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18:51:15 作者: 葉廣芩

  演出這天,父親調動了金家的全部實力,組成了陣容強大的拉拉隊,除了領銜叫好兒的廚子老王以外,還以每人一塊大洋的價兒雇了些戲混子,並明確告之,只許給《鎖麟囊》叫好兒,其餘劇目不許出聲,當然也不許起鬨。彼時,名媛唱戲,與角兒們不同,叫好兒的是五花八門,好似唱戲的不是正規軍,叫好兒的自然也不必正經一樣。故而,逢有這樣的演出,一般都要在劇場四處貼上「禁止怪聲叫好兒」的紙條。父親為雇叫好兒的花了二百大洋,也就是說,在那天的劇場裡,至少有二百個人是專為捧我大姐而來的,其中還不包括金、宋兩家的親眷和署長調動來的大批警察。後台的一切由舅老爺照料,後台老板自然要打點到,給銀元二十封,每封二十。上下場挑簾的也得送大洋,你總不能讓角色自己掀開門帘鑽出來,再起范兒演唱吧,那樣還不讓下頭樂死?所以挑簾的也很重要,也不敢怠慢,也得給錢。除此以外,打鼓的、彈琴的、看門的、跑堂的、扔手巾把兒的、管電的,無不得一一送禮,落下一個,保不齊就得出點兒什麼事。其實,在這眾多人里,舅老爺忘了一個最最重要的人物,那就是操琴的董戈,在前台後台,在嘩嘩的大洋聲中,董戈一直抱著琴默默地坐在後台不起眼的角落裡,充任著可有可無又必不可少的角色。也不是舅老爺沒想起他來,是舅老爺覺得這個醫院的雜役,料他也沒有撂挑子、使壞的勇氣,懂得「社會主義」的舅老爺看人看得准極了。

  鼓樂響起,頭場關靜儀女士的《四郎探母》唱得不錯,到底是梅蘭芳的弟子,一招一式、一腔一調,酷似她的老師,那段鐵鏡公主與楊四郎的對唱更是爐火純青,倆人一個上句一個下句,針鋒相對,隨著矛盾的加劇,唱得速度越來越快,情緒呼應越來越緊,蓋口處嚴絲合縫、滴水不漏,場內好聲大起,就連父親雇的那些「不許給別的戲喊好兒」的人也情不自禁叫起好兒來了。可不嘛,好戲人人聽著過癮,甭管是不是拿了人家的錢。

  鐵鏡公主剛唱完,下邊還有楊四郎的唱,就有人端著個小茶壺上台,給關女士飲場了。楊四郎很有激情地在唱,他的媳婦在旁邊端著茶壺喝水,這從情節上說總有點兒荒誕,但那時就是這麼個習慣,有身份的角兒都要飲場,並不是為了渴,也不是為了潤嗓子,就是為了一種派,惟此才算夠份兒。不但喝水,有的還要擦臉,武生打著打著突然架住,有人送上手巾,抹一把,接著打。著名戲劇家何希時先生曾經講過這樣的笑話:有回一個角兒,架住之後兩個跟包的上來,替他提靴子;還有一位名武生,架住之後,在台上現換了一回褲子……至於飲場,那實在是小菜一碟了。這大約是三四十年代北平演戲的風氣,一些與劇情毫無關聯的人可以在戲台上自由地走來走去,越是名角兒,伺候飲場的越愛上去搗亂,以向眾人炫耀他是誰誰的人。那個時代北平的觀眾對這些也是極寬容、極有耐心的,這就是看戲人的脾氣好了。擱現在恐怕不行——現在甭說在台上換褲子,就是換布景也得把大幕拉上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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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我母親說,那位唱得很好的關女士,砸就砸在她的飲場上。她的老師是梅先生,梅先生演的是青衣,本人卻是個男的,他在台上飲場,怎麼對著小茶壺喝茶都是不足為怪的,而關女士就不同了。關女士是女的,女的在台上當眾嘴對嘴地嘬茶壺,台下當時就是鬨笑一片,怪聲一片,有放浪子弟尖叫著大喊:小乖乖別撒嘴!……把關女士鬧了個大紅臉,連那個演楊四郎的也為此而笑場,唱不下去了。我是從母親的訴說中才知道女孩子是不能對著茶壺嘴喝水的,為什麼,小的時候不明白,大了以後才知道。

  第二出是秦藍薇女士的《貴妃醉酒》,演得雍容華貴,行頭好,扮相也好,舉手投足都很到家,但也是要飲場。只見她唱一句「這才是酒人愁腸人易醉」,喝一口水;唱一句「平白誆駕為何情」,又喝一口水。讓人感到這貴妃一會兒是酒,一會兒是水,怕要灌成大肚子蟈蟈了。所幸,這位女士沒用小茶壺,用的是金邊細瓷小碗,還沒有引起下頭哄場。但是,隨著貴妃上台的還有一個小木桌,上面擺滿了各樣化妝品和一個很時髦的藤皮暖壺,貴妃喝一口壺裡的水就要撲一次粉,抹一回口紅,台上就老有兩個穿大褂的人在一群花花綠綠的宮女中穿來繞去,將唐朝和民國緊密地聯繫起來。有眼尖的人看見,藤皮暖壺上竟然還寫著「參湯」字樣,便知秦女士喝的不是茶而是參湯了。演戲如此擺譜顯闊,當也該入梨園之最。不過作為女士的身份和貴妃的角色,或許尚不失之太遠,倘若是要演《荒山淚》,演那位逃奔山野的貧婦,不知道是否也得喝人參湯?演得雖然好,終歸是使人分神、彆扭,以致氣沮,弄不清是來看戲還是來淘神。

  這時,董戈在後台找到已扮好戲的大格格,對大格格說,待會兒您上去了,千萬別飲場。大格格說,家裡把飲場的人都給我預備下了。董戈說,預備下了也別飲,您聽我的沒錯兒。大格格說,萬一我的嗓子要是幹了,提不上去了呢?董戈說,絕沒這事兒,您每天上東直門護城河也沒飲場,不也唱得很滋潤嗎?唱得好不好,絕不在這會兒喝不喝這口水,全在平時的練習。大格格還有些猶豫。董戈說,您放心,萬一有什麼,我的琴給您兜著呢!大格格便對邱老闆說她待會兒上去不飲場,邱老闆伸著大拇哥說,金格格,您懂戲!

  大格格演的是《鎖麟囊》「春秋亭」避雨一折。當薛湘靈穿著大紅嫁衣,坐著繡有雙鳳的紅轎一出場,那紅色的喜慶加之我大姐的美麗立即將台上台下的氣氛烘托起來,人們的眼睛為之一亮,不待唱,便舉座歡呼,得了一片迎簾好兒。廚子老王興奮地說,我說咱們家的大格格沒的比,就是沒的比,瞧,用不著我領頭兒,會聽戲的都捧她。父親的心卻是一直提到嗓子眼兒,他一來擔心操琴的,那個醫院的雜役能不能把這齣難度很大的戲一點兒不出差錯地了下來,二來擔心大格格中途鬧脾氣,倘若那樣,金家真是面子砸到家了。

  悠悠的胡琴聲中,大格格緩緩地唱出了西皮二六:

  春秋亭外風雨暴,何處悲聲破寂寥。

  隔簾只見一花轎,想必是新婚度鷦橋。

  吉曰良辰當歡笑,為何鮫珠化淚拋。

  此時卻又明白了,世上何嘗盡富豪。

  ……

  歌一出喉,四座皆驚,互相打問,確認是金家大小姐,方有始識廬山真面目之感。父親聽了大格格的唱腔一時也蒙住了,經過這段時間的練習,大格格的嗓音、唱法竟然大變,變得寬闊婉轉、深沉凝重,實實地托出了角色的富足、沉穩、多情、善良。大格格圓潤的嗓音,那些裹腔包腔的巧妙運用,一絲不苟的做派、華美的扮相,無不令人心動。加之那唱腔忽而如浮雲柳絮,迂迴飄蕩,忽而如沖天白鶴,天高闊遠;有時低如絮語,柔腸百轉,近於無聲,有時又奔喉一放,一瀉千里,石破天驚;真真地讓下頭的觀眾心曠神怡,如醉如痴,銷魂奪魄了。董戈那琴也拉得飄灑縱逸,音清無濁,令人叫絕,有得心應手之妙。琴聲拖、隨、領、帶,無不盡到極致,如子規啼夜,迂曲縈繞;如地崩山摧,激越奔放。琴與唱相糅,聲中有字,字中有聲,如風雨相調,相依相攜;如水乳交融,難離難分,感人之深,使人如入化境。父親說,沒想到董戈拉得這樣地道,以前真小瞧了這小子!瓜爾佳母親說,大格格唱得也出奇的好,像換了一個人兒。老七說,關鍵是兩個人配合得默契,難怪我大姐不讓我拉。廚子老王說,這個份兒,名角兒也比不過!宋家太太一會兒站起,一會兒坐下,東張西望,向四周環顧,以便讓人們知道台上的美人兒是她未來的兒媳婦。至於那位警察,則只張著大嘴,目不轉睛,死盯著台上,清音裊裊中,那魂魄整個兒地走了。

  整折戲沒有飲場的干擾,一氣呵成,連貫完整,不拖泥帶水,使人覺得乾淨利落,極富藝術感染力。演出完畢,掌聲雷動,喝彩不絕,盛況空前。宋家公子送上一對大花籃,擺在台口,艷麗奪目。大格格謝場三次,觀眾仍不作罷。有人說,金家小姐謙恭謹慎,敬重角色,也敬重觀眾,不似有的人只知在台上撒嬌擺闊,極盡顯擺之能事,人家這才是大家風範,才是真正的有譜兒!大格格聽了這話,心裡不禁感激董戈,四下尋找董戈,卻已不知去向。回家時,劇場外觀眾皆欲一睹大格格之風采,人頭攢動,駢肩接踵,途塞不能舉步,多虧有那些警察維持秩序,荷槍實彈,蹚開一條人胡同,才使我的大姐得以進車。

  當日宋家在萬國飯店為我大姐舉行慶祝酒會,金家的人除了瓜爾佳母親和有病的二娘張氏以外都去了。瓜爾佳母親還是不能和那個暴發的警察家族一起在大庭廣眾當中平起平坐,她那傲慢的稟性是輕易不會向任何人屈尊的,特別是對宋寶印這樣在官運上正走紅的「無名鼠輩」。

  酒會上,宋家太太在眾人的誇讚中連干數杯,面色紅潤,說大格格為他們老宋家可是爭了臉面,又說還要給大格格再置兩套上好行頭,以備下回演出。宋太太拽著大格格挨著桌敬酒寒暄,大格格讓這位太太鬧得坐亦不是,站亦不是,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席間不少人是為聽戲而來,大家讓大格格再唱一曲。拗不過眾人情面,大格格只好強提精神,再潤歌喉,待要開唱,才發現操琴的董戈並沒有跟來。警察大怒,讓兩個手下「去家裡把他提溜來!」父親說算了,說來飯店慶祝本來就沒叫人家,何苦又到人家家裡去興師問罪?歸根結底還是我們不對。警察說,他是個打雜的,他得隨時伺候著,哪有跑得不見影兒的道理!×他姐,明天就打折了他的腿!

  聽到警察這粗俗的叫罵,這不講理的犯渾,我的大姐臉色一時變得煞白,眼淚在眼眶裡直打轉,當下就要走,被我母親悄悄拉住,說怎麼也得給我父親和儒雅的宋公子一個面子,她這唱主角兒的走了,下邊的戲讓別人怎麼唱呢?大格格想想,留下了。接下來讓老七操琴,她有一搭沒一搭地唱了一段《女起解》,就算應了差事。誰都聽得出來,大格格的這段戲唱得真不怎麼樣,連那個不懂戲的警察也聽出不是味兒來了,他用驚異的眼神看著大格格,大格格的臉越發變得難看。偏偏這時不諳世事的老七又多了一句嘴說:還是要董先生來拉才好,董先生熟悉我大姐的路數。警察對他的兒子大聲說,明天把那個姓董的給我開了!他好大的架子,我讓他的腦袋還在肩膀上扛著就是很便宜他了!宋三公子諾諾,看了一眼大格格,沒說什麼。

  那天晚上,大格格回來得很晚,回來後照直回到自己的房裡就睡了。第二天,她母親問她晚上幹什麼去了,她說去了南城。瓜爾佳母親說,你是去了董戈那裡?大格格說是。瓜爾佳母親看著女兒,嘆了口氣,娘兒倆就愣愣地在屋裡坐著。半天,大格格說她從來沒見過那麼貧困的人家兒,窮成那樣,還能把心擱在琴上……瓜爾佳母親說,其實人活得都不容易,像咱們這樣不愁吃不愁穿的人家兒,不多。大格格說,往後董先生再來咱們家,咱們得按鐘點兒給錢,不能虧了人家。瓜爾佳母親說,只怕他不要,以前也給過,他說不能拿雙份兒。大格格說,他醫院的差事下午讓那個警察給蹬了,他今後是走投無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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