小班子來演,沒有名角兒,為的是別壓了金家弟兄們的戲。戲班班主拿來戲單讓瓜爾佳母親點戲,瓜爾佳母親讓宋太太先點,兩人推讓了半天,瓜爾佳母親就點了一出《狀元媒》。《狀元媒》說的是宋代新科狀元呂蒙正出面做媒,將皇室成員柴郡主下嫁給武將楊六郎的故事。瓜爾佳母親點這齣戲可謂用心良苦,既說明了我們的身份,又抬舉了舅老爺,也沒掃了宋家的面子。輪到宋太太點時,宋太太把戲單在手裡揉來揉去,只說是愛聽諸葛亮的唱,卻又說不出是哪一出。警察在一邊提醒說,諸葛亮就是《空城計》嘛,下邊還有《斬馬謖》,把馬謖的小腦袋喀嚓一下就……見大家都在看他,警察突然意識到什麼,猛地打住了,大家都有點兒不自在。戲班的班主很聰明,說太太點的就是《失街亭》《空城計》《斬馬謖》了,可惜這幾齣今天我們沒備下,您就著戲單上的點,想聽哪一出都行。戲單上的戲都是頭一天我們家管事的和戲班班主商量好了的,因為是帶有相親性質的做壽,挑選的都是《鳳還巢》《詩文會》《四郎探母》一類的吉慶戲,像「失、空、斬」這類又打又殺的戲一般都應該避諱。宋太太不懂禮數,張嘴就是《空城計》《斬馬謖》,實在是讓戲班為難了,這是得罪主家的事情,人家就是備了,也不敢演哪!宋太太拿出了署長太太的身份,拉著長聲問道,怎麼叫沒備下呢?班主說,行頭沒帶過來,角色也不齊。宋太太說,我們的車子就在胡同口等著呢,讓你的人坐車回去拿一趟不就得了嗎?氣氛有些僵,班主看看瓜爾佳母親。瓜爾佳母親說,既然親家愛聽諸葛亮,也不必麻煩戲班子了,家裡的孩子們就能演,給親家太太湊一台「失、空、斬」也不難,只是孩子們的玩意兒您看得別太認真,權當逗個樂子吧。當下就著人告訴老大老二們扮戲。一會兒,管事的過來悄悄對瓜爾佳母親說,大格格聽說待會兒要演「失、空、斬」,在後台鬧氣呢。瓜爾佳母親朝父親使了個眼色,父親站起身對警察抱了抱拳說,失陪了,我得到後頭招呼一下,這齣戲沒我不行。警察驚奇地說,怎麼還得勞動您的大駕?父親說,我們家老大了(音liǎo)不下這齣戲來。宋太太見金家當家的也上台了,就很興奮,抬起身子大聲說:家駒、家騮、家駟,你們也來湊一出啊!

  只見三匹「馬」應聲而出,走上台去。大「馬」從小匣子裡拽出個葫蘆樣的東西來,架在脖子底下,試了幾下,聲音很好聽。瓜爾佳母親沒見過這樂器,也沒聽過這聲音,正疑惑間,宋太太湊過來說,拉琴的是老大,那個琴是他從國外帶回來的玩意兒,叫做小提琴,他們家老大在外國學的就是這個。瓜爾佳母親很奇怪,還有讓孩子出國學吹鼓手的?這樣的事大約也只有宋家這樣沒有根底的家庭才做得出來。瓜爾佳母親朝台上望了望,古老的中式戲台上,出將人相的緞子戲帷子前頭,站著三個油光水滑的西式人物,很像天橋拉洋片裡頭的景致,只讓人想起滑稽二字來,瓜爾佳母親趕緊用手絹將嘴捂了。宋大公子拉了一段曲子,二公子、三公子就開始唱了,他們唱的是外國歌,是分兩個聲部的二重唱,那詞兒一句也聽不懂。唱完了,下頭竟然掌聲熱烈,鼓掌的多是大格格的同學們,年輕人喜歡這個歌,有懂英文的對瓜爾佳母親說,三位公子唱的是英吉利民歌,說的是青年男女的愛情故事。瓜爾佳母親噢了一聲,沒說什麼,很禮貌地拍了幾下巴掌。三位公子一下來,就被年輕人圍住了,被一幫人擁到後花園子的假山石邊,有說有笑。瓜爾佳母親注意了一下那群人,發現裡頭沒有大格格。

  戲班演的戲平平,接下來就該金家子弟們上場了。

  這天是老大的馬謖,老二的王平,老三的司馬懿,老五的趙雲,老四和看門老張的二老軍,老七胡琴,打雜的茂林司鼓,四格格月琴,陣容十分整齊,挑大樑的當然是父親,他演諸葛亮。這次的戲演得很有水平,眾弟兄礙著大格格的面子,沒有胡來;馬謖的唱不多,也不存在跑調兒不跑調兒的問題,總之很為金家爭了臉。戲班的班主不住聲地說,遇上了真把勢,算是開了眼,以後再不敢來金家唱戲了。宋太太為諸葛亮拍紅了巴掌,警察為了捧場,不斷喊好兒,每每遭到廚子老王的白眼,因為警察喊得不是地方,瞎喊。宋家三位公子不懂戲,對京戲也沒有興趣,坐在那兒一碗接一碗地喝茶,跟一幫女孩子們調侃。

  還好,大格格沒有因為不高興而撂挑子,專攻程派青衣的她這回卻破天荒唱起了梅派看家戲《宇宙鋒》里「金殿裝瘋」一折。《宇宙鋒》是說秦二世胡亥荒淫無道,見寵臣趙高女趙艷容貌美,欲納為妃,女矢志不從,裝瘋哭鬧,胡亥納妃之意乃罷。戲裡面有大段的唱和大段道白,以瘋女之口痛罵欲娶她的胡亥,大格格在今天這種場合選擇了這齣戲,在金家不少人心裡投下了不祥的陰影。席間,看得高興的只有警察夫婦,他們沒見過還有小媳婦在台上瘋說瘋鬧的,「將烏雲扯亂,抓花容脫繡鞋扯破了衣衫,倒臥在塵埃地信口胡言」,一反青衣的端莊靜雅,而變得披頭散髮,癲狂無羈。大格格演得實在是好,那段大段道白,「哦,我笑得你的無道!列位大人老哥聽了:……我想這天下,乃人人之天下,並非你一人之天下,我看你這江山,未能長久了!」說得更是聲情並茂,字正腔圓。一句一句噴發而出,博了個滿堂彩。

  宋太太不明白為什麼連說話也要得好兒,舅老爺解釋說,大格格這口韻白極好,甜而麗中有一股深沉的辛辣,給人一種不可言說的細膩,典雅而傳神,美極了!宋太太問什麼是韻白,舅老爺說,就是戲裡頭的一種道白,說開了就是一種糅合了京腔與吳語或其他地區方言的新國語,不是貧而碎的京片子,那京片子讓人一聽就厭惡、肉麻,上不了大雅之堂。宋太太說,我覺得你們家的女孩兒說話跟外頭的不一樣,敢情就是這韻白的緣故?瓜爾佳母親說,平時說話怎能用韻白,那樣不把人家的肚子笑疼了?我們家孩子們說的是官話,這也是有來頭兒的。在康熙年間皇上就要求所有官員必須說官話,宗室子弟也都是要講官話的,當年金家的老祖母領著孩子們進宮給皇太后請安,也得講官話,絕不能帶進市井的京片子味兒。在宮裡,皇后太妃們講話用的也是近乎官話的京腔,只有太監才用純北京話說話。看一個人家兒有沒有身份,從說話就能聽出來。

  宋太太的東北腔一下低了下去。

  我沒有親耳聽見過瓜爾佳母親有關官話的論述,但我相信她的話是沒有錯的。我們家是老北京人,卻至今無人能將北京那一口近乎京油子的話學到嘴,我們的話一聽就能聽出是北京話,而又絕非一般的「貧北京」、「油北京」,更非今日的「痞北京」,這與家庭的淵源或許有關——這是題外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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