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18:51:19 作者: 葉廣芩

  後來,董戈就隔一天來我們家一回。大格格問他前一天去做什麼了,他不說。很長時間以後大家才知道,他是到崇文門裡的麻家槓房去給人做吹鼓手了,掙倆吃倆,掙仨吃仨,以維持娘兒倆的生計。吹鼓手的生涯是很悽慘、很低賤的,為世人所看不起,董戈隱瞞他的行徑也情有可原。他到我們家來拉琴,從來都是穿長衫,從來都是把自己收拾得乾淨利落,將前一天的風塵掃蕩得不見一絲痕跡,看得出那長衫都是前一天壓平了的,想必是他母親幫他做的。廚子老王愛聽他的琴,也愛聽大格格的唱,拾掇完了飯就蹭到大格格院裡來聽戲有一回他包了幾個剩饅頭,想讓董戈拿回去給他們家老太太,又怕董戈麵皮薄,寒磣了人家,在院裡出出進進幾趟,不知怎麼辦好。我們家老五見了出主意,讓老王在沒人的時候偷偷塞給他就是了。老王照老五說的做了,董戈果然沒再推辭。這往後,老王把愛戲的心都放在救濟董戈上,在他的權限範圍內,米麵油鹽什麼都送,有時還故意把飯往多里做,肉包子一蒸蒸十籠,全家人吃兩天也吃不完,明擺著是要送董戈的。對此,我父親和母親們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大家知道,董先生是個孝子,對於孝子,怎麼著都不過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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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董戈來了,幾乎沒有多餘的話,也不提他和他母親的事情,只是拉琴練唱,神情聖潔而專注。他把與大格格練唱看做是一種藝術享受,一種對嚴酷現實的逃避,一種神思獨馳的追求。董戈的到來對大格格來說也不啻一個節日,大格格只有在董戈到來之後才快活,才能找到自己,才覺得充實酣暢。看得出他們彼此深深地依戀著對方,這種依戀誠摯而痴迷——誰是琴,誰是董戈?哪個是戲,哪個是大格格?分不出來了。他們已經沒有了現實,藝術的唯美性在他們之間表現出來的深刻共識與和諧,實在是一種詩化了的感受,它讓藝術家著迷的同時也蘊涵著悲劇的到來。

  大格格到東直門吊嗓,時間長了,那些在戲園子裡未睹名媛台下風采的追星族們就早早地候在城門洞裡,等我大姐一過來,嘩啦一下就圍過來,有讓簽名的,有點名聽唱的,有專為看美人兒的,趕也趕不散。這時候,董戈就成了保鏢,他撥拉開眾人,領著大格格一路「殺」出重圍。或許是大格格的名聲太大了,沒有多久,社會上就傳出金家大格格和她的琴師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話來。

  這些流言飛語我們家當然是不知道的,即便知道了也不會很當回事,大格格和董戈,相差畢竟太遠,一個是大宅門兒的格格,一個是南城的吹鼓手,風馬牛不相及。宋家太太來我們家問過董戈的事情,當她得知在醫院丟了差事的董戈還繼續在我們家做琴師時,對我們家的做法就很有些不以為然了。她說,北平會拉胡琴的人有的是,不一定就是一個姓董的,外面已經很有些說法了。瓜爾佳母親問有什麼說法。宋太太支支吾吾也沒說出個所以然,只讓我們家把董戈辭了。瓜爾佳母親說,怎好說辭就辭了,您不是也說讓大格格還參加下次的義演嗎?沒董戈大格格怕是唱不了的。宋太太提出了希望儘快將大格格娶過門的話,瓜爾佳母親強調說大格格從小在金家嬌縱慣了,過了門必須要另立門戶,不能跟公公婆婆住在一處。不能說這個條件提得不苛刻,從瓜爾佳母親來說,還是憷宋家人的脾氣,既然咱們看上的是宋家的三公子,那就只和三公子過,跟那一幫流氓加渾蛋們不摻和。沒想到,宋太太卻一口答應,說他們宋家是極開明的人家,人家國外兒子們結了婚從來都是分出去另過,沒有和父母親待在一起的,她這個婆婆也尊重兒媳婦的意思,要單過就出去單過,小兩口和和美美的自成一家也很好。

  對方答應很痛快,並很快在阜成門白塔寺附近買了一院房,修繕一新,讓金家的人前去過目。瓜爾佳母親再提不出什麼,就通過舅老爺商定好日子,準備嫁女出門。

  對這些,我的父親從來都是不管不問的。我現在想,我的父親除了他的事業和他的玩樂以外,對我們這個家其實並沒有擔起一家之主的責任。應該說,他對於他的妻子——我們的幾個母親——和他眾多的孩子們,沒有起到一點丈夫和父親的實際作用,對於金家,他不過是個點綴,一個輝煌的點綴,這大概也是八旗子弟的共性。倘若父親以他的聰明才智,以他的博學見識,對大格格的婚姻稍有干預,命運的棋子也會有所改變,一切或許不會像實際的結局那樣讓人揪心。淡漠於事態的糊塗父親,推波助瀾的偏執舅老爺,剛愎自用的主觀瓜爾佳母親,加上沉湎戲曲的懵懂大格格,就這樣稀里糊塗地摽在一起,向著未來邁步了。

  娶親時日定下來以後,大格格還在唱戲,我們家也還在歌舞昇平,《狀元媒》《春秋配》《貴妃醉酒》照舊在金家上演不衰。太陽照舊東升西落,日子沒有任何改變。

  這天是重陽,是董戈該來的日子,天剛亮大格格就起來了,推開房門,並未見琴師在庭院等候,便獨自舞了一會兒劍,尋尋覓覓地來到前院。前頭管事的和看門的老張正在忙碌,在驗看才送來的一套金絲楠木家具。老張見了大格格,趕緊請了個安,說是給格格道喜了。大格格問道什麼喜,老張說,格格忘了嗎,下月的今天就是格格出閣的日子呀,是舅老爺和太太挑的好日子。管事的也說,這套家具是大格格的陪嫁之一,特意從南邊辦來的,下個月就跟大格格一起抬到阜成門。大格格聽了竟沒什麼表情,只是問董戈來了沒有。老張說,他一大早就候著門,沒見董先生進來。大格格說,這就怪了,都這時候了,怎麼就不見來呢?管事的說,董先生保不齊是覺得大格格這幾天忙,不便打擾,就不來了。大格格說,我忙什麼?這套紅木家具與我有什麼相干?前天董先生跟我說好了,今天要排《梅妃》那段二黃慢板……說著,大格格邊舞邊唱地在院裡做起了即興表演。老張小聲對管事的說,您聽見了沒有,她說這套紅木家具和她有什麼相干……到現在了她還不知道她在哪兒呢!

  董戈一天沒有來,大格格一天失魂落魄。

  又過了一天,董戈還是沒有露面。大格格待不住了,兩頓飯沒吃,一雙眼有點兒發直。瓜爾佳母親心疼女兒,讓老五到南城跑一趟,說無論如何也要討個實信兒回來。瓜爾佳母親安慰大格格說,準是董家老太太有了什麼閃失,那老太太歲數大了,又是個病秧子,董戈是孝子,他哪兒離得開!……等幾天,事過去了,他董戈還得來不是?大格格聽不進她母親的勸慰,一味地催老五快去,說戲擱了幾天,已經生得很了。

  老五走了以後,大格格一直在她母親房裡等,瓜爾佳母親讓她吃也不吃,讓她喝也不喝,在屋裡一刻不停地走來走去,外頭稍有響動,就以為是老五陪著董戈來了,趕緊出去迎。瓜爾佳母親說,孩子,你這樣怎麼行?你得記住,世間沒有不散的宴席,你和董戈這個架子早晚得拆,你不可能跟他這麼廝混著在一塊兒唱戲,你得過日子……

  那天老五在外頭瘋玩到半夜才回來,大格格就在她母親的房裡一直等到半夜。

  迷迷瞪瞪的老五被瓜爾佳母親叫到房裡的時候,已經忘了讓他出門的緣由,他問他母親半夜三更為什麼叫他來。瓜爾佳母親一聽這話,伸手就抽了老五一個耳光說,就為這個叫你來!大格格顧不得許多,急切地問,你沒上董家去?老五這才想起早晨那檔子事來,捂著臉說,去了,董家沒人。大格格說,怎麼叫沒人?老五說,沒人就是沒人,還怎麼叫沒人?瓜爾佳母親問,門鎖著?老五說,門開著。瓜爾佳母親問,董家老太太呢?老五說,沒見著。瓜爾佳母親說,搬了?老五說,不知道。大格格問,屋裡還有沒有手使的家具?老五說,家具好像都在。瓜爾佳母親問,你沒問問街坊?老五說,周圍沒街坊。這下瓜爾佳母親沒話了。老五問還有什麼事。瓜爾佳母親看了一眼失望的大格格,對老五說,這大半天你上哪兒了?不忙著回來報信兒,害得你姐姐在家裡著急。老五說他上安定門茶館聽大鼓去了。瓜爾佳母親說,你又是去找那個唱「王二姐思夫」的趙粉蝶了吧?我跟你說多少回了,讓你遠離那個妖精,你就是不聽。老五說,我就愛聽那妖精唱,她一唱,我渾身舒坦。瓜爾佳母親氣得踹了老五一腳,老五藉機滾出去了。瓜爾佳母親回頭再看大格格,大格格的神情整個兒著了魔怔一般,瓜爾佳母親不安地說,孩子……咱們明天讓老七去找,老七比這個畜生靠得住……

  那天半夜,大格格突然使勁敲老五的門,把老五硬從睡夢中拽起來。大格格站在院中,凍得有些哆嗦,她問老五到董家看沒看到琴。老五問什麼琴。大格格說是胡琴,就是董戈老不離身的那把胡琴。老五想了半天,也不敢肯定胡琴是在還是不在,他說他的心思在找人上,沒在找琴上。大格格說,要是琴在人不在,就是董家出事兒了;要是人琴都不在,就是走了……老五坦誠地說他真沒留神琴的事,過幾天不妨再去看看,說不定董戈就回來了呢。大格格自言自語地說,回什麼呀,已經沒了好幾天了……

  後來,老七舜銓陪著大格格去過一趟南城,已代董家而居的是一戶賣炒肝的小買賣人家。大格格進院的時候,那家的一家老小正圍著一個綠瓦盆翻腸子,黏兮兮一盆腥湯,臭烘烘一地髒水,讓人掩鼻。對於原來的住戶,翻腸子的人家是一問三不知,並說他們搬進來的時候這房子空空如也,別說家具,連耗子也沒有一隻。大格格又問有沒有琴,那家人說,耗子都沒有,怎會有那東西?我們來的時候,這屋裡連炕席都給揭了。這一切讓大格格想不通,她不相信把戲看得比命還重的董戈會扔下心愛的玩意兒一走了之,她也不相信一對配合默契的搭檔就能這麼莫名其妙地分道揚鑣了。大格格頹然坐在那骯髒的台階上,邁不開步,風揚起地上的灰塵,向她扑打過去,將她那張失望的臉埋藏在昏盪沉暗之中。一隻老鴰落在院裡枯葉落盡的棗樹上,棗樹枝顫了兩下,終於托住了那份沉重。沉重的樹枝襯著背後初冬陰慘慘的灰雲,那裡是一片虛空……

  老七從台階上拽起大格格的時候,只感到她渾身發僵,輕飄飄的身體好像只剩下了一個軀殼。

  董家母子就這麼消失了,在以後的幾十年內,再沒有出現過,也沒有過他們的一點兒消息。

  大格格恍恍惚惚地嫁到宋家去了,那天臨上轎,還在問董先生來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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