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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8:25:41
作者: 李振平
他服滿一年半刑期出來了。
監獄鐵門在他身後關上。與他同時刑滿釋放的犯人都有親屬來接。他提著小行李卷,一人走向郊區公共汽車站,形單影隻。
他變了。連續兩年六個月看守所與監獄的鐵窗生活,賊的污名與戀人劉淼的背叛,使他的一顆心飽受撕咬與煎熬。他以懷疑的目光審視所有的人,曾經熱情豪爽的他變得猜忌、冷漠、無情。
他發誓要找到坑害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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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熟悉又陌生的城市,他走在車水馬龍的鬧市,沒有錢,沒有工作,沒有認識他的人,不知該去哪兒。
一輛小轎車相距百米,跟在他的後面。
電線桿上貼著一則吳氏公司招聘保安員的小GG,吳氏公司是吳氏集團的前身。大概是天意吧,一陣風吹落小GG,剛好飄到他的腳下。
一小時後,他穿著一身保安制服,在吳氏公司租的一棟兩層寫字樓門前站崗。一名經理過來,問他:「你是吳義?對不起,我們吳氏公司不錄用蹲過大牢的人,請你另謀高就。」
他被激怒,雙手扯開保安制服,五顆銅黃扣子迸落。
經理嚇得連連後退,質問道:「你想幹什麼,搞壞這套衣服,你要賠錢的。」
他抓住經理的脖領子,將對方拎離地面。
經理的脖子被衣領口勒住,喘不上氣,喊不出救命。
他放下經理,整整保安制服,朝遠處一輛停著的小轎車招招手,繼續站崗。
經理跑向那輛小轎車。車內坐著吳禮。經理隔窗問:「他不走,怎麼辦?」吳禮搖下車窗,對經理說:「你明天不用來上班了,這麼點小事都辦不好,蠢材。」
吳禮健步朝寫字樓門口走來,該面對的他無法迴避。
叔伯兄弟見面,臉對臉,都帶著笑。吳禮問:「你回不回老家,我給你路費。我請你喝酒,去不去?公司的保安隊長,你來當,行不行?」
他沒說行,也沒說不行。
八人一間的保安員宿舍,他睡在上鋪,閉目養神。夜深人靜,宿舍里的鼾聲此起彼伏。他睜開眼,一躍而下,像一粒輕塵。
劉家大宅院還是老樣子,只是換了主人。吳義在高牆、屋脊上行走如飛,如同一隻野貓般輕靈。劉淼父母在世時居住的正房上,他伏下身。室內吳禮與劉淼在談話,吳禮說:「所謂愛情,就是一分荷爾蒙加上九分男女雙方利益的組合……」
隔壁,吳老太太逗弄孫子吳仁。
吳禮照常散步去了。聽到關院門的聲音,吳義從房上飄然落下。劉淼一人坐在梳妝檯前,他的臉映入鏡中。劉淼受驚要喊,他用手捂住劉淼的嘴。
劉淼認出他,緊緊地抱住他。
「我沒偷玉瓶。」這是他說的第一句話。
劉淼說:「我信你。」
兩人相擁在一起,彼此的心跳動著相同的節奏。
劉淼說:「我是被迫的。」
她急速敘說不慎失身以及不得不嫁給吳禮的經過。他聽後有所保留地說:「我也信你。」
兩人抱得更緊……
一牆之隔,吳老太太心細耳尖,像是察覺到什麼,推開窗朝院子裡看了看,聽了聽。這時,吳仁哭鬧起來,吳老太太回身去哄。
吳禮散步踩到狗屎,感覺晦氣,中途返回換鞋。
屋裡乾柴烈火雖燒得猛烈,但院門傳來的動靜還是驚動了他倆。劉淼急中生智,撕碎脫下的貼身衣衫,推翻桌椅,打碎檯燈,往自己口中塞入一條枕巾。而他機警地破窗而出。
撞門而入的吳禮只見到他的背影,心中疑竇叢生……
當夜,吳義不顧吳老太太的白眼與吳禮的暗中阻撓,當著調查強姦案的警察的面,搬入劉宅最後一進院落的兩間小屋,住到今天。
小屋前的古槐就是劉淼的母親凍死之處。
為了孩子,也因為地位、名聲、經濟等種種羈絆,劉淼不能離婚。
吳義與吳董事長只有一次正面衝突,那是在吳智因玩具照相機挨打、吳仁遭遇車禍的第二天。那時,吳氏集團大廈剛剛落成,吳禮將董事長辦公室設在最高一層。這對親叔伯兄弟在這見面,分開坐在大沙發上,中間隔著紅木大茶几。吳董事長說:「談談?」
「談談。」
「咱們的爺爺在上,我保證對吳仁、吳智一視同仁,將來,我的遺產平均分配給這兩個孩子。不過,有個條件,你必須處處愛護吳仁,讓他不再傷到一根汗毛,你答應了?」
他看看吳董事長,目光里滿是懷疑。
這對親叔伯兄弟談的什麼,交換的又是什麼?他倆不說,外人無從知曉。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咱們一言為定。」吳董事長轉換話題,關心地說,「你今年三十幾了,還不成個家,我給你介紹個老姑娘,要不要?你不會是還惦記著你嫂子劉淼吧?我們夫妻伉儷情深,你就別指望了。昨天夜裡,你嫂子非要纏著我跟她重溫新婚第一夜的感覺,呵呵,虎狼年紀的女人不得了啊,性要求真強烈,四十分鐘還不滿足。」
他一個虎跳,躍過大茶几,雙手扼住吳董事長的咽喉。
吳董事長毫不反抗,笑著看他。
他慢慢鬆開手。他沒有吳禮盜賣玉瓶、強占劉淼的半點證據。相反,他與劉淼的私情已被吳禮察覺,他反而成了心中有愧的一方。
吳董事長拍拍他的肩說:「以後,吳仁就交給你了。」
他只能接受這個結果。
這些年,他一刻沒有放棄查找玉瓶失竊的真相,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徒勞無功。他沉冤難雪,性格扭曲,越發暴躁易怒,酒喝得越來越多。他活在吳氏集團大廈投下的陰影中。
彈指一瞬,他已年近六十。此刻,他坐在大皮圈椅上,回憶往事,一腔淤積的悲憤無從發泄。
窗外,黑色的鉛雲越來越厚。
虛幻中,一團黑氣凝結成吳氏集團董事長吳禮。吳董事長坐在大沙發上,懷裡臥著波斯貓,人貓合為一體,分不清,分不開。
一場人與影子的對話就這樣展開。
吳董事長說:「你坐了我的位子。」
吳義說:「你還沒死?」
吳董事長說:「我沒死,讓你失望了?」
吳義說:「好人不長壽,你怎麼會死。」
吳董事長說:「你又在想玉瓶失竊那件案子?算了吧,別想了,三十年前的陳年舊事,你查不出來了。這個秘密將被永遠帶進棺材裡,不,是帶進骨灰盒裡。」
吳義說:「玉瓶是你偷的!」
吳董事長說:「我偷的?何以見得?噢,你是不是想說,你去南方參加散打比賽的前一晚,我明著帶酒給你送行,其實是藉機灌醉你。趁你醉酒時,把檀木匣子放到你手裡,在上面留下你的指紋,然後再放回秘龕,以此嫁禍於你。」
吳義說:「不是這樣嗎?」
吳董事長說:「空口無憑,有何為證?」
吳義說:「既能偷出檀木匣子,又能進入我家的只有你一個人。」
吳董事長說:「錯了,還有一個人。」
吳義說:「還有誰?」
吳董事長說:「你呀。」
吳義說:「我?」
吳董事長說:「同時具備這兩個條件的人還有你呀,你偷走玉瓶時,做賊心慌,不慎在檀木匣子上留下指紋,不是這樣嗎?」
吳義說:「你我心知肚明,我沒偷玉瓶,所以那個賊只能是你。」
吳董事長笑了,笑得揶揄。
吳義說:「你一開始做生意的錢從哪兒來的?」
吳董事長說:「借的。」
吳義說:「借誰的?」
吳董事長說:「借給我錢的人二十八年前病故,他墳頭的小樹長得很高了。」
吳義說:「一派胡言,你用的是賣玉瓶的錢!」
吳董事長說:「玉瓶被你偷走了,我怎麼可能拿去賣錢?」
吳董事長又笑了,笑得很愜意。
吳義說:「你們母子害死了劉淼的母親!」
吳董事長說:「殺人的罪名我可擔當不起。」
吳義說:「我有證據。」
吳董事長說:「你的證據就是一個有口音的老女人吧。你想說的話我替你說,我偷了玉瓶之後,指使我母親找到一個常干不法勾當的長途貨運司機,將玉瓶走私出境,為了逃避警方追查,我逼迫劉淼的母親寫下一份虛假證詞,證明我母親二十四小時貼身照顧她,沒出過劉宅大門,不可能去貨場與那個司機見面。為了滅口,在警方找到劉淼的母親調查之前,我們母子害死了她。」
吳義說:「你招認了?」
吳董事長說:「呵呵,劉淼的母親凍死那晚,我們母子都在醫院伺候劉淼,醫生護士可以證明,警方調查屬實。劉淼的母親是自己爬到院子裡去的。」
吳董事長第三次笑了,笑得像一隻惡鬼。
吳義說:「天網恢恢,總有真相大白的一天,惡人終會受到報應。」
吳董事長說:「報應?我等著,你也等著。吳仁六歲那年,差點被一輛汽車撞死,肇事車輛逃逸,那是你乾的吧?」
吳義說:「因為一隻玩具照相機,你打吳智在先。」
吳董事長說:「彼此彼此。」
吳義說:「在劉淼父親葬禮的那天,從墓地回來,你們母子合謀,在酒里放入安眠藥,迷奸了劉淼,以致她不得不嫁給你,沒錯吧?」
吳董事長說:「你刑滿釋放那晚,跟劉淼合演過一出假強姦的好戲,也沒錯吧?」
吳義說:「彼此彼此。」
這對親叔伯兄弟確有幾分相像,不只是外貌。
吳董事長悠然地說:「你不要以為吳智當上代理董事長,就能得到吳氏集團,你得到的只是一場空。」
隨著話音,吳董事長的身體漸淡,煙一樣散開。
吳義喊:「你別走,回來,說清你我三十年的恩怨。」
吳董事長融入黑暗。
兩點鬼火一樣的黃綠磷光,那是波斯貓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