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奧當女子的法國水師營
2024-10-04 18:19:18
作者: 吳景婭、魯克、黃定坤、孫涵彬等著
那幢白色城堡式樓房,孤獨地立在面向長江南岸的一個小土坡上,遠看著挺像一個腰板挺得筆直的水兵,穿一身白色戎裝,百多年了依然英武帥氣。
那裡過去是駐紮在彈子石謙泰巷的北洋水師營務處,中日甲午戰爭北洋水師戰敗後就荒蕪了。隨後一小隊法國士兵在「奧利號」艦長休斯特·南希的帶領下,接管了這片荒地,開始了對營務處營房的重建。到1903年,一棟白色的法式券廊建築就長期地安扎在這裡,「奧當法國水師營」就成為當時重慶家喻戶曉的地方。
20世紀90年代末的一個秋後的傍晚,一位發白如雪,走路蹣跚的法國老太在兩位導遊的攙扶下,找到南濱路好吃一條街背後的小山坡上。她們邊走邊瞧手裡的一張發黃的老明信片,指著坡上綠樹濃蔭遮蓋的白色小洋樓有些激動地說:「是這裡,瞧瞧就是這裡。」
那是幢讓一排餐飲小店遮擋住的法式洋樓,旁邊中式翹檐大門還是老樣子,只是漆掉了牆皮也剝脫了不少,瞧著有些淒涼。「就是這裡,我記得這個大門,只是門頂上的該是只展翅的大鷹。」老太激動得鼻尖都紅了,對旁邊的中國導遊說:「快叫開門,我想進去瞧瞧。」她喘著粗氣,有些迫不及待了。
來給她們開門的是位胖胖的中年女人,見到外國老太也愣住了。導遊給她說了,這位瑪利·樂和甘夫人70多年前出生在這裡,她從遙遠的法國找到這裡來,就是想故地重遊,追憶難以忘懷的中國老家。中年女人讓她們進去了,說這裡本來是重慶糧油機械廠,後又做糧食倉庫和麵粉加工廠,已經搬走好幾年了,一直荒著。南岸區政府說要原樣修復,開辦什麼酒樓,正等著開發公司來呢。
瑪利夫人站在有些荒蕪的院子裡,石板地已經破碎了,石縫隙里野草叢生,久不打掃的枯樹葉已經讓雨水腐蝕了,一股刺鼻的腐爛味。院中的花台也損毀得不成樣,讓野藤枯枝丫厚厚地遮蓋著。她還是驚喜地叫起來,手撫摸著染滿苔蘚的石梯坎說:「看見了吧,這是我的台階。」她從挎在手腕上的皮袋子裡掏出一張老照片,有個慈祥的老奶奶摟著一個穿白色衣褲的小嬰兒站在台階前的一張餐桌上。她指著照片上的老奶奶說:「這是我的祖母,小嬰兒就是我。」她說:「我父親叫儒勒·樂和甘,是法國駐華領事。父親特別愛我祖母,從法國來重慶的領事館上任時,就一直帶著我祖母。那時,我年輕的父母剛結婚不久,帶著老人一起生活相當不容易。我也很喜歡祖母,她總是溫暖地笑著,用暖爐似的手掌輕撫我的臉頰,對我說吃東西別吃得太多了,肚子會爆炸的。就用一根繩子把我的肚子捆起來,說這樣我吃得再多都不會炸開花了。」瑪利夫人笑了,有淚水在臉頰上閃爍。
瑪利夫人踩著滿地的枯葉,在院子裡慢慢轉悠,她心內封閉很久的記憶之門正一扇扇掀開,在這滿院的荒蕪中把過去的模樣一點一點地修復過來。她指著花台說:「這裡種滿了雛菊和繡球花,一年四季都花開不敗,陽光曬在這裡,就有大群的蝴蝶飛過來。我們就追著蝴蝶玩。靠大屋角的那裡搭著一排葡萄藤,這個季節藤上掛滿了肥大的紫葡萄,父親愛把餐桌擺到葡萄架下,飲著紅酒,吃麵包片。我的中國乳母就抱著我去屋前的走廊上,瞧軍艦『奧利號』閃著刺眼的燈光巡邏歸來。院子裡響起軍人筒靴的踢踏聲時,父親舉起酒杯唱起《馬賽曲》,撬開了紅酒瓶塞,同歸來的軍人們暢飲到深夜。夜風冷了,母親就從乳母手裡接過我,抱我到屋子裡的小床上。有時,中國乳母會陪著我,和我一起看窗外天空閃爍的星星,給我講中國的神話故事。我知道星空中的天河,知道天河有牛郎和織女一對情人,知道只有每年的7月7日才由喜鵲在天河搭起橋,他們才能在橋心相會。我不懂為什麼讓喜鵲搭橋,為什麼不去那裡修築鐵橋,讓有情人天天相會呢?」
瑪利夫人久久盯著前面的院牆,牆上爬滿了巴壁草的枯藤。她發現了什麼,有些激動了,衝過去撥開枯藤的枝蔓,一塊大石頭上刻著題詞:「1919年,印度支那總督保羅·杜梅爾,在此指揮建造了法國領事館。」她又激動了,回頭對兩個導遊很肯定地說:「就是這裡,我就是在這裡出生的!」
那天,她們繞著轉廊把每間屋子都轉了遍,儘管每間屋子的門都緊鎖著,窗戶也讓木板釘死了。可瑪利夫人依然記得哪間屋子住著父母,哪間屋子是祖母住的,她和中國乳母住的是哪間。在靠樓梯的第2間屋門前,她停下來,在封閉的門和窗戶前都嗅了嗅,眼圈紅了,說:「我還能嗅到那時的氣味。我就是在這間屋子裡出生的,屋裡那張小木床還出生了另一個法國男孩子,記得叫呂西安·博達爾。他比我小几天,兩歲多了還睡在這間屋子裡。記得那時樓外的常春藤長得很旺盛,長長的掛滿綠葉的藤條就從窗戶縫隙伸了進去,瞧著像掛滿了綠色的小鈴鐺。我的乳母抱著我在窗戶前瞧著還在睡懶覺的小呂西安,我就搖著常春藤枝條說:叮叮噹噹,起床鈴響了,懶豬該起床了!」她忍不住又笑起來,把旁邊的導遊也逗笑了。
那天,她們就坐在「我的台階」上沉默地待到半夜,還捨不得離開。聽著輪船響著汽笛和馬達聲緩緩在江面駛過,瞧著江對岸高樓如林,霓虹閃耀,嘆息著說:「想不到呀,從前這裡好安靜,只江對岸稀疏的民房有昏暗的燈光,江邊一片漆黑。在荒僻的南岸,有時還會聽見野狼嗥叫。中國乳母就抱緊我說睡覺的孩子不怕狼,聽話的孩子狼不吃。」
瑪利夫人走出這幢盛滿記憶的法式白樓房,走出院門站在荒坡下,又回頭久久盯著這幢開始蒼老衰朽的樓房,淚眼模糊了。她還是很滿足地昂起頭說:「真是奇蹟!70年後,找到我出生的領事館,真是動人心魄。這趟重慶的逗留,成為我一生中最深刻的記憶之一。仿佛普魯斯特說的追憶似水流年……」
後來,瑪利·樂和甘回法國後,把父親當年在中國留下的明信片和寄回法國的信件編輯成一本書《是從中國,我給你寫信》,她來奧當法國水兵營尋找兒時記憶的事也編進了這本書里。
時光又匆匆過去了20多年,城市在變,山川換顏,時代朝前,只有長江水浪依舊浩浩蕩蕩奔流向東。我抱著兩部書也抱著滿心的好奇,站在曾經的奧當法國水兵營前。一部是瑪利·樂和甘把父親曾經從中國寄回家裡的信件和明信片編成的書《是從中國,我給你寫信》,另一部是重慶籍旅英女作家虹影寫給女兒的美麗又傷感的童話《奧當女孩》。兩部書像兩棵枝葉茂盛的藤蔓植物,根須都深扎在這裡——曾經的奧當法國水兵營里。她倆一個摺疊歲月時光,日暮西山時回顧太陽初升的新鮮燦爛;一個摺疊現實與夢幻,在荒蕪淒涼的現實里幻想美如童話的天國。而我站在已經改造成「香榭里1902」酒吧前,儘管油漆與粉刷得猶如新建,我心內還是有些怪味。特別是那個低矮的中式翹檐尖頂大門,門楣上的那幾個字「大法國水師軍」,我還是感受到了什麼。在她與她眼裡,那裡的祥和溫馨與童話般的美麗在我眼前如灰霧飄散。那就是一座從歷史塵埃中清洗出來的石碑,除了中國曾經遭遇過的那些屈辱的往事,還有就是重慶的大門曾經敞開過,以寬厚的胸懷與世界擁抱過。
而時光如長江水匆匆流過,此時酒吧內,法國鋼琴家理察·克萊德曼把一曲《給愛德琳的詩》演奏得極為溫馨柔情。燭光已點燃,紅酒已開瓶,不知道迎來的賓客是誰?是那個在這裡出生,長到兩歲多才離開的小瑪利,還是那個叫桑桑的窮小子和他的奧當小女孩?
這裡已不是70多年後瑪利夫人重返故地時滿眼的衰敗荒蕪淒涼,也不是作家虹影筆下的幻境:「庭院燈火通明,窗子、走廊、地板潔淨整齊,欄杆扶手紅漆光亮照人,噴泉噴著水花……天橋下有棵老石榴樹,還有玫瑰牡丹,叫不出名的花樹開得正艷,花香撲面而來……」我踏進這個收拾得乾乾淨淨的小院子內,似乎踏上百多年前從長江下游破浪而來的奧利號軍艦的甲板,嗅到了刺鼻的煤煙味和機油味。那些金髮碧眼的軍人們,在院內跑來跑去,釘滿鐵釘的長筒軍靴把鑲著石板的院子踩踏得「嗵嗵嗵」響。他們在爬滿青藤的屋前擺上聚桌,喝著從遙遠的法國運來的紅酒,說一些無聊的俏皮話。酒吧內傳出的鋼琴聲是另一個時代的消費,我一步一步走上雕著花紋的階梯,在開滿紫色牽牛花的廊道上走著,似乎轉過一個彎道就能瞧見小瑪利在中國保姆懷裡舞著小手歡叫,瞧見窮小子桑桑和奧當女孩手拉著手,踩著溫暖如春的鋼琴曲跳起了華爾茲。
百多年前,當那個叫立德樂的英國商人把蒸汽火輪開進重慶,打開了川江現代航運的大門,長江南岸這一帶就變成了重慶的外灘。法國人、英國人、德國人、美國人……各色人等紛至沓來,建立洋行、醫院、教堂、領事館、軍營、俱樂部。法國海軍軍官虎爾斯特率領海軍軍艦測量川江,奧利號船長休斯特·南希建下了這座占地1600多平方米的白色城堡,供應物資、護衛航道水警。這些來自西方的殖民者,就是看中了這裡曾是古絲綢之路上一個重要的商貿基地,通過這裡的長江航運或西去南亞北非的古商道,可以把商貿的野心伸向更廣闊的世界。
那時的人們將古堡喚作奧當軍營,1911年辛亥革命之後,這裡改作法國領事館。
水師營石牆上銘刻著一行紀念文字,悼念一個漢語名字的艦長——武盪。不知那堵冰冷的石牆上流傳著怎樣的故事,不知他的魂魄在滄桑的百年之後是否還會夜夜歸來,喝一杯剛剛沏上的熱咖啡?東逝的滾滾長江水呀,早把過去的童話沖刷得乾乾淨淨,徒余這座帶著法蘭西文明痕跡的老城堡,立在異域的江岸孤獨地守望。
站在白色古樓的走廊前,我再次打開了兩本書。百年時光在摺疊,人的一生在摺疊,童話與現實在摺疊,過去、現在和未來在摺疊。唯長江水平緩穩重地流淌,艷麗的朝天門大橋橫過大江,形成一道彩虹似的弧線……
(嘎子 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