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2024-10-04 18:51:06
作者: 葉廣芩
在說大格格之前,應該先說說我們家。
我們的祖先曾經跟著皇上打過江山,老先祖科爾哈赤是努爾哈赤的胞弟,他們的祖父覺昌安是寧古塔貝勒之一。一五八三年的時候,老貝勒和兒子,也就是努爾哈赤們的父親死於兵火,我們的老先祖和他的哥哥努爾哈赤為報父祖之仇,起事於五月,以「兵不滿百,遺甲十三」攻打圖倫城,兄弟倆與敵眾艱苦卓絕一場血戰,大獲全勝,從此,努爾哈赤開始了統一女真各部的大業。先祖與努爾哈赤一起,為爭取剛哈部落、計殺諾密納、收編薩爾滸,立下了汗馬功勞,成為其兄的得力臂膀。一五九三年,在反擊九部聯軍時,先祖為掩護其兄,左頰中箭,壯烈犧牲,時年三十一歲。先祖在世時,被賜封正白旗主和碩貝勒,參與政事,與其他七位旗主「共治國政」。這道「汗諭」,《滿文老檔》里有記載,保存至今。順治入關,我的祖先科爾果摧堅陷陣,直入中原,更是戰功赫赫,康熙十四年,在平定三藩叛亂中,懋建功勳,被封為郡王,世襲罔替,一脈相承。到我祖父,尚有鎮國公頭銜,鏤花金座紅寶石的頂子,片金海龍繡蟒的朝服,威稜顯赫,難以言盡。彼時,大清江山雖然已經風雨飄搖,國勢衰頹,再難提得起來,但祖父的俸祿是一點兒也不少的,因為有公爵銜,歲俸銀是八百八十兩、米八百八十斛。當時朝廷正一品官員內閣大學士的歲銀不過一百八十兩、米一百八十斛,與祖父相比竟低至若此。為了保障滿洲宗室和八旗世爵的利益,看來皇家宗室與一般官員的差距之大,實在是難以服眾了。
我的父親生於光緒十七年,祖父死時,父親二十四歲,當時他正在國外留學,按清朝例制,承襲爵位,代降一等,為鎮國將軍。但溥儀小朝廷的冊封已經沒有任何權威了,在國外的父親聽到此信,連回也沒回來。辛亥革命以後,我們這個愛新覺羅的家族改姓金,因為家底殷實,父親屬社會名人,在政府又有職務,所以家道並未見怎樣敗落。
父親一生娶過三房夫人,生養過十四個子女,男女各半,取名以舜字排輩,以「釒」字旁賜名,比如大哥、二哥、三哥、四哥就是舜鋙、舜鎛、舜錤、舜鏜,大姐、二姐、三姐、四姐就是舜錦、舜鋂、舜鈺、舜鐔等等。父親給我們取的名字太複雜,又拗口,家裡人管兒子們一律呼之為老大、老二、老三……將女兒們喚做大格格、二格格、三格格……這樣一來倒也很簡單明了,好記又上口,而且輕易不會搞錯,特別是對我那個稀里糊塗的父親來說。因為母親有三個,所以孩子們的生日並不像一般人家兒的孩子那樣起碼相差一年,我們家的兄弟姐妹常常有相差三五個月甚至三兩天的,說誰是誰的哥哥,也可能他只比那個弟弟大幾天。
至於母親們,我在這裡不想多說,她們跟我父親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說得清楚的。我們管父親的嫡妻叫額尼,其實兩個字的發音一樣,是nè ne,大概是滿族話。額尼瓜爾佳氏,她的父親即我阿瑪的老泰山,是朝廷責任內閣的成員之一,「掌參與密務,朝夕論思,並審議洪疑大政」,是個炙手可熱的人物。那權勢自然要傳遞到女兒身上,因此瓜爾佳氏母親在金家是個說一不二的人物,不苟言笑,派頭很大,就是跟我父親說話,她也有一副降貴紆尊的勁頭。孩子們都怕她,不親近她,包括她自己生的老大、老五和大、三兩位格格。二娘張氏是安徽桐城人,世家出身,文采極佳,規矩也不少。一個大家閨秀何以做了父親的妾?其中隱情當然也很曲折。張氏母親我小時見過,一年四季不出房門,臉色蒼白腫脹,老是歪在炕上大口地喘氣,老是咳嗽吐痰,老是說她要死了。上她的屋裡去必須要給她請雙安,逢到特定的日子還要磕頭,而她特定的日子又特別多,包括一些八竿子打不著的文人們的祭日,老太太都記著。自己尚顧不過命來還要惦記著別人,真難為了她。三娘陳氏是我的母親,用我父親的話說,母親生於北京齊化門外的窮雜之地,是南營房的窮丫頭。母親的小家出身,註定了她的親切與隨和,註定了她的善良與善解人意,這正是大宅門兒里嚴重缺少的東西。我想父親之所以娶母親,大概是因了她的美貌,因了她的活潑、年輕,她比我的父親小了近二十歲。這在外人看來實在是件不太好辦的事情,特別是我的舅舅,一直為母親捏了一把汗。好在大格格金舜錦並沒有因父親與我母親年齡的相差而對母親有所怠慢,當著人的面,她也將我的母親叫做娘,禮數周到得讓人說不出什麼。背地裡,她對我母親卻是連正眼看也不看的,那種冷漠與不屑毫不掩飾地全掛在那張難得有笑模樣的臉上。大格格長得並不難看,她有著旗人姑娘的清俊與修長,我們家至今還有不少她當年的照片,面龐清秀,身段苗條,鳳目輕盈,隆準圓潤,在金家的女孩子當中別有一番風韻。
大格格是我父親的第一個孩子,是金氏一門的長女,自然得到全家人的慣縱,加之滿族人家裡最重的是女孩兒,姑奶奶的權威高於一切,所以我這位大姐的性情就有些孤傲,有些不合群,在宗親中是位沒有人氣兒的格格。跟憷她的母親一樣,大家也憷大格格。實話說,大格格也並沒有跟誰怎麼過不去,但大家不知怎的,就是怕。下人們說,金家大姑奶奶只要往院裡一站,連正跑著的叭兒也嚇得鑽了溝眼。她那個勢太壓人,有點兒像西太后。
像西太后的大格格沒有什麼其他的喜好,就是愛唱戲。她的青衣真是唱得絕妙極了,只要我們家的子弟們在家演戲,唱大軸兒的從來都是大格格,別人上誰也壓不住陣。親戚們來家裡,聽不到大格格唱《鎖麟囊》里「春秋亭」一段決不離開,這似乎已成慣例,足見大格格的唱功好。誰都知道,有事求大格格,十回有十回得碰釘子,惟獨求她唱戲,十回有十回答應,從不推諉。也只有在這個時候,大格格才變得笑容可掬、平易近人,才成為她下面十幾個兄弟姐妹的可親的大姐。
其實也不單是大格格愛唱,我們家上上下下的人都愛唱,而且唱得都相當不錯。我們的家裡有戲樓,戲樓的飛檐高挑出屋脊之上,在一片平房中突兀聳出,迥然不群。我們住的這條胡同叫戲樓胡同,胡同的名稱當和這座招眼的美輪美奐的建築有關。我們這個戲樓胡同與京城雍和宮東牆的戲樓胡同不同,那個戲樓是指雍正幼時所住的王府中的一個建築,後來因戰火而被焚毀。我們家的戲樓較之那座潛龍邸的戲樓和宮裡的漱芳齋什麼的戲樓,規模要小得多,但前台後台、上下場門,一切均按比例搭蓋,飛檐立柱、彩畫合璽,無一不極盡講究。特別是頭頂那個木雕的藻井,五隻飛翔的蝙蝠環繞著一個巨大的頂珠,新奇精緻,在京城絕無僅有。據說,整個藻井是由一塊塊梨花木雕成的,層層向里收縮,為的是攏音,音響效果不亞於北京有名的廣和樓室內舞台。這個木雕的藻井一九五八年在拆除西跨院時被文化館的人卸走了,從此再沒見它在世間出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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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末和民國年間的風氣,宗室八旗,無論貴賤、貧富、上下,咸以工唱為能事。有人形容其情景說:
子弟清閒特好玩,出奇制勝效梨園。
鼓鏃鐃鈸多齊整,箱行彩切俱新鮮。
雖非生旦淨末丑,儘是兵民旗漢官。
這首詩我讀著好像中間少了兩句,少便少,不影響意思的完整。它說的是社會上的旗人子弟「效仿梨園」達到的一種轟轟烈烈的演出效果。而我們家的「效梨園」則又效出別一番模樣來。
金家的人無論幹什麼都要講究一個字——像,用現在的話說就是「到位」。別的到位均不很難,惟這戲曲的「到位」卻是不容易。它一講的是藝術功底,二講的是頭面行頭,缺了哪樣也不行。金家從高祖就喜歡京戲,那時家裡養著從高陽鄉下買來的孩子,即家班子,有正旦一人,生三人,淨一人,丑一人,衣、柔、把、金鑼共四人,場面五人,掌班教習二人,鑼鼓傢伙、鎧甲袍蟒,無不齊全,在東城也是數一數二的班子。逢有誰的生日、滿月,喜慶節日,家裡都要唱戲,邀請親戚朋友來觀賞。親戚們也都是愛戲懂戲的,往往借了各種由頭來我們家看戲。那時候我們家裡永遠是高朋滿座,永遠是轟轟烈烈。
戲班的孩子們都是從小練的,功底很紮實,戲也演得很有水平。道光時候,皇上崇尚節儉,大減開支,將宮裡掌管演戲的南府改為昇平署,連戲班都撤了。皇上如此,下頭自然紛紛效法,且凡是效法都是有過之無不及的,聽說各王公大臣為了表示自己也謹身節用,爭先恐後地穿起打了補丁的舊朝服,一時皇上上朝,丹墀上一片叫花子般的破衣爛衫,成了道光年間的一景。我的祖先是否也鶉衣百結地夾在眾臣之中山呼舞蹈,不便考證,反正從道光七年以後我們家就再不豢養戲班了。家班子裡那些唱戲的孩子們或遣散回家,或留下聽差,也有賣與外頭戲班後來成了角兒的。那些留下來的孩子們在金家代代相傳,至我們這輩,家裡還有不少會唱皮黃的老媽兒,能打旋子的聽差,傳帶得我們家也從上到下都能唱、能演,那一招一式,都非常的規矩,跟科班訓練出來的一個樣。
到了我哥哥們這個時候,把戲又演出了新花樣,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他們打破了京戲的傳統劇目,在傳統的基礎上盡性發揮,常常是現編現演,或古或今,牛頭不對馬嘴,把好好兒的一齣戲鬧得不倫不類,面目皆非,詭譎不足信,荒誕不可聞。參與這些胡鬧的也有我的父親,這大概與我父親多年留洋海外,頗具民主意識有關。只要是演戲,金家的一切尊卑、上下就全亂了套,變作了混攪的一鍋粥。甭管演什麼戲,父親出台,愛用嗩吶大開門,奏的是諸葛亮升帳的曲牌,以壯闊場面,大布雄威。初時大家都很嚴肅,父親邁四方步走出,精神抖擻,弟兄們龍套配場,煞有介事,看來是要演一出正戲、大戲,不知是《群英會》還是《金鎖鎮》。大家正在威武雄壯之時,台側一通小鑼,急促的碎鑼聲中不知怎的跑出了老五。老五穿著大格格的女黃蟒,黃蟒短,只到他的膝蓋,看上邊很莊嚴,看下邊兩條腿卻光著,白絲襪上蹬著三接頭皮鞋,見大家笑,他索性把黃蟒一張,露出裡面的大褲衩來。後頭父親威嚴的一聲「嗯!——」他嚇得趕緊把蟒掩了,鑽入後台。母親在下頭說,這個老五,又是他搗亂,亂七八糟地胡穿,怎麼把大格格的衣裳穿出來了!瓜爾佳母親說,老五也不是胡穿,戲裡男角兒穿女蟒的也大有人在,《水簾洞》里的猴王,還有程咬金,都穿女黃蟒,一來為扑打方便,二來也說明他們不是正經帝王。我母親惟有點頭稱是的份兒。
我父親除了演老生,有時還反串花旦,常演的是《拾玉鐲》里的孫玉嬌。與孫玉嬌相配的那個風流公子傅朋,則由看門的老張擔任。老張演傅朋的時候已經六十二了,牙齒鬆動,說話漏風,還要張羅著演俊小生,任誰替換也不讓賢。沒辦法,只好由這個六十多的老小生去和孫玉嬌調情,也很有意思。父親唱著唱著忽然冒出一句真嗓兒,插白說:你們的媽讓我出東直門給她雇驢去,她說了,今天雇不來驢就騎我,讓我趁這機會趕緊跟著小傅朋順房上跑了唄!下頭一陣鬨笑,有人叫好兒,父親越發得意,極盡扭捏之能事,下頭也越發笑得厲害。瓜爾佳母親說,難為他說得巧,賞兩大枚。就有人將兩個銅板扔了上去。那時兩大枚只能買一個燒餅,瓜爾佳母親的參與更是帶了戲謔成分在其中。父親欣喜若狂地將錢撿了,向下一道萬福說,謝太太賞。下頭又是笑,夾雜著弟兄們的怪聲叫好兒。
父親真正拿手的是老生。他學的是譚派,認為譚鑫培的唱兒悠遠綿長,有雲遮月的韻味,跟他的嗓子很對路。父親似乎沒怎麼下工夫,就把戲唱得很好了,有一回他在後花園吊嗓子,招得隔壁沈致善扒著牆頭往這邊看,還以為真是譚老闆上我們家來了呢。姓沈的是袁世凱的親信,有戊戌的結怨,我們家很是看不起他,雖住鄰居,彼此素無來往。沈家幾次遞話,要過來拜訪,要過來聽戲,都被父親很堅決地擋了。父親說那種溜須拍馬、辜恩背義的人,金家人不想沾惹,怕的是有朝一日也被送到菜市口,跟譚嗣同一樣掉了腦袋。而那天,因為沈致善稱讚了父親的戲,父親竟破例向他拱了拱手,給了個笑臉,不過從此以後父親再也不在後花園吊嗓子了。
我大哥舜鋙也是唱老生的,他不如父親唱得好,常常跑調兒,使拉胡琴的老七舜銓很為難。老大的調兒,唱著唱著就走了,他能從二黃倒板「聽譙樓打初更玉兔東上」一下蹦到四平調去,而且一遍跟一遍唱得絕不一樣,害得老七很被動地跟著他跑,有時就不拉了,由著他自己去發揮,去瞎唱。只要他一張嘴,他的母親就要離席,說是怕岔了氣,不如及早迴避。父親說老大唱戲不走心,說他唱外頭的流行歌曲《三輪車上的小姐》唱得也很準,一點兒也不走調兒。老大和三格格一樣,熱衷於政治,兩人是一對水火不相容的冤家對頭。三格格對戲是外行,分不出青衣和花旦,搞不清西皮和二黃,對家裡動輒就吹拉彈唱十分反感,說現在的時局都成什麼了,日本人都打進北平了,金家院裡一幫男女卻還要塗脂抹粉、粉飾太平,真是「商女不知亡國恨」,沒出息極了。老大則不然,老大不喜歡戲,但大面上很能應酬得過來,他蜻蜓點水似的演唱誰都看得出那只是一種即興的敷衍、一種性格的遮掩,不能不說這是他處世的老練。三格格一針見血地指出,她大哥在笨拙渾然的背後是深不可測的詭計多端,實話說,他不是個好東西。老大和三格格舜鈺是一母同胞的兄妹,張氏母親說他們倆的八字相剋,不是兩敗俱傷,就是一個滅了一個。真讓這位母親說著了,沒有幾年,在蔣介石對共產黨的「戡亂」動員令下達以後,所殺數千中共黨員和進步人士中,金舜鈺的名字首當其衝,國民黨具體負責此項工作的就是金家老大金舜鋙。
老二舜鎛擅長老旦,穩重老辣,不瘟不火,韻味純正,渾厚動聽,很有李多奎的味道。他母親二娘張氏生日那天,他登台為母親獻藝祝壽,張嘴一句二黃原板「叫張義我的兒啊,聽娘教訓」,竟招得台下不少老太太們掏出了手絹。二娘張氏在屋裡炕上隔著玻璃說,這個老二啊,他就不能唱點兒喜慶的嗎?……我的二姐在旁邊說,二哥哥的《釣金龜》今日唱再合適不過了,您聽聽,「丁藍刻木、萊子斑衣、孟宗哭竹、楊香打虎」,說的都是兒子行孝的典故,二哥哥的心思全在您身上呢,有這樣的孝順兒子您該知足了。二娘卻說,《釣金龜》里那個張義終歸還是讓他兄長給害死了,聽這段唱兒我怎麼總覺著娘兒們就要分手似的?二姐讓二娘再不要胡思亂想,好好兒聽戲,給老二多包點兒賞錢。現在想來,二娘的預感沒有錯,二十多年後,老二在這座院裡用一根繩子結束生命的時候,追查原凶,罪魁禍首正是他的弟兄們。
老三舜錤的銅錘花臉是金家的精彩,他和老二合作的《赤桑鎮》可以拿出去與戲園子裡的角兒比美。行家說,花臉寧美勿媚,花旦寧媚勿美。老三的花臉就美得很有講究。他演的曹操與眾不同,一般人演曹操,多勾一個大白臉,再在臉上加幾道黑紋,吊死鬼一樣地在台上晃來晃去,只讓人厭惡。我們家的老三是個有文化的人,文人眼裡的曹孟德自然跟一般藝人眼裡的曹孟德不一樣。老三說,曹操在歷史上是個人物,才華絕代,光彩照人,其氣魄之大,無論孫權還是劉備都無法相比,要不人家也不會在三國中勢力最強。所以,老三扮演曹操,在勾臉的時候非常講究,他在白粉里加了雞蛋清兒,畫出來的臉清爽明亮,透著一股活氣。生活中的老三是個很善於鑽研的人,於學問上很有建樹,他和老二同出於張氏母親,兩人的性情卻大相逕庭。在弟兄們中間,父親最喜歡的大概就是這個老三了。父親說他決事如流,應物如響,不輕諾,不二過,心胸坦蕩,有長者風,將來必定為金家的中堅。
老四舜鏜擅長演青衣,人長得五大三粗,一臉壯疙瘩,演戲卻很溫柔細膩。他扮的蘇三、虞姬、楊貴妃什麼的,往往要比外頭戲班同類角色大一號。他在台上一走,瓜爾佳母親就要說,蘇三這腰粗得像水桶,真難為了王三公子,怎麼摟得過來!但是老四唱得好,他學的是梅派,梅派的大氣優雅、雍容舒展,老四學得惟妙惟肖。你若是閉著眼睛聽他唱,在那曼妙輕歌中,你一定會想起「有美一人,輕揚婉兮」、「娉娉裊裊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這些很美好的句子來,但你千萬不能睜眼。
老五舜鉳小生唱得好,他專門拜過當時的名小生程繼仙為師,認真學過戲。演小生是他的看家本事,可受大家公認的還是演丑,在金家的戲台上,他演丑的機會多於演小生。此位兄長在家裡從來不是個安分角色,提籠架鳥熬大鷹,吃喝玩樂逗蛐蛐,干不出一件正經事情。惟獨唱戲,他卻很正經,把個《蘇三起解》里的老丑崇公道演得活靈活現。他的蹲步可以與專業水平比美,功夫不在當時名角之下。跟外頭戲班丑角地位最高的規矩一樣,在金家的戲班裡,老五的地位也最高,在後台,他不先勾臉,別人不許動,哪怕他的戲在最後,他也得象徵性地畫兩筆,老大老二們才敢上裝。只要是在後台,要演戲,我父親見了老五也得打千兒,老五也只有在這個時候才人五人六的敢在我父親跟前晃悠,一卸了裝,他哧溜一下就鑽了,怕父親訓他,因為他幹的壞事太多。老五唱戲上癮,一門心思想下海乾專業,遭到家裡反對。我們家的原則是當票友行,怎麼折騰怎麼鬧都行,就是不許進梨園行。瓜爾佳母親說,唱戲是下九流的,誰家有唱戲的,往下數三代都不許進考場,下賤極了,不能去唱戲,就是街頭的叫花子也比唱戲的有身份。老五的理想不能實現,心裡就窩著火,整天在外頭瞎胡鬧,糾著一幫大宅門兒的闊少爺,淨幹些出圈兒的事。他是瓜爾佳母親最小的兒子,他母親對這個末生兒子偏愛有加,含在嘴裡都怕化了,捨不得管教訓斥,老太太的原則是,你只要不下海唱戲,其他一切百依百順。但是老五偏偏就要唱戲,不想干別的,所以娘兒倆老彆扭著。你不是說唱戲的下九流,叫花子有身份嗎?我就給你當個叫花子,丟你們金家的人!時不常的,老五就要披掛一番,破衣爛衫地走出家門,專門找前門、大柵欄這些熱鬧地方去討要。公子哥兒要飯,看新鮮的很多,他要飯,身後頭總要跟著一幫起鬨架秧子的有錢子弟,有時鬧得警察都出動了。有人把外頭的情景向瓜爾佳母親訴說,他母親氣得心口疼,從此落下病,後來就死在這病上。依著老五的意思是,你們只要答應我下海唱戲,我就不裝要飯的。但是他的母親也很堅定,我寧可讓你裝要飯的,也不能讓你下海唱戲。
老七舜銓不會唱,會拉胡琴,我們家能整出整出拉戲的也就他一個人。老七的琴是很有名的,如果說金家這幾位爺只能在院裡折騰的話,人家老七卻是干到外頭去了。他給程硯秋、孟小冬都操過琴,有些名媛唱戲也特意托人來請金七爺,這其中老七琴拉得好固然是一個方面,但也不乏有他名氣身份的因素。老七當時在古城就是有名的畫家,他的花鳥畫清新秀拔,追崇自然,跟恭親王的孫子溥心畲並稱「王孫畫家」。唱戲有王孫畫家來操琴,那當然又是別有一番情致了。逢有人來請,老七大部分都推辭,他是個好靜的人,不願意去湊那個熱鬧。老七在金家老實本分,從不多言,幹什麼都很認真,就是給這一幫胡鬧的爺們兒伴奏,那琴一送一遞也是絕不含糊的。大家唱得高興,就近找樂子,往往就愛拿坐在台邊的敦厚的老七開涮。老大在台上有板有眼地唱「八月十五月光明」,唱得很有味兒,也沒有跑調,贏得了台下以廚子老王為首的一片叫好。他母親說,還行,今兒個這門兒還把住了。但是下頭一句就不對了,老大唱道:「金老七在月下拉胡琴哪——」他母親說,這就不對了,應該是「薛大哥在月下修書文」,怎麼扯上老七了?老大接著唱:「我問他好來,他不好;再問他安寧,他也不安寧……」猛地後台冒出一句嘎調:老七他跑肚拉稀啦!接著躥出一隻賊眉鼠眼的黃鼠狼來,那是老五,於是《武家坡》變作了《紅梅嶺》,文戲變作了猴戲,悠悠清唱變作躥毛兒開打,一切均圍繞著老七不離主題:《老七大鬧盤絲洞》《老七夜戰風洞山》《老七散花》……台上神鬼亂出,妖魔畢露,人獸混雜,亂作一團。弟兄父子爭相獻醜,姊妹妻妾共相笑語,鑼鼓喊叫之聲傳於巷外,一直要鬧到半夜。而這些玩笑於老七似毫不相關一般,他只是一味地拉琴伴奏,不受任何影響。母親感於老七的老成憨厚,說,還是老七好,不似這幫爺,只知道瘋鬧。
到末了,大格格一出場,一切就靜下來了,這就預示著金家的戲曲晚會到了尾聲。別處的晚會是以高潮結尾,我們家的晚會一向以沉靜告終,這都是因了大格格。大格格著青衫,拂水袖,款款上台,容華舒展,清麗無限,未曾張嘴,便碰了迎簾好兒,一時將那些群魔亂舞的爺全比下去了。帶頭喊好兒的是廚子老王,老王別的本事沒有,就會喊好兒,也是在金家待得時間長了,耳濡目染,他一個山東人竟把個京戲愛得不行。山東人的粗聲大嗓,山東人的豁然豪放,都匯集在一聲「好!」上,短促而有力,點在拍節上,恰到好處,與那唱腔渾成一體,成為演出的一部分。老王的好兒喊得很投人,他喊好兒從不顧身邊有誰,哪怕你總理大臣、王公顯貴也好,文雅公子、太太小姐也好,他照喊他的,不臉紅,不畏懼,那眼裡分明只有台上的角兒和他自己。二娘張氏說,這是一種物我兩忘的境地,看戲跟讀書是一樣的,如入無窮之門,似游無極之野,情到真處,擊節叫好,無不心曠神怡,寵辱皆忘。桐城張氏母親能從老王的叫好兒上讀出莊子的《在宥》來,這不能不讓人佩服,到底是世家出身,跟別人就是不一樣。
今晚看大格格這扮相,是要唱《武家坡》了。這是一出王寶釧和薛平貴嚴絲合縫的唱功戲,老七見狀,趕緊調弦,拉出二六,準備接王寶釧的「手指著西涼高聲罵,無義的強盜罵幾聲」。正好老大揶揄「金老七在月下拉胡琴」的薛平貴戲裝還沒有下,也湊上去充任角色,可尚未張嘴,便被大格格轟下台來。
這下老七迷惑了,他不知大格格要唱哪一出。大格格指著頭上的藍巾說,看不出來嗎?也虧你拉了這些日子琴。老七還在犯蒙,瓜爾佳母親在下頭對大格格說,你就給他提個醒兒。大格格不吭聲,只在台口站著,成心寒磣老七。還是廚子老王冒出一嗓子:先倒板後回龍!老七這才明白他的大姐今日不唱王寶釧要唱秦香蓮,就又慌忙改弦更張,拉出慢長的二黃倒板過門兒。接下來秦香蓮就要唱「這一腳踢得我昏迷不醒」,然後換回龍「秦香蓮未開言珠淚淋淋……」孰料,老七拉完過門兒卻不見「秦香蓮」出聲了,抬頭一看,台上已經空無一人,人家「秦香蓮」早賭氣下去了。
老七被干在台上不知如何是好,連角兒的扮相也看不出,這無疑是他的錯。他的嘴笨,也說不出什麼,就知道發窘。瓜爾佳母親說,還不趕緊去叫!早有劉媽過來說,大格格說了,今兒不唱了。瓜爾佳母親就讓老七去賠不是。老七下了台要往東院去,被父親攔住了,父親說,算了吧,唱戲憑的是興致,她這樣,你讓她上台也唱不好。
老五對他母親說,也就是她敢在金家這樣吧,這都是您慣的,要是換了我們,您得把我們吃了!瓜爾佳母親說,這話是怎麼說呢?我慣誰了?手心手背都是肉,你們這一幫渾打渾鬧的都是我的心尖子,我對誰都是一樣的,你以為你就是省油的燈嗎?你到外頭整天地裝瘋賣傻,我說你什麼了?老大說,咱這位大姐馬上是要出門子的人了,還使小性兒,就這樣到了婆家,只有吃虧受氣的份兒,鬧不好連命都沒了。瓜爾佳母親聽了說,誰敢給我閨女氣受,我敢派人把他的家砸了!
大家就都不說話了。在場的人都知道,大格格未來的婆婆是有名的母老虎,那位北平警察總署署長宋寶印的太太脾氣大得出奇,據說她的房間裡永遠備著槍,那槍不是為了防身,是為了發脾氣用的,動輒拉過槍來就放幾下,也不管跟前有誰,說是有一回把宋署長的肩膀穿了一個窟窿,再往上一點兒,署長的腦袋就飛了。至於署長宋寶印,逸聞更是不少。該人昏庸暴戾,集腐惡之大成,胸無點墨卻愛附庸風雅。宋被北平某學校推為名譽校長,前往致詞曰:我宋寶印學沒上過幾天,大字不識幾個,就認得東西南北中發白,×他姐,今天也輪到我當校長了,我很高興。既然大家看得起我,我也絕對得起大家,往後誰要欺負你們,就是欺負我的孩子,我就×他媽!×了他媽還不答應他,還要×他姥娘!……這亘古未有的訓詞使學校師生譁然,堪稱當時風化一絕,在北平的教育史上留下了一段生動的「佳話」。
說到大格格的婆家,大家都覺得有些喪氣,不歡而散,各自回去睡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