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18:51:22 作者: 葉廣芩

  婚後的大格格,每天早晚照舊到護城河去吊嗓練唱,這已成為習慣,所不同的是將東直門的護城河換作了阜成門的護城河。她對董戈仍抱有希望,她對戲也仍抱有希望,之所以能日日堅持,是堅信有一天董先生來了,她能以最佳狀態迎接那漸臻至妙的胡琴,以精熟完美的唱腔面對她的琴師。現今的大格格沒了琴師護駕,也沒了那些驅之不散的追星族,紅粉凋零,青衣憔悴,一切都變得很是慘澹淒涼。但大格格感受不到那淒涼,她的心靈永遠為她的戲曲,為那激揚的胡琴所感動著,鮮活而充沛,這是她人生的根,是她幸福的核心。那時候的阜成門外,還沒有立交橋,沒有櫛比鱗次的高樓大廈,我想像不出來,一個溫婉持重的少婦,面對一條凝滯的護城河,一片迷濛的煙樹,背靠厚重滄桑的城牆,悠悠唱起「明日裡洛川前將君來等,莫遲疑休爽約謹記在心」,該是一種什麼樣的情景……

  宋三公子在與大格格結婚以前便與醫院的德國某女護士有染,後來女護士回國了,三公子原以為娶了大家閨秀以後可以填充空隙,孰料,大宅門兒的格格竟是這般情景,感情平平淡淡,生活虛無縹渺,說得好聽是超脫,說得不好聽是神經。這也怪不得公子像戲文中唱的那樣「抱琵琶另有別彈」了。三公子很快聯絡上昔日舊好,毫不留戀地丟下已經有了一個兒子的大格格,丟下了國內的一攤兒,獨自一人上德意志去了。

  沒過多久,日本投降,日偽警察總署頭目宋寶印自然在劫難逃,作為鐵桿兒漢奸,他接受了國民政府的審判,在河北被處以極刑,那位以暴躁和肥胖著稱的宋太太也病死獄中,宋家的一切財產均視為逆產而被官方查沒。樹倒猢猻散,大格格在阜成門的一院房,只剩下了西屋兩間屬於她自己,每日蜷縮其中,艱難度日。其時,瓜爾佳母親已死,金家幾次欲將大格格接回來住,都遭到大格格拒絕。她說她那兒幽靜清寂,是絕好的棲身養性之所,說娘家離護城河畢竟太遠,她已經跑不動了,還是阜成門好,練唱方便。我母親看不過眼,就常把大格格的兒子,一個叫做寧馨的小男孩領到家裡來。那孩子應該是我們金家的嫡外孫,但那個外孫長得獐頭鼠目,尖嘴猴腮,細脖大腦袋,走道兒打晃兒,也不知道像誰。寧馨每回到我們家來的時候,模樣都跟小叫花子差不多,兩個烏黑的腳後跟老在外頭露著,襪子和鞋老是破的;頭髮擀了氈一般,亂糟糟長得蓋住了眼睛;破了的衣裳不補,用線扎一紮,將窟窿揪住;褲襠極大,褲腳毛著邊兒,仔細一看,是用宋三公子的禮服呢西裝褲改的,所謂「改」也不過就是將褲腿剪短了,讓孩子直接穿上罷了。寧馨一見了姥姥家的飯,就如同餓狼一般,什麼都是好吃的,問他在家都吃些什麼,他說他母親給蒸一鍋窩頭,他餓了就拿一個,餓了就拿一個,什麼時候拿完了,他母親就再蒸一鍋……問有菜沒有,寧馨搖頭。二娘張氏聽了直掉眼淚,在場的人也無不為之動容,說大格格還會蒸窩頭,這擱當年真是想也不敢想的事兒。大家問寧馨他的母親平時都幹些什麼,寧馨說唱戲,除了唱戲他母親什麼也不干。寧馨的確沒有瞎說。後來我母親見到那院裡的鄰居,鄰居們也說,宋太太每天打扮得齊齊整整,穿了長旗袍,化了妝,到護城河邊去唱戲,一天早晚兩回,雷打不動,孩子也不管,每天放羊似的捎帶著喂喂,小小孩子,飢一頓飽一頓,到天冷了還穿著夾襖,比個外頭的花子還不如,你們家這位大姑奶奶該不是有病吧?母親只有給鄰居說好話,說給人家添麻煩了,請人家多多關照一類的客氣話。母親說我們家大姑奶奶沒有病,就是太喜歡戲了,喜歡得有些過。鄰居說,這就是戲痴了,跟花痴似的,還是一種病。

  我的大姐沒有活在現實,她是活在了戲裡。

  這個論斷也表現在了她兒子的死上面。她那個豆芽菜般的兒子,在一個春天死於猩紅熱加營養不良,也沒見做母親的大格格怎樣地悲哀,她在房門外的蠟梅樹下淺淺地用小煤鏟挖了個坑,就把孩子擱進去,用土掩了。鄰居為此事不答應,找到了我們家,家裡就派老四料理此事。老四來到阜成門,看到院子裡樹底下半掩半露的死外甥,只是有氣,問他的大姐為何如此草草處理。大格格說,梅花樹下是絕好的安息之地,只怕她將來沒有她兒子這樣的福氣,《紅梅閣》里的李慧娘,《江采萍》里的梅妃,《牡丹亭》里的杜麗娘,死後都是埋在梅樹下的,「索坐幽亭梅花伴影,看林煙和初月又作黃昏」,多好的意境啊……老四不睬大格格,刨出死孩子,裝進火匣子(一種專裝小孩的棺材),讓人夾到城牆根兒埋了。老四回來後說,咱們的大姐,你說她是明白還是糊塗哇,埋寧馨的時候,她還在一邊唱哪。母親問唱什麼來著,老四說唱的是《黛玉葬花》。母親說,唱個《失子驚瘋》還差不多,怎麼會想起《黛玉葬花》來?老四說,她整個兒人都有點兒不著調了……那天,老四的眼圈紅紅的,想必是為了他早夭的外甥和神情痴迷的姐姐傷心。二娘念及大格格到底是金家的大姑奶奶,就讓身邊的劉媽過去伺候,讓帳房月月撥過些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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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此,大格格也沒說什麼感激的話。

  娘家的周濟畢竟有顧不到的時候,那個劉媽是二娘從安徽帶來的,她只對二娘忠心,對別人卻不肯下工夫,加之大格格脾氣古怪,往往相處不好。劉媽今天去,明天不去,說是伺候大格格,其實大部分時間還是在金家。大格格從來不為生活上的事情向家裡張嘴,不是她不肯張嘴,是她就想不起張嘴。多麼清苦的日子對她來說好像都不苦,她就這麼餐風飲露般地活著。這使人覺得,嗜好一種事物,一旦到了一往情深不能自拔的痴迷程度,那麼這個人多半已經不是這個世界的人了。

  那一年,我三歲,阜成門那邊有人帶過話來說大格格已經落了炕,怕是撐不了多少時候了。母親就抱著我去了,同去的還有老七。本來應該叫上大格格一母同胞的兄弟姊妹,但檢點所存,竟找不出一人。

  對於和這位大姐的短暫相見,我已經沒有絲毫印象,據說那是我們惟一的一次見面,也是最後的一次見面。她是金家女孩兒的打頭,我是金家女孩兒的末尾,頭與尾的相接在阜成門順城街破舊的西屋裡圍成了一個完整的圓。大格格或許對此感到欣慰、興奮,在那間陰慘暗淡的小屋裡,她掙扎著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撫摩著我的臉蛋說,這個妹妹長得像我……將來可以唱青衣……找個好琴師……

  我自然是以哭來抗拒的,母親嫌我礙事,將我拎出,撂在院中的樹下,自己又進屋去了。我後來想,那一定就是埋葬過寧馨的那棵梅樹了,也就是說,我與我那位外甥曾經在同一棵樹下待過,這怕就是我們惟一的緣分了。

  母親、老七和大格格在房間裡說了些什麼,我不知道。在我三歲的不完整的記憶里,在那棵散著清香的梅樹下,我好像聽到過輕輕的、斷斷續續的吟唱。但那吟唱絕對被我無遮無攔、肆無忌憚的哭號所壓倒,也就是我那傾其全力的哭,成為了金家大格格上路之時最完美的輓歌。我敢說,在金家,我的任何一位手足辭世,都再沒有接受過我的那種撕心裂肺、驚天動地的哭。

  曲終人散,時過境遷,十幾年後,有一天我和老七在母親的房裡喝茶,由外頭盛行的樣板戲說到了過去的老戲,我問老七,大格格在我號啕的時候是不是唱了什麼?老七想了想說,記不得了。我說,是唱了,我在院裡聽得清清楚楚的。老七看著我,不知說什麼好。我問是不是《鎖麟囊》。母親說,彌留之際,她已經什麼都不知道了,魂魄早已走了,還說什麼唱不唱的話。老七說,怕是在董戈走的時候就已經跟著去了。我說,大格格的魂魄一直嵌在戲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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