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18:51:13 作者: 葉廣芩

  下面就說到了四十年代的北平名媛義演。義演參與者多為大家閨秀:有清朝大官端邡的女兒;有名譽九城的春山館主,她也是名門望族之後,是當時國務參贊周令山之妹;還有個叫臧玉鳳的,據說是駐歐洲某大使之女……我們家大格格也在其中,她的積極支持者就是她的婆婆,那個根本不懂戲的警察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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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我現在的思想來分析,宋太太支持大格格到社會上去演出,絕不是出於對京劇的喜愛或是對大格格愛好的讚許,她完全是從自己出發,是一種很自私很狹隘的沽名釣譽。她企圖用大格格的社會活動,用大格格的名氣來提高他們宋家的地位身價,以改變人們對於他們的偏見和挑剔。警察的家族,在力爭向文明靠攏,向進步靠攏。

  大格格為義演準備的劇目是她拿手的《鎖麟囊》。為「春秋亭」那一場新婚的裝束,宋家特意著人從蘇州購來繡著花卉禽鳥的紅帔。試裝那天,大格格著上那紅裝,做了一個身段,盈盈少女,絕代風華,真如同一個美妙的、畫上走下來的人兒。當時宋家公子也在場,三公子為大格格的光艷所傾倒,竟激動地說出「得此美人,不枉此生!」一類的話來。

  《鎖麟囊》這齣戲說的是登州富女薛湘靈出嫁之日遇雨,在春秋亭避雨時與另一貧女趙守貞的花轎相遇,趙女因貧窮而啼哭,薛女仗義相助,將裝有奇珍異寶的鎖麟囊相贈,雙方未通姓名各自離去。若干年後,登州大水,薛湘靈無家可歸,到趙守貞所嫁的盧家做傭人,再見鎖麟囊,百感交集,薛、趙重新相見,大團圓結尾。整齣戲薛湘靈全是主角,配角人物不過是三兩句唱,金家子弟完全可以勝任,那個調皮搗蛋、又刁又勢利的丫鬟就由老四來擔任。男角演丫鬟配俊小姐,不但能起到很好的陪襯烘托作用,也可以插科打諢,增加些噱頭,有著女角達不到的效果。為大格格的演出成功,金家全力以赴,投入到緊鑼密鼓的排練中。宋太太沒事就過來,端把椅子坐在一邊看大家排演,久而久之,竟把戲也記得滾瓜爛熟,很有點兒把場的資格了。

  令人擔憂的是大格格和老七舜銓老是配合不好,若是在家隨便演演,倒也沒什麼,這可是拿到社會上去表演,是出不得一點兒差錯的,稍不在意就砸了。人們看名媛演戲,比對角兒的要求還嚴格。角兒一旦有了些資歷和名氣以後,就可以演得很隨意、很自由,不受任何限制。有位名老生,唱到半截兒忽然咳嗽不止,台下觀眾竟不以為然,後來還有學他的,唱到這兒也咳嗽,真是地道的東施效顰了。而名媛們演戲,帶有玩票的意思,跟她們配戲的又多是名角兒,往往這些角兒又愛逗弄這些小姐們,既博觀眾一樂,又可襯托自己的灑脫,這樣一來就常常讓小姐們提心弔膽,開戲如臨大敵一般,想想也真是可憐。當時社會上流傳著一段故事,有位叫陶默庵的女士,請馬連良跟她配戲,演的是《武家坡》,這回馬連良大概也想開開玩笑,就像我的大哥拿老七開涮一樣,也拿這位女士開涮了。他唱完「八月十五月光明」,張口就問人家小姐:「昨天晚上打麻將手氣怎麼樣啊?」把小姐問得站在台上回不過神來。於是台下大亂,叫倒好兒的大有人在,人們不是哄馬連良,是哄那位小姐,其實小姐有什麼錯?另一位名小姐跟楊寶森唱這齣戲也遭到類似情景,楊在末尾的收腔時故意又加上了個「哇」,這就占了人家小姐的板槽,讓人家張不開嘴了,觀眾大概想看的就是這樣的樂子,就巴不得名角兒們玩點兒花活,讓小姐們當場出醜,當場下不來台。也有些有根底、有經驗的小姐,有「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本事,上得台來不慌不亂,在氣勢上和那些角兒一般齊,唱腔好,扮相好,身段好,做派好,這樣的女票友觀眾就很捧。中國的男人捧女戲子是天經地義的,捧唱得好的名媛則又高雅又神聖了,為名媛叫好兒,更當花力氣,花精神。有許多人來戲園子不是為了聽戲,純粹是為了來喊幾嗓子的,說這樣可以疏肝泄郁,怯燥排焦,是極好的養生之道。我想,那時中國是因為沒有足球,這就不得不逼得一些男爺們兒把精力和熱情都扔到戲園子裡,扔在那些可憐的戲子們身上,從某種意義上說,昔日的戲子與今日的球員真有著異曲同工之妙。試想,今日的萬千球迷在某一天都進了劇院,那真是沒有唱戲的活頭兒了。但那時候的「球迷」們,的確就都湊在戲園子裡,在戲場小天地、天地大戲場中極力抒發著他們的感情。

  大格格擔心的不是配角成心晾她,而是老七的琴出紕漏。大格格唱的是程派青衣,而老七對程派極為陌生,使得大格格常常有跟不上趟兒的感覺。眼看演出時日將近,大格格憂心忡忡,連飯也吃不下了。父親到外面聘請名琴師,一時卻又尋不到合適的,全家都很著急。

  不想,這日宋太太領來個瘦弱青年,來者穿著破長衫,夾著把舊胡琴,被胖太太推到眾人跟前。宋太太說,這人姓董,叫董戈,是德國醫院的雜役,專幹些為病人跑腿送信、買東西的雜活兒,有時也為太平間的死鬼穿穿老衣,替喪家聯繫聯繫槓房什麼的。大家不明白宋太太為什麼要領這麼一個人來。宋太太解釋說,有一天家駟聽見他在太平間拉胡琴,拉得有板有眼的很流暢,就想起大格格這邊的事兒來了,讓我把他帶來,拉一拉讓金家的爺們兒聽聽,成與不成先試試。大家聽了,都覺得宋三公子辦事太唐突,把個雜役弄來給大格格操琴,這不是開玩笑嘛!再看這人這沒伸展開的模樣,窮門倒相的,料也不是什麼高手。

  那個叫董戈的青年站在眾人當間,斂目低眉,任著人們的目光在身上審視掃蕩,沒有任何表情。老四說,親家太太,您躉來的這寶也會拉胡琴?宋太太說,我不是說過了嗎,讓他試試。老五說,扮相不錯,我上前門要飯,跟我搭伴兒倒挺合適。老三繞著來人轉了一圈,哼了兩聲沒說什麼。老二問來人,您會定弦嗎?被叫做董戈的人低聲說會。老七說,拉一段兒讓大伙兒聽聽。父親也說,對,拉段兒聽聽。於是有人給董戈拿來個凳子,董戈調弦,屏氣,拉了一段二黃回龍,也沒見怎樣高明。老七說,你拉的是反二黃。董戈趕緊站起來回答說本來二黃該用正工,他用的是小工,因為調低,所以上下寬度大,有五度的跌宕。父親說,聽你拉的也罷了,還不如我們老七。董戈又低頭不語。老七問董戈是跟誰學的,董戈說是跟父親。老七問他父親是幹什麼的,董戈說是樂亭說書的,父親已死,眼下只有他和母親在北平。老五說,倒是個苦出身,還會拉胡琴,難為了你。父親說,這你就不明白了,看來他的祖上才是真正的票友。大家問何以見得。父親說,清入關以後,曾編制唱本,宣傳清朝制度多麼優越,皇上多麼清明,然後派溧州、樂亭一帶的說書人學唱,學好後,經官場考試合格,發給薪水,派往各地演唱,出京時給龍票一張,所到各處由縣中供給吃穿,這就是票友的來由。眼下兩地的許多說書人,都是當年票友的後代,世代相傳,很有些真人在其中。老五說,阿瑪您別扯遠了,依您說這個人算不算真人呢?父親說,這個嘛……宋太太說,要是不行咱們打發他回去就是了。父親說,給點兒車錢,讓人家走吧。姓董的聽了如釋重負般,給我父親請了個安,就要告退。剛走到門口,只聽大格格說,回來,我讓你走了嗎?大家都看大格格。大格格指著董戈說:這個人,我留下了。

  這個叫做董戈的人就成了大格格的琴師,也說不上是師,就是為大格格操琴罷了。誰也不知大格格看上了他的哪一點,說留就給留下來了。大格格讓他搬到金家來住,董戈說不行,說他每天得回去照看他的母親,他要是不回家,他的媽會操心。董戈住在城南,我們家在城東,董戈每天天不亮就得趕到我們家,為大格格吊嗓子,天黑才走,天天是兩頭不見太陽,為了他的母親,他颳風下雨也往家趕。他的辛苦讓金家的母親們看了感動,說我們家七個兒子,抵不上人家一個孝順,董家老太太不知燒了什麼高香,得了這麼個好兒子。

  董戈早晨到金家來的時候,往往大格格還沒有起床,大格格有睡懶覺·的毛病,要是這天沒事,她能睡到中午去。但是自從留下了董戈,她就睡不成懶覺了,每每還在睡夢中就被丫頭叫醒,告之操琴的董先生來了。大格格說,來了就來了,讓他等著去吧!翻過身就接著睡了。董戈也不說什麼,就在窗戶外邊死死地站著。大格格又睡了一覺,想起吊嗓的事來,就在被窩裡懶懶地問,那個姓董的走了嗎?丫頭說還在院裡傻站著呢。大格格一邊嘟囔著這人死心眼兒,一邊慢騰騰地穿衣服,梳洗完了吃完早點就到了十一點,這才叫進琴師董戈。董戈已經在太陽地兒里曬成了紅蝦米,進來的時候還不住地冒汗。大格格看了有些不落忍,對丫頭說,給董先生倒碗涼茶來。董戈說,茶倒不必,大格格趕快抓緊時間練唱兒吧。大格格讓董戈明天晚點來,別這麼打更似的吵人。董戈說不行,要想人前拔份兒,就得背後受苦,這是他爹生前反覆教導他的。大格格說,你的爹又不是我的爹,你不能把你爹的教導用在我身上;再說了,我們又不是科班出來的,不是專門吃這碗飯的,我們能唱就已經很不錯了,何必那麼認真!董戈說,科班也罷,玩兒票也罷,面對的觀眾可是一樣的。大格格說,我的嗓子天生質地好,用不著天天吊。董戈說,嗓子必須天天吊,好嗓子是吊出來的,不是天生的,不常吊,唱腔里那些偷腔換氣、抑揚頓挫、拖板搶板及腦額鼻咽頰膛等等的共鳴是運用不好的。這樣一來,反倒把大格格弄得沒話說了。自此,董戈每天清晨四點準時來到大格格的房前,先是輕輕地咳嗽一聲,告之他來了,就在外面等。久之,大格格的懶覺就睡不成了,外頭一咳嗽她准醒,再也睡不著了,睡不著就得起來,起來除了吊嗓沒別的事干。後來,董戈不惟將大格格拽起來吊嗓,還要拉到東直門外的護城河去吊,說這樣吊出來的嗓子帶水音兒。

  從我們家到東直門,這段不近的路程每天大格格都是和那個董戈一路小跑跑去的。董戈夾著琴在前頭,大格格小步緊倒在後頭,後邊是丫鬟坐著洋車跟著。以往,我那個嬌貴的大姐就是上兩站地外的姥姥家也要坐車,現在她好像讓這個姓董的給制住了,什麼都聽姓董的。許多年以後,我的母親跟我說過這樣的話,她說,什麼是緣分哪?董戈和大格格就是緣分,她就是聽他的,為什麼?什麼也不為。到最後人們也鬧不明白,那個寒酸的窮小子到底有什麼魅力使嬌縱的大格格百依百順地聽他的,有人說是愛情,但大格格在臨死前明確地否認了這一點,說她和董戈來往正大光明,沒有絲毫的曖昧成分在其中;也有人說是活力,是另一種陌生的生活對於陳舊的吸引,而這種吸引是不可抗拒的。但話又說回來,為什麼不吸引別人,偏偏吸引大格格呢?還是老七總結得好,老七說,什麼也不為,就為了一個字:戲。

  東直門外的護城河邊,煙霞蒸蔚,曠寂無人。在這裡,大格格徹底將嗓子放開了,從慢板《三娘教子》中的「王春娥坐草堂自思自嘆」開始起吊,循序漸進,一直吊到《女起解》那句高亢響亮的「苦哇——」大格格與董戈,唱隨切磋,日日如此,從不懈怠,成為護城河邊的常客。

  名媛義演,廣和樓的戲碼已經排出,大格格排在第三,前邊兩位分別是關靜儀和秦藍薇兩位女士,唱的是《四郎探母》和《貴妃醉酒》。不知誰從哪兒打聽到,這兩位,一個是梅蘭芳的高徒,一個跟著尚小雲學過三年,論水平不亞於科班。本來程派唱腔在旦角行當中就極不易得好兒,學唱難,能欣賞者也不多,如今又排在第三,使得平時果敢自信的大格格這時也有些猶豫了。演戲最怕的就是怯場,為了這個,家裡人輪流給大格格鼓勁兒,好像都不太奏效。宋三公子幾次約大格格出去,逛北海,吃西餐,以減輕心理壓力,大格格還是覺得信心不足,甚至有了打退堂鼓的念頭。

  這天練完唱,董戈對大格格說,您唱得很不錯了,完全沒必要犯憷,也別把那些角兒們跟科班出身的看得太神聖了,從清末數,唱出名兒來的有幾個是科班出身的,大部分還不都是半道出家的票友?揀有名的說吧,與程長庚齊名的張二奎,下海前是前清的官員,是工部水司的經丞;名老生張子久是張二奎的車夫;連編帶演的盧勝奎,在早不過是個下人。再有,燈籠程是北京廊房頭條做牛角燈的,汪笑儂是拔貢知縣,許蔭裳是齊化門外糧店的夥計,張雨庭是眼鏡鋪的掌柜,冰王三是夏天賣冰的,劉鴻生是賣剪子的,麻穆子是賣私酒的,紅極一時的名老旦龔雲甫也是玉器行的工人出身。所以,您千萬別迷信什麼科班不科班的,與科班比,票友有票友的優勢,特別是像您這樣有學問的大家小姐,不一定就比那些角兒們差。當然,票友是不如科班徒弟學得紮實,但科班出來的不一定有那個感覺,京戲其實是一種很難的玩意兒,它所要求的各方面知識不是一兩日就能積累得起來的,即便是科班出身,要是那個感覺跟不上,說白了也只是個表演的傀儡罷了。既然是真玩意兒,那就不是僅靠學力所能成功的,它靠的是六分修養、兩分天才、兩分勤奮。就說富連成班,前後四五十年,培養出來的徒弟在千名以上,唱出名來的不也就是有數的幾位嗎?這麼一想,您還憷他什麼呢?

  不能說平日沉默寡言的雜役董戈的這番話說得沒水平,就是在今天,細細品味,他的話也是很耐人尋味的。在我們強大的文學隊伍中,真正靠大學培養出來的作家占的比例畢竟不多,所謂的中文系是作家們再進修的場所,而絕不是作家的搖籃。大學中文系培養不出作家,大概就和富連成培養不出真正戲曲藝術家一樣,這裡面有個嚴酷的藝術規律在其中,這個道理出自幾十年前一個醫院雜役之口,不能不讓人吃驚。這些話在當時對我大姐的觸動想必也是很大的。能出此深切之語的,絕非常人。大格格問過董戈有過怎樣的經歷,董戈低眉含顰,面色慘澹,似有難言的家世之悲。既不便說,也不便再問,琴師董戈的身世對金家來說一直是個謎。

  自此,大格格精神飽滿,勤奮練習,面孔紅潤,神采煥發,從我們家跑到東直門,半道不歇,到地方停下腳步張嘴就唱,音域寬闊,底氣十足,讓人聽來沒有一點兒急促大喘氣的感覺,這就是功夫了。我父親說過,唱戲的必須有邊舞邊唱的功底,倘若你舞得很帶勁兒,張嘴唱不出聲或是哈哈地喘,那就倒觀眾的胃口了,鬧不好就有被轟下台的危險。大格格的精神狀況、體力狀況都讓人滿意,這當是董戈的功勞。瓜爾佳母親說得好好謝謝人家,不能讓人家白白出力,讓管事的給些賞錢。管事的說給過了,姓董的不要。瓜爾佳母親說,這就怪了,他一個窮小子,難道就不見錢眼開嗎?讓管事的去問。管事的回話說,董戈說了,他雖然在金家拉琴,但在醫院的薪水照拿,宋院長還給加了薪,給了車馬費,他拿了那邊兒的,就不能再拿這邊兒的了,兩頭拿不合適。瓜爾佳母親說,這孩子還挺仁義,別看是個下人,家教卻不錯,那邊的老太太想必也是個通情達理的。

  瓜爾佳母親包了一大包穿不著的衣裳,讓董戈帶回去給他的母親。第二天董戈特意到上房給瓜爾佳母親請安,替他的母親道謝,傳他母親的話,說那些衣裳都是上好的衣裳,讓大夫人這樣破費實在是不安,董家小門小戶,能進金家干差事已經是極有臉面的事了,兒子有什麼不周到的地方請大夫人多多擔待,待她身子好利落了,親自到府上來請安。瓜爾佳母親問董家老太太有什麼病。董戈說,癆病。瓜爾佳母親說,這可是個累不得的富貴病,營養一定要跟得上。瓜爾佳母親就讓丫頭把她的幾聽美國奶粉給董家老太太帶去,董戈對此也沒有過度推辭。事後大家都夸董戈是個孝子,瓜爾佳母親也常拿董戈的例子來教育我的那些混帳哥哥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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