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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作孚和他的花園小城北碚

2024-10-04 18:14:23 作者: 吳景婭、魯克、黃定坤、孫涵彬等著

  重慶主城西北,嘉陵江畔,一座小城像江中巨碩的石頭決然而立,雍容又從容。它是我的北碚。它的美麗與一個響亮的名字永遠分不開。

  一個春風拂面的下午,我正在飄浮著花香鳥語、草木馨香的大街上「逍遙遊」,忽遇兩位拎包背囊、大汗淋漓的外地客人:「請問,還有好久才走得出公園?」「你們這兒的公園才大喲,腳都走痛了還沒走完……」愣了一瞬方才回過神來,原來他們把這步步是風景、處處是花園的小城當成了一座大公園!

  當聽說這些繁花似錦、綠樹成蔭、芳草如織、噴泉吐虹,並時有城市雕塑依依守望的一個接一個的花園就是街道的一部分時,兩位外地客讚不絕口:「走南闖北到過很多地方,如此乾淨、整齊、清新、美麗的小城還是第一次看見!」「城是花園,花園是城……真是神仙居住的地方!」

  也無怪外地客錯把小城當公園,自著名愛國實業家、教育家、鄉村建設先驅和社會改革家、北碚之父、船王盧作孚先生,20世紀30年代初在這裡的街邊栽下第一棵法國梧桐樹開始,北碚便以「花園小城」蜚聲於世。說到梧桐樹,就不能不提到盧作孚的一句名言,即「願人人皆為園藝家,將世界造成花園一樣」。具有大格局、大胸懷、大智慧的盧先生深諳美好環境、現代氛圍對教化民眾的重要性,故1927年他出任峽防團務局局長,在為北碚清除匪患、化匪為民之後,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如何將這髒、亂、差的江邊鄉場變成一座現代化的花園小城。

  走南闖北、眼界開闊的盧作孚深知,要想開啟北碚的現代化之旅,首先就必須大力發展經濟和教育。為此,他高薪聘請丹麥鐵路工程師守爾慈來渝擔任總工程師,主持修建四川的第一條鐵路北川鐵路,以使初具規模的天府煤礦經濟效益、社會效益更上一層樓。北川鐵路修好之後,盧作孚又邀請守爾慈擔任市政總設計師,以協助他開發、建設城市格局相當落後的北碚市區。在隨後的10多年裡,守爾慈先後參與了中國西部科學院、北碚城區的建設與規劃等工程……心存高遠又腳踏實地,經過一番努力和奮鬥,盧作孚這些「最初懸著的理想」全都在其主導下變成了人間現實——北碚除建成了天府煤礦、北川鐵路之外,還修建了三峽織布廠等;開闢了嘉陵江溫泉公園、北碚平民公園、澄江公園、澄江運河公園、黃桷橋頭公園等;修建了中國西部科學院、滑翔機場、民眾體育場、醫院、圖書館、博物館以及各類學校;同時還布設了鄉村電話、郵局和銀行……因北碚市區的規劃是守爾慈這位丹麥專家按照北歐風貌來設計的,故從建成的那天始,北碚便以中國當時鮮見的帶有北歐風情的現代花園城市呈現在世人面前。

  城市不能僅有表面的艷麗,內瓤還應明亮而溫暖。盧作孚又在思考:「一座花園城市能否『亮』起來,則是現代化的標誌!」1930年,盧作孚赴青島考察,見這座在街燈映襯下的帶有歐式風情的海濱城市如詩如畫、別有情調與安逸,便當即立志:一定要「讓北碚亮起來」。事實上,早在1926年,他到上海為民生公司建造第一艘輪船時,就先買了一台發電機,在北碚的近鄰合川發電、供電……當三峽織布廠用上電力紡織機「動」起來之後,他又把發電機的馬力加大,以給北碚市街供上電:1931年春節後不久,北碚的街燈終於亮了!「亮」了的花園小城,現代化程度無疑又上了一個新台階,人們不禁發出「北碚不是場,簡直似城」的感嘆!

  然而「山水無綠不成景,風景無文沒有情」,故這座花園小城在盧作孚腦海里初步成型之時,就長滿了遍布上海、南京等繁華大都市的梧桐樹——這種也叫懸鈴木的樹雖來自法蘭西,卻在中國的土地上入鄉隨俗,不僅落地生根且枝繁葉茂、高大遒勁……這無疑符合盧先生對北碚鄉建的殷切期望,一是環境優美,二是蓬勃開放,以他的話來說,就是「皆清潔,皆美麗,皆有秩序,皆可住居、遊覽!」

  為實現這個花園夢,盧先生除了革故鼎新、發展經濟、崇文尚學之外,還想方設法從上海法租界運回一批法國梧桐幼苗,將其遍植於北碚的街道兩旁和重要建築的周邊。經過一茬又一茬的管理和繁育,不過數年,這外來之樹就像盛滿陽光雨露的杯盞,就此青綠了北碚的天空。

  

  「栽好梧桐樹,不愁鳳凰來」,20世紀30年代之前,北碚最多也只能算是個不起眼的江邊小鎮和鄉野碼頭,鮮有外人知曉,但之後卻因法國梧桐的種植、新舊文化的碰撞,以及「動」起來「亮」起來所帶來的繁榮、興盛,竟漸漸與北京、上海齊名,成為抗戰時期第一版聯合國出版的中國地圖上僅有標識的3個城市之一。

  如是「花園」的北碚,自然而然便吸引了數以千計的文化、科學、教育界名流巨擘前來打卡、駐足,進而「詩意地棲居」。1936年,大儒黃炎培應盧作孚邀請前來北碚考察,流連在綠韻搖曳、香氛蕩漾、生機盎然的梧桐樹撐「天」的花園裡,不禁衷心讚嘆:「花團錦簇,盛極一時!」並頗具慧眼地指出北碚的嬗變:「……與其說因地靈而人傑,還不如說因人傑而地靈吧!」而這個「人傑」,正是堪稱「北碚之父」的盧作孚先生吧。

  因了這份詩意的導航,抗戰時,竟有3000多雅士名人、專家學者,如郭沫若、梁實秋、老舍、晏陽初、翦伯贊、梁漱溟、陳望道、陶行知等紛至沓來。「我有嘉賓,鼓瑟吹笙」,北碚的梧桐樹自然是張開雙臂擁抱、擁抱、再擁抱……也許是花園小城的清新民風、優雅環境、文化氛圍的點染和浸潤,這些因國難家殤而入川入碚的文人墨客,靈感竟如溫塘峽的泉水嘩啦啦奔淌——老舍在北碚他的「多鼠齋」寫作了《四世同堂》,梁實秋在雅舍創作了《雅舍小品》,梁漱溟在勉仁文學院編著了《中國文化要義》,林語堂在石華寺撰寫了《戰時重慶風光》……劇作家田漢、曹禺、夏衍、洪深、陽翰笙等,在北碚創作、排演了《全民總動員》《塞上風雲》等優秀的抗戰劇目……教育家梁漱溟、晏陽初、陶行知、顧毓琇、陳望道等,則在北碚興辦教育,著力播撒鄉建和科學的種子。由於當時中國學術界、文化界、科學界的代表人物在此雲集,抗戰時期的北碚,曾被稱為「東方的諾亞方舟」。

  說到這裡,不禁想起兒時,劇迷母親曾多次說起的、有關郭沫若的愛國歷史話劇《屈原》在北碚公演的璀璨往事——

  那是抗戰最艱苦的1942年,為鼓舞軍民士氣,《屈原》在渝中的重慶國泰大劇院首演引起轟動之後,便受北碚實驗區署區長盧子英(盧作孚的四弟)之邀,定於6月25日在北碚的民眾會堂公演。得知消息後,母親不顧夏初的暴熱,排隊兩三個小時,終購得一張印有屈原長嘯《雷電頌》劇照的票。「幸好是在花園小城,幸好有梧蔭撐傘、花香潤心,否則不被曬暈才怪,」說著,母親不禁吟起《屈原》劇中的經典台詞,「……風!你咆哮吧!咆哮吧!盡力地咆哮吧!在這暗無天日的時候,一切都睡著了,都沉在夢裡,都死了的時候,正是應該你咆哮的時候,應該你盡力咆哮的時候!」

  然而,讓人始料未及的是,25日那天卻突降暴雨,當時還是半露天的民眾會堂無法演出。於是等到28日天空放晴,方才正式演出。據母親說,為了這場演出,郭沫若專程從沙坪壩來到北碚,不僅帶來了劇中人物嬋娟作道具用的珍貴的大瓷花瓶,還特地吟詩一首:「不遠千里抱瓶來,此日沉陰竟未開。敢是熱情驚大士,楊枝惠灑北碚苔。」

  由於盧作孚、盧子英的大力宣傳和支持,而《屈原》劇組又匯聚了當時中國戲劇界的精英,即陳鯉庭出任導演,金山飾演屈原,張瑞芳飾演嬋娟,白楊飾演南後……故演出的這一天,北碚萬人空巷,看劇的不僅有當地人,更多的則是來自江(北)、巴(縣)、璧(山)、合(川)等臨近區縣的觀眾。當晚,北碚的旅館擠滿了住客,有的還借宿於親朋好友甚至剛剛認識的「鄰座」「觀友」的家。而距離北碚約10公里路且隔著一條嘉陵江的水土沱的觀眾,更是攜帶著觀看了精彩戲劇、欣賞了歐式風情花園小城的興奮和喜悅,連夜渡船過江、徒步回家。

  更令母親自豪的是,《屈原》原計劃在北碚演4場,後應觀眾的一再要求,又續演了一場,用「盛況空前」來形容,還真是恰如其分,亦如她當時所訂閱的《新華日報》報導:「《屈原》在此(北碚)連演五日,每日售票約七千元之多,觀眾以學生為最多,軍人次之,商人更次之。場場客滿,賣票時摩肩接踵,擁擠之狀如重慶(渝中的國泰大劇院)門前……」

  聊到此,母親往往還要翻出那本珍藏在箱底多年的筆記本:「這是大明星白楊給我這劇迷的留言——『能在北碚這美麗、文明的花園小城演出,是我的幸運!』」雖然晚生多年,但對於白楊所言的「幸運」,我卻感同身受,畢竟誕生並成長於這座「花團錦簇,盛極一時」的小城,畢竟曾居住在小城的美麗之巔——北碚公園(原名火焰山公園,後更名為平民公園,現名為北碚公園)的後門旁。讀幼稚園和小學時,我和兩個哥哥每日上下學都要翻越整個公園,並順帶俯看花園小城的高顏值街景、遠眺嘉陵江小三峽的蜿蜒清流,以及縉雲山、雞公山、飛蛾山等的嵯峨峰影……美景於我,既是蠟筆下的畫,也是心頁上的詩。

  不過,出於少兒的好奇心,我當時最感興趣的,還是咱家出門抬頭可見、和小夥伴常到其對面的九道拐景點「跳房子」「藏貓貓」的清涼亭:一是約兩百平方米的雙層亭閣,竟建在火焰山臨江的懸崖峭壁上,亭前閣後綠樹成蔭、花香沁脾,但地勢卻異常險要;二是該亭閣朱漆圓柱、彩畫斑斕、琉璃紅瓦、雕窗飛檐,在北碚市街和北碚公園諸多別具一格的中西合璧的建築中,也甚為吸睛。

  「北碚公園(也包括北碚的街心花園)是盧作孚上任之初,主導規劃並帶領青年學生用自己的雙手和雙肩,從嘉陵江邊一擔一擔地挑鵝卵石和河沙上火焰山而建造的。可以說,公園的一池、一路、一花、一木,都凝聚著盧先生的智慧和心血、汗水和辛勞。」作為小老百姓的母親常常讚嘆:「為把北碚建成花園,盧先生可以說是殫精竭慮、無私奉獻!」

  母親是20世紀30年代才因船載的繁榮從成都遷居北碚。關於北碚公園的創建故事,是她從「老北碚」對作孚先生崇敬、愛戴的目光和講述中獲得的。而對清涼亭「清」與「涼」的那一份解讀,則是她的親身經歷和親眼所見——

  那是1935年正月,盧作孚的母親60大壽,親朋好友和北碚各界人士,出於對盧先生擁千萬資產卻不留遺產、不買房,堅持扶貧把北碚從土匪窩變成金銀窩的感激和感佩,紛紛藉此機會饋送禮儀賀壽。盧先生辭謝不收,將其全部捐獻給北碚公園,用這份3500銀圓的「壽禮」,在九道拐景點前面修建了這座典雅、別致的亭閣,以供老百姓和遊人觀賞、遊覽。

  盧作孚先生1941 年去成都,在著名平民教育家晏陽初先生寓所與長子盧國維(右)、次子盧國紀(左)合影(盧曉蓉 供圖)

  為讓我這個初識文字的小不點讀懂清涼亭的「清」和「涼」,某日得暇,母親專程帶我進清涼亭去參觀:「為尊重饋贈者的善意,清涼亭初名『慈壽閣』,後來,盧先生覺得『慈壽閣』的名字較為狹隘,不符合他的『個人為事業服務,事業為社會服務』的初衷,於是便將其改名為『清涼亭』,並請當時國民政府主席林森題『清涼亭』的銘牌……感動於此,抗戰時移居北碚的詩人傅琴心還特地為清涼亭賦詩一首『千峰萬壑郁蔥蘢,出峽春波宛似龍;更倩紅樓涼一角,江山頓覺太玲瓏!』」

  「我不會寫詩,但從盧先生『忘我忘家,絕對無私』(晏陽初評價)的一生看來,這個『清』,就是『清正廉潔』;這個『涼』就是『前人栽樹,後人乘涼!』」望著那塊掛了多年的銘牌,母親不禁感嘆道。從母親的解讀中,我還驚訝地得知,當時正在民生公司上海分公司任職的舅舅(母親唯一的兄長)也曾托家人「湊份子」3個銀圓。為此,舅舅在日記上留下「印跡」:「憑著我對盧先生的了解,我知道他不會收受這份薄禮,大概率將用於北碚的鄉村建設。於我來說,這點錢雖少,但卻是一種感恩和學習——感恩他在我父親去世後,使前來投奔我的寡母和妹妹能安居這花園小城;學習他公而忘私的高尚品德,也算是為我的第二故鄉北碚作一份小之又小的貢獻!」因盧先生的「清」和「涼」的言傳身教,宜昌大撤退時,已調任民生公司宜昌分公司總務主任的舅舅,本著「國家有難,匹夫有責」的精神,在盧作孚的指揮下,與同事們竭盡全力地投入這場中國實業史上的「敦刻爾克大撤退」。許是積勞成疾吧,從宜昌撤回重慶不久,舅舅驟然病逝……

  清涼亭內得清涼,清涼亭外沐清風。

  盧先生的這份愛國無私的「清」和「涼」,不僅使他的屬下像他那樣「夢寐勿忘國家大難」,同時也使北碚的平民百姓在國難當頭時,勇於擔當——1939年2月,受盧作孚邀請來到花園小城北碚並住進清涼亭的人民教育家陶行知,在此掛上「曉莊研究所」和「育才學校籌備處」的牌子辦公。寓居期間,陶先生常與董必武、林伯渠、梁漱溟等知名人士在亭中暢談時事、交換心得。為此,他在亭中寫了一系列《曉莊研究報告》,其扛鼎之作便是《兵役宣傳之研究》……在陶先生的倡導下,北碚發起了志願兵運動,先後有3000多熱血青年奔赴抗日前線。20世紀90年代初,我有幸採訪其中一位參加過宜昌保衛戰,「從血堆堆里爬出」的抗戰老兵:「戰火紛飛,怎捨得離開這靜謐、溫馨的『花園城』?」「沒有國哪有家,哪有這宜居的花園小城?」他的回答直截了當:「即便鬼子的機關槍打傷了我的左臂,我都始終記得盧先生在清涼亭下的清風裡(北碚的新兵當年都是從清涼亭山下的民眾體育場出發上前線的)、為我們這些新兵寫下的『位卑未敢忘憂國』……」

  欲「升華」這篇文章,我把朋友、盧作孚的長孫女盧曉蓉女士給我的微信中最令我動情的一段呈現在此,從中我們都可閱讀盧先生熱愛北碚的偉大靈魂:「為了給『整個中國現代化』做出示範,祖父以畢生精力思考、探索、實踐並完成了三大現代集團生活試驗,即1924年在成都創建的通俗教育館,1925年在合川創辦的民生公司,1927年開發建設的北碚。而其中祖父花費時間、精力、心血最多,社會文化歷史價值最大,示範作用最廣泛久遠的,便是北碚的現代化試驗。也因此,在畢生事業中祖父最為鍾愛的就是北碚,正如他在1947年寫的《新北碚的建設》中說:『我對北碚事業之關切,超過我對民生公司經營的興趣。』他在1948年所寫的另一篇文章《如何改革小學教育》中也說:『我之喜歡北碚,勝於自己所主辦的事業……』」

  1948年前後,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駐中國代表美國人胡本德到北碚考察,盧作孚與四弟盧子英攝於北碚民眾會館對面的錢岳喬公館(盧曉蓉 供圖)

  欲「點睛」這篇文章,我和兒子特地重返紅樓(北碚圖書館)和清涼亭。——我兒子之所以能從這裡走向寫意的遠方,其成長顯然與作孚先生為北碚創造的一切分不開,他創辦的圖書館、兼善中學(兒子的母校)以及他嘔心瀝血為之奮鬥的美麗小城等等,皆給予我兒子一種難得的大度、從容和自信……推開清涼亭二樓的窗戶,俯看樓下梧蔭依舊的花園小城,遠眺樓外波光依舊的嘉陵江,歷史仿佛是一陣透窗而入的風,頓時漲滿了我們的胸襟——這挺立在花園小城之巔的亭台樓閣,給予我們的豈止是一處可以閱讀的「名勝」,更重要的是,它給予我們北碚人一種高潔、忠貞、挺拔的精神,一種無處不在生生不息的美學氣韻與文化氛圍,使我們至今享用不盡。

  「一個人和一種樹/可以互換為一份懸鈴木精神/當舉著綠色的酒杯痛飲陽光/誰能說杯中的歲月不是永遠?」我用自己的詩行敬一位遠逝的智者、英雄和長輩!北碚感謝您!

  (李北蘭 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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